青春期邂逅(1)
“人生如梦”这四个字,我从初中的时候就当做口头禅了,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说这四个字,但是就是不说不行,我动不动就说“人生如梦啊”。后来,我看到一个接近的词语:“浮生若梦”,但是说起来不及“人生如梦”有感觉。我觉得生活是一个巨大的果冻状物体,我闭上眼睛就仿佛看到人在巨大的果冻上起起伏伏,有时候弹得很高,有时候又跌得很低,每个人都由着惯性驱使,随波逐流,摔下来的时候来不及站稳,于是就整个人仰倒在果冻上,但是摔倒也无所谓,凭借着果冻的反作用力,即使摔倒了,也能保持着摔倒的姿势再弹起来。人生就是这样,没有所谓的高潮和低谷,一切都是看运气,所以我觉得人生很无聊。我想象着人在果冻上跳跃,然后一不小心就穿入果冻的内心,于是就像虫子被封闭在琥珀里一般,被黑色的果冻包围,一动不动,那会有一种归属感的甜蜜呢,还是恐惧呢?我说“人生如梦”,是一种彻底妥协的语气。我妈妈说:“能不能换个词汇?耳朵要听出茧了。”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是我平时的生活,但是梦里只有一种单调的灰色,原本梦里具有怎样的色彩是无关紧要的,但是偏偏全是灰色,在灰色较深的地方是阴暗潮湿的黑色。从这样的梦里醒来,我开始恐慌身边的人际关系。我为人老实,说谎话会和自己过不去,也从来没有说过脏话,不太懂得随机应变,和别人相处总是处于吃亏的位置。例如被强迫埋单,或者两个人一起吃两对鸡翅时,别人可以无所顾忌地从中挑选大的鸡翅,而我便是那个默默注视这一举动的人。虽然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是以此类推,便可以从中看出我是那种表面无动于衷,内心敏感软弱的人。所以我觉得无聊,与人相处兴趣缺失。我从灰色的梦里醒来,无疑想到或许迟早有一天我真的会处于这样彻底孤立无援的状态。
那个时候,我坐在教室的第三排,坐在我前面的一个女生脑门儿很宽,眼睛细长,她总是扎着麻花辫,举止稳腻,显得比同龄人成熟。她的骨架较宽,这使她散发着一种阴柔又强硬的气场,我们称她“嬷嬷”。有一回我看到她拿着矿泉水瓶在喝水,喝了一口吐了半口,如此反复,不知道是不是一种习惯,后来同桌问她借水来喝,我看到那个水瓶里的水,在阳光下漂浮着白色的屑屑,同桌喝完后不久,就开始肚子疼。
我的同桌皮肤非常地干燥,他的小腿上(也有可能是整条腿)布满像蛇皮一样的菱形纹路,他说是因为皮肤太干燥引起的,他的腿呈现处一种比正常皮肤略深的焦黄色,他在任何时候都无法止息地习惯性抖腿,他一抖腿整个课桌都会随之开始摇晃,让我无法记清笔记,我不能怪他,因为他说他即便在睡觉的时候都在抖着腿。
那个时候,我没有什么朋友。我每天重复前一天的生活,坐在一个固定的位子上,固定地与周围的人相处,固定地面对着相同的老师,固定朝着一个模糊的方向前进。我逐渐感觉身边的人都是野心勃勃的,那个年纪的人,对自己的情绪还不善于掩饰,面对别人的失败就会嘲笑,遇到责任就会推卸,一有机会就要向老师告状,发现自己比别人强,或者仅仅发现别人有可以指摘的地方,就会马上变得居高临下,人的恶劣的品性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形成并且暴露无遗了。我觉得那是“豺狼”的特性,我感觉四周都是“豺狼”。虽然大家都默不做声地坐在课堂上,但是弓着的背脊里潜伏着怎样的心态,无动于衷的眼神里作着怎样的计算?真的很难说,别人的情绪也很难理解,善意和恶意的话都能从同一个人口中说出,让人觉得很沮丧。
青春期邂逅(2)
“豺狼”这种本性,应该是深居在人内心的优越感,尽管与别人相处得很好,但是在内心问一句:“你希望自己比别人都成功,把别人都比下去吗?希望自己获得比别人更好的优待吗?”那么答案一定是肯定的,因为如果不能千方百计地证明自己比别人强,那么生存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所以一旦有机会,人的“居高临下”就会迫不及待地表露出来。
我究竟为什么会那么消极呢?那个时候遇到灰色的梦,可能是真正地感到了孤独吧。
这样的我,也总是被群体感所吸引,嬉皮笑脸地想要寻求认同,也盲目地做出过居高临下的恶劣行为。我借着愚人节的名号,将葵花子小心地嗑开一个口,将里面的果仁倒出来,然后在果仁上涂上一层修正液,等修正液干了之后,再将果仁塞回葵花子壳中,做了几个相同的成品,便叫来了当时班里和我关系稍近的女生,若无其事地劝她吃瓜子。这是一种刻意愚弄别人的手段,我身边的人无动于衷地旁观着这一幕,我们之间仿佛有一种同谋者的默契。我觉得兴奋,但是这种兴奋留在心里只是无尽的空虚感,想要放弃,他们说“不行,一定要把她叫来,我帮你去叫”。那个女生取回瓜子之后,他们的眼睛随着那个女生移动,她正笑着与别人聊天,然后心无旁骛地将葵花子一颗一颗吃到嘴里。成功了,但是成功意味着什么?
那个女生过来找我,她的唇边沾着白色修正液的碎屑,她按着我的肩膀,一只手掌捏着我的手臂,她气势凌人,把我推到墙边。我身边的人迅速地让起身,留出空余的位置来,这时,他们立即是她的同谋了。
很难与别人相处,无法与谁真正地处在同一个阵营,人与人之间实际就是隔绝的、灰色的。
当时,班上有一个漂亮的女生,她的皮肤白净细腻,头发柔顺。她一下课就坐到我的座位傍,看我画的画,看完后她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我和她曾经在傍晚的时候蹲在马路边上吃烤羊肉串,我和摊主说“加辣,加辣,要重辣”,因为没多少钱,所以吃每一口都特别珍惜,我们吃完两串之后,忍不住又买了两串,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我辣到舌头着火,不停地吸气。羊肉串刚刚烤好的时候,表面发着油脂燃烧时“吱吱”的声响,还不时滴着热热的油,因为撒了孜然粉与辣椒粉,色泽变得焦酥诱人。我们像两个小动物似的蹲在路边,伸着脖子享受这种滚烫的滋味,咬下一口来,忍着烫咀嚼,随即咽下。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或许就是这样联系起来的。
一次,她对我说,她梦见教语文的班主任又叫我罚站,我独自一个人伫立在教室里,梦里是炎热的夏天,阳光明媚,同学们懒洋洋的,而我被老师苛责,显得很狼狈,但是出其不意地,我打了老师一个耳光,她在梦里都愣住了。就是这样的梦,她说感觉很真实,连头顶的吊扇都在逼真地一圈一圈旋转。所以她一定要告诉我,因为那对我来说似乎是一个重要的逆转性时刻。
她对我说这个梦境的时候,已经是初三了,初三她去了分流班,那是学校区分成绩落后的学生的班级,不知是不是为了配合分流班学生的身份,她的身上多了一种吊儿郎当的气息,她穿着稍显宽松的校服,带着一种“好说话,但是不耐烦”的感觉。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很少联系,分流班在教学楼一楼的最角落,正常的初三班级在教学楼的四楼,那时我每天晚上都会被老师留下来默英语单词。
青春期邂逅(3)
接着,初中就毕业了。在毕业后我们只见过一次面。那是她来我的高中找我,同行的还有和她一个分流班里的朋友,是同样容貌姣好的女生,她们化着妆,站在我的学校门口。她们像美丽的风景一样,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可能比约定的时间稍晚了一些,我来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她们已经到了。我主动和她们打招呼,同行的女生看到我表情厌厌的,挑衅似的说了一句“是我朋友的话,我就打上去了”,是因为我迟到了,所以她说出这样的话,然后等待着看我朋友的反应,朋友劝解说“算了算了”。
我站在她们边上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但是心里却特别软弱,我害怕会有不可收场的局面发生,我害怕和别人之间发生什么冲突然后无法挽回,我不能考虑这些事,有时候我想象着与别人决裂,然后做出很狠的举动来,想象中什么都可能发生。比如用热水瓶用力砸到别人身上,比如将锁当成武器去丢人,因为丢出去非常用力,所以很可能打破别人的脑袋。我常常这么想着,想到我的身体僵硬。但是现实里,我特别地懦弱,只想做好人。
后来,她们来我的学校逛了一圈,询问有没有帅哥之类的话题,随后去了学校附近的溜冰场,她单独问我的话只有:“我在你们学校里可以排第几?”她指的是漂亮程度,“前三,排得到吗?再怎么样前十总排得到吧?”她有些不自信地补充了一句。
这次无聊的见面之后,我和她也不怎么联系了,对我来说,每当要和别人交朋友,自己就要扮演白痴,那种感觉很无聊。
高中的某一天,我去了学校的图书室。图书室建在操场边仓库的二楼,平时很少有人去,而我几乎也没有去过。图书室的面积不大,放着几排陈旧的书架,书架里是同样陈旧软弱的书,老调的书名像是隔了一个时代。那天刚刚考完数学,不知出于何种念头,我想要去借一本书看。
当初我并没有阅读的爱好,几乎不去书店,虽然也喜欢看一些课外的读物,但是从来不会主动获取。主动去书店买什么书的经验几乎没有,我是很落伍的。我的零用钱也不自由,要买什么都不方便,就连人民广场我也是初中的时候和学校一起去音乐会看演出,路过哪里才知道“原来就是人民广场”。
我在图书室靠近入口的柜子上发现了一排新书,那些书还没有被归类到书架里去,我看到一套青春系列丛书,书名起得很特别,有《流浪歌手的情人》《十七岁开始苍老》和《爱与痛的边缘》,我没有多作比较,将《爱与痛的边缘》借了回去。
我的家离学校有四十分钟的车程,我在回家的车上看书,作者在书里写了他的生活,作者的叙述是简单的、生活化的。他将自己像一只橘子般剥开,将自己的白色纤维脉络一览无余地呈现给读者看,在这个过程中,橘皮中的细胞崩裂,汁液溅向空气,浓郁的橘子味道散发开来。作者的手指沾染上颜色和气息,但是他无所谓,他沉浸在彻底的自我剖析与毁灭中,那些经过作者描述出来的生活,就像是亲身经历一般清晰可见。
作者喜欢听摇滚,喜欢抱着膝盖坐在家里蓝白色的沙发上,他听摇滚的时候,墙上仿佛会延伸出各种绚丽的色彩。他敏感细腻,依赖友谊,曾经带着颤抖的心在路边接听朋友的电话,然后在回来的路上蹲在路边哭泣。
青春期邂逅(4)
我也依赖过友谊,我向往和朋友一起温柔地玩耍,向往相互保护与快乐的感觉,但是总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自私的关系。除非彼此不发生冲突,否则哪一方都是不愿意妥协的。
朋友曾经打电话约我陪她去逛街,我因为不想去而委婉地拒绝,可是她可以毫不理会我的拒绝,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提出她的请求,软磨硬泡,撒娇,极尽所能,把我当成一个攻克的对象,最后我说“好吧好吧,那就去吧”。可是之后的某一天,我去理发店剪头发,发型师将我的头发剪成了奇怪的模样,我回到家里气急败坏,无计可施之下打电话给她,希望她可以陪我一起去理发店再把头发修一修,我很少对别人主动提出什么要求,但是这次我觉得我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拜托她陪我一起,因为我真的很沮丧,我需要朋友的陪伴,况且一个人顶着丑陋的发型去理发店太尴尬,这是一种恳切的邀请。但是对方果断地拒绝了,我想是不是我也要试着像她那样央求一下,这样会显得比较符合她的逻辑吧,可是还没有多说两句,她便态度坚决地挂断了电话。那个时候,我也有为此流泪吧,我靠着墙壁坐在房间里的地板上,手里可笑地捏着电话。别人总是比我更早一步知道如何拒绝别人,知道怎样维护自己的利益,知道如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知道如何不给别人留下后路。而我在这样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卑微而流下泪来。
《爱与痛的边缘》的作者说:“有一群羊在草地上吃草,一辆车开来,只有一只羊没去看车而继续静静地吃草,这只羊就显得特别孤独。”
我也觉得自己很孤独。我没有附和,是真的觉得孤独。
我在从学校回家的车上看《爱与痛的边缘》,常常发现抬起头的时候窗外已经暮色四合,再将视线回到书上,文字已经模糊不清。我将书里的文章念给妈妈听,带着一种固执又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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