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身躯散发出来的某种信息,压迫得我像是惊涛骇浪中的小船。我把目光移到窗外。
他忽然笑了,抑扬顿挫地朗读了好像是朦胧派的一句诗:
“花朵/在我的脸上绽放/一往情深……”
我惊讶地收回我的视线,小眼睛瞪得像牛眼,嘴巴不停地念“O”。这么美妙的诗句能从他的嘴里流泻出来,难道是郝玫瑰给他的灵感!?
我的目光从他的脸上飞驰而过,发现他的小老鼠在我脸上的某个部位贪婪地咬啮,并且眼中充满隐晦的笑意。我恍然大悟,伸手摸了摸杨烨赏给我的“爱的纪念品”,不免尴尬得冲他笑了笑。
“一只蚊子,它吸我宝贵的血液,我一巴掌……”
我伸出我的触须,捣弄捣弄他,试探试探他的味蕾是否辨出了一种叫“暗恋”的味道。
“就开了一朵花?”他的笑意更浓了。这时候他绝对是千娇百媚,就连他那不安分的小老鼠,也温柔得恰似山谷里的一泓清泉。“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又不失时机地补充了一句喻意深刻的话。我发现他的谈话艺术越来越高超,大有向哲学家发展的趋势,语言不但有趣,而且雅致含蓄。他应该看见了杨烨走进办公室,但他看见了杨烨的那一巴掌吗?
“一只蚊子,它吸我宝贵的血液,我一巴掌……”我不动声色地又朗诵了一遍。对于校长的用意,我最清楚不过了的。他只不过是想证明我脸上那盛开的花朵是杨烨所赐,然后添油加醋精心炮制一番,改头换面之后,一个“性进攻者”的角色就粉墨登场了。别的方面我不敢说,但在这一方面,纵使他不是什么专家学者,可绝对称得上行家里手。扁嘴一张,死蛤蟆都可以撒尿。我本一油腔滑调之俗人,早就破罐子破摔烂船当作烂船划,注定是当不了什么先进工作者的,“性进攻者”的招牌,我就当作往自己脸上贴金,快乐着呢!可问题的关键是,这牵涉到我的梦中情人。我不在乎,她不可能不在乎。如果“罪名”成立,我想我连暗恋的机会都没有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恐怕只能是我胸口永远的痛了。
我放出的两只蚊子好像把他扎得痒痒的,有点不自在,也有点不舒服。他的笑容这时变得有点牵强,不快开始侵占他的嘴唇,有四处泛滥的兆头。他也许在做这样的猜测:这小子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啊,话说到了这份上他还脸不改色心不跳,还有闲情逸志放蚊子咬我,真他妈的不可思议!他是不是“小萝卜头”投的胎呀!?他也许在做这样的诅咒:他奶奶的,这小子最好落在唐朝酷吏来俊臣的手里,再不济也要落在小日本的手里,看他还会不会放蚊子!?哼,妈拉个巴子的!
我见他的脸上黑气渐浓,嘴巴也在那儿咬牙切齿,好像在给来俊臣或者小日本加油,我知道,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就是要他发怒,就是要他无暇欣赏杨烨在我脸上种的“五朵金花”。我又不温不火、不痛不痒地给了他一拳:
“校长,你刚才念的诗很有意境。那朵绽放的花是不是娇艳欲滴的玫瑰呀?”我的语气像是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在妈妈的怀里撒娇。这就剌到了他的最痛处。他对很多事情(当然是工作上的事)反应迟钝,但对“玫瑰”这两个字特别敏感。敏感到什么程度呢?打个比方说吧,就像被蚊子不间断地围剿了三天三夜的你,在第四天早上听到蜜蜂的“嗡嗡”,不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对于他和郝玫瑰的那档子事,本就是公开的秘密,但他有“州官”情节,甚至比“州官”还要“州官”,除了不让你点灯之外,划划火柴也是在被禁止之列。在这所学校里,“玫瑰”是他的专利,如果你口出玫瑰,对不起,他就给你脸色,甚至免费给你一双绣花鞋。瞧瞧,此时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两匹小老鼠又恢复了准备啮人的架式,方脸盘上堆积的肥肉开始舞蹈,笑容凝固成西汉孤魂,右手也准备习惯性地砸向桌子——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那杯热茶,看着他,并且面露微笑。
“这是我的茶!”他大叫一声,目光尖刻而凶狠,随即右手由拳变爪,猛不丁地闪奔过来勾住茶杯,一把夺了过去。我并不是要喝他的茶,我只是怕他那一拳砸下去之后,溅出茶叶茶水,弄脏那高雅的办公桌,我并不在乎我劣质的白衬衫上怒放几朵吧不啦唧的花。
“你说”,他简直有些发疯了,声音尖厉短促,“你说,你说‘娘娘腔’是怎么回事?”他把茶杯在办公桌上重重地一顿——原谅我,我无法拯救办公桌被践踏的厄运——茶水兴奋地逃出,雨点般溅落在那光洁的办公桌上,有那么两三点奔向他的脸,如倦鸟般栖息在他的鼻尖睫毛上,在阳光的映照下圆润饱满熠熠生辉。如果他是一位美人,那雨中梨花的凄美,一定会让我忧伤得不知所措。我看见他迅速地用衣袖擦了几擦,动作有点狼狈,神情不乏尴尬。
第一章 校长的愤怒(5)
“娘娘腔”是我给他的绰号。这绰号与他说话的声音毫无关联,和他的行事作人外貌神情更是风马牛不相及。我只不过觉得他那洪钟般的嗓门,伟岸雄健的体形,若再衬之以“娘娘腔”的称号,一定很有意味,容易引起人们的求知欲,这就是所说的反差之下必有滑稽!对于我的这一伟大发明,舒晓峰细细咀嚼了半天后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还为此奖励了我一支“万宝路”。而对“娘娘腔”的普及推广,我没出一丁点力,舒晓峰却是功不可没。这小子的手段与众不同,他在号称“喇叭”的初(三)28班(也就是我做领导的班级)的学生张一峰经过他的身边的时候,对张一峰很严肃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娘娘腔’是不是你给申校长取的绰号?”就这样,“娘娘腔”一夜之间声名鹊起,进而燎原。
对于申校长的这一问题,我无法回答。脑子拐了一个弯,准备说点什么离题万里的话,校长大人觉察出了我的伎俩,一个斩钉截铁的手势就让我刚扯离婚证的两片嘴皮子马上开始同居,并且如胶似漆缠绵悱恻。
“你不要说不是你的发明!”他急促的声音像在吹唢呐,花样翻新的手势让我眼花缭乱:“在你调来之前,我们学校风平浪静,大家和和美美一家亲…”说到这里,他有意顿了顿,眼中的两匹老鼠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我奔来,以造成某种压力,使我不敢轻举妄动。“而你来了之后呢?小鸟都变成了苍蝇。实话告诉你,‘娘娘腔’的来龙去脉我已查得清清楚楚。在这所学校里,放的屁我都知道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的,更别说你这句老掉牙的鹦鹉学舌。想否认,门都没有!要不要找个人来和你对簿公堂,啊!?”
他恰到好处的用了“啊”这个词,并且用得恰到好处。“啊”本来只是上个词而已,但一经从校长的口里跳出来,它就变成了一种攻击性武器:B2远程轰炸机或者导弹核潜艇。看来,他确实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要不,他也就不会向我发射核导弹民兵Ⅲ。我当然不能轻易就范,于是又开始胡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这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最难以下咽的牛排……”
这是我在某种报刊上读到的某篇文章中的某一句,我对它印象深刻——因为,我当时正在猛啃青菜萝卜,丰富的叶绿素让我的脸蔓延菜色。这句话此时从我的嘴里泻出来,肥汁横溢,满口流油,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液,喉结在滚动,咕咕作声。
申校长禁不住又是一怔。也许“牛排”的美味已经飘过来,馋得他暂时忘了自己的职责。而我喉咙的咕咕的响声,我想一定会让他想起某一首流行歌曲。“……它们争先恐后进入我的肠胃后,统统变成了花岗岩……”
我背诵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我已经能感觉到我嘴角残留的牛味,笑意在生长,啊,牛排!
他一怔之后,脸色变得可怕,他的方脸因愤怒而扭曲得变成了不规则的多边形。他知道我想借胡言乱语突出重围,心里愈加愤怒。校长下面的一句话,已足以证明他已经怒不可遏:
“妈个X!和我作对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
第一章 校长的愤怒(6)
我不能阻止这句美妙的粗话从他的嘴里喷薄而出。这是我们中国人表达某种感情的绝妙词汇,它不但形象生动地展示了说话人的心态,而且勾勒出了他当时的身体语言。在我们伟大祖国的悠悠历史长河中,我以为其它的所谓佳词妙句只不过是杂粹、垃圾,只有这一句“妈个X”眉目传情生动可人,可以作为国粹与国际接轨。其实校长平时挺温文尔雅的,对女老师们彬彬有礼,俨然来自大西洋彼岸的绅士,“仁义礼智信温良恭谦让”曾感动得郝玫瑰三天三夜睡不着觉,想要他说一句粗话脏话,你不如叫猪下河鱼上树。但这次,他身上的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统统都让他自己给糟塌了!当然,当我们的校长说到这一句的时候,他离“暴跳如雷”也就一步之遥了。
“如果学校里的老师都像你这样,我这个当校长的脸往哪儿放?”他暴跳如雷地大声叫道:“我们领导的尊严是可以随意掐折的玫瑰花吗?啊!?”
他猛地一捶桌子,把茶杯吓得跳了几跳,并且铮铮作响作嘤嘤呜咽状。而杯子里的水也惊恐万状激荡如海浪,只想胜利大逃亡。你能想像他当时的样子:燃烧的双眼、铁青的脸、像老掉牙的喷气式飞机的嘴……他吼完那一句捶完那一拳之后,“腾”地猛站起来。把椅子往旁边一推,好像那椅子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样,那狠劲没法形容,然后就在办公室里蹦蹦跳跳像刚上场就被对手击碎了下巴的重量级拳手。他不是像电影电视里的领导遇上什么难题或碰到什么麻烦在办公室里不停地抽烟没完没了地踱步作冥思苦想状,而是另外一种地痞地霸车匪路霸黑社会老大似的——什么呢?我也说不上,发挥你的想像力好了,随你怎么想都行。
我当然也像茶杯一样,被吓得抖了几抖。我确实有些害怕。我这个瘦骨伶仃连最轻量级拳手都不够格的人,抵挡不住他的一缕掌风,更何况他那挟雷之势的一拳了。他会使出那愤怒的一拳吗?
“凌波微步!”我看着他那恨不得把我砸为齑粉锉骨扬灰的凶神恶煞样,竟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金大侠《天龙八部》里段誉的那救命一招——凌波微步,不禁脱口而出。这一招是用来逃命的,而不是用来拼命的,拼命的得用“降龙十八掌”——我觉得在金大侠的所有武功中,只有这招逃命轻功“凌波微步”最让我悠然神往:它不但轻松自若胜似闲庭信步,潇洒儒雅得令所有绝色美女都咋舌所有的凶神恶煞都傻眼,而且十分讲人道——绝没有让对手或流血或肢残或殒命的后遗症。我胆小而且心地善良,所以没有想到那歹毒的“九阴白骨爪”。但我们亲爱的校长大人,如果不用“九阴白骨爪”好像对付不了。梅超风,梅超风呢?我左顾右盼,就是没见梅超风。
情急之下,我也没心思推敲他的“玫瑰花”的比喻是否恰当了。也许校长大人人高马大虎背熊腰,摘朵玫瑰花只不过举手之劳,故有此喻。对我来说,世界上最难摘的就是玫瑰花,她娇艳可人芳香四溢,但浑身长满了毛刺,纵然不会刺穿你的心,但却可以让你的双手鲜血淋漓——我只不过摇了一下头,就招来了“玫瑰花”的温馨一掌,哪里还敢去摘?以我的脾气,本可以用“玫瑰花”作挡箭之牌拐弯抹角之器,让玫瑰花大放异彩,把他逼向死角。但转而一想,穷寇最好莫追,狗急了也会跳墙,把他逼急了,岂不正应了“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句老话?好在我的脑瓜比较灵活,急中可以生智,趁他脸转向窗外的一刹那,我突然屁股离椅,猫着腰,脚踏风火轮——不,是西瓜皮——一鼓作气地溜之乎也。我相信,此时我百米冲刺的速度,就算世界上顶级短跑王刘易斯都只能望着我屁股后面冒起的一缕轻烟目瞪口呆。
申校长正如怒狮一般,犹自在呼呼直喘粗气。我猜想他当时肯定在思考用什么招式把我打趴在他的脚下,让我从此以后见了他点头哈腰做一条会摇尾巴的狗;也许他要采取的不是暴力革命,但和平演变方式他绝对接受不了,因为那样速度太慢效果不太好,再加上他知道我有如泥鳅,搞不好他演变不了我,反而让我把他给颠覆了。他左思右想煞费苦心,不温不火的方式实在想不出来,愈是矛盾就愈是烦躁,愈是烦躁就愈是愤怒。而那时他听到了一两声鸟叫。鸟儿的叫声很悦耳,像风中的玫瑰的歌唱,他情不自禁地把头扭向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