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插着氧气,所以气色看上去很差。一声让他留院观察几个小时,所以一时也走不了。
她问:“为什么出尔反尔?”
他看上去很累,终究还是回答了她:“我想再考虑一下。”
“这是我的事,我已经考虑好了。”
他没有理会她的咄咄逼人,只是告诉她:“你是RH阴性血型。”
“我知道。”
“医生告诉我,如果不要这个孩子,将来再怀孕的话母婴会血型不合,新生儿溶血的比率非常高,或者再没有生育的机会。”
她没有任何表情:“我知道,我将来不打算再生孩子。”
这句话说出来平淡如水,却像一把刀,狠狠地砍到他。他一辈子没有这种近乎狼狈的语气:“你将来总还要……”
“我将来不想嫁人,也不生孩子。”她很安静地看着他,“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
“我送你到国外去,Welleslsy、Mount Holyoke、Columbia University……随便挑一间学校,然后把孩子生下来……”
她唇角露出一丝笑意:“雷先生,类似的话你很早以前对我说过,你记得吗?”
那还是因为邵振嵘,在他的办公室里,他曾经那样问过她,她可否愿意离开振嵘。作为交换,他可以让她出国去读书,在各所名校中挑一间。
那时候的他与她,都还没有今天的面目可憎,短短几个月,仿佛已经是半生般疲惫,再没力气抗衡。
“我不出国。”她说,“我也不会生这孩子。”
“我给你钱,你开个价。”
想到那两千块的屈辱,她被成功地激怒了:“钱?雷先生,那么你认为值多少钱?你把这世上的金山都捧到我面前来,我也不会看一眼,我不会生这孩子,因为它不折不扣是个孽种!”
说得这样难听,他脸上波澜不兴,没有任何表情;“你要敢动他,我就让你的父母家人,都给他陪葬。”
两个人对峙,中间不过是半张病床,但她却只能抑制住自己扑上去的冲动。他的声音还是听不出任何情绪:“我送你去国外,你把孩子生下来,如果不愿意带,就交给我,从今后你可以不看他一眼,就当没有生过他,如果你愿意带大他,我每个月付给你和孩子生活费保证你们母子在国外的生活。如果孩子归我,我不会告诉他他的生母是谁,如果孩子归你,你也有权不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谁。”
“你别做梦了!我不会给你生孩子。”
短暂的静默之后,他说:“你告诉孩子他的父亲早就死了,他就是你一个人的,我保证不会去看他一眼。”
她嘲讽般的笑起来:“为什么你非要这个私生子?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他的眉目渐渐恢复了那种清冷的毅决,“你说过,我有钱,我有地位,我什么都有,所以我想要的东西我一定要得到,这孩子我想要,所以你非得把他生下来。如果你尝试,我会不择手段,到时候你和所有被你连累的人,都会死得很难看。”
她忍不住:“雷宇峥,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等你有那本事再说。”
两个人都狠狠地瞪着对方,仿佛想要置对方于死地,咻咻的鼻息渐渐使呼吸都显得粗重。
他忽然往后靠在床头,说:“如果你肯去国外,把这孩子生下来,我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永远也不会。”
“永远”这两个字让她略微有些松动,本来已经是陷在绝境里,就这样永无天日,原以为将来仍挣脱不了和他的纠葛,却因为他的许诺而有一丝希望。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却仍旧说:“我不会相信你。”
他说:“孩子可以姓邵。”
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震动地看着他。
他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是孩子的伯父,也可以是陌生人。我说过,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永远也不会。”
她已经有些软弱,但声音仍旧执拗:“我不会再相信你。”
“你说你不会再爱别人,也不会跟别人结婚,如果有个孩子陪着你,也许你会觉得不一样。”他慢慢地说,“你会很快地忘记我,我将来会跟别人结婚,这件事情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孩子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可以在国外出生,你可以和他一起安静地过日子,不会有人打扰你们。”提交仿佛精疲力尽,“如果你答应,我可以马上安排送你走。”
尾声
蒙古高压所吹出的西北气流形成寒冷的季风,夹裹着细绵如针的小雨吹拂过海面,砭骨的寒气透过冲锋衣领的缝隙灌进来。船顶上有沙沙的声响,掌舵的船老大说:“下雪了。”
是真的下雪了,初冬的第一场雪,朵多晶莹的雪花沿着无边无际的天幕撒下来。在大海上才能见着这样的奇景,天与海都被隔在一层蒙蒙的细白雪烟里,仿佛笼着轻纱。视线所及的小岛,远远看去,像是小小的山头,浮在雪与风的海面上。最后船还是走了大半个小时才靠岸,码头上空无一人,船老大搭着跳板。
他拿出钱,船老大却死活不肯收,还对他说:“邵医生,你要是明天回去,我就揩船来接你,不要你的钱。”他诧异地抬头,船老大憨憨地笑:“我那个老二,就在这岛上念书,老早就给我看过你和杜小姐的照片。”又问,“杜小姐怎么没有来?”“她出国读书去了。”船老大怔了一下,又笑着说:“读书好,邵医生,你怎么没跟她一起去?”
他没有回答,拎起沉甸甸的登山包,里面全是给孩子的书和文具,转过身来冲船老大挥了挥手:“麻烦您在这里等一灰儿,我上去看看孩子们,今天就走。”“哎,好!”
岛上只有一条路,倒不会走错。爬到半山腰已经听到琅琅的书声,稚气的童音清脆入耳,他抬头看了看,教室屋檐上方飘拂的那面红旗,在纷飞的雪花中显得格外醒目。
小孙老师见着她简直像见到了外星人,孩子们可高兴坏了,围着他吱吱喳喳,问个不停。孩子们听说晓苏姐姐没有来,都非常失望。他把书和文具都拿出来,孩子们才兴奋起来。然后拉他去看画,很大的一幅,就贴在学生们睡觉的那间屋子里,画的是所有的孩子和小孙老师围着他和杜晓苏。
“小邵叔叔,这个像你吗?”
“像!”他夸奖,“真像”
“是我画的!”
“我也画了!”
“我画了晓苏姐姐的头发!”
“我画了晓苏姐姐的眼睛!”
。。。。。。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他在童音的包围中看着那幅画,孩子们画着他和杜晓苏手牵着手,并肩笑着,就像没有什么可以把他们分开。
“这幅画可以送给小邵叔叔吗?”
“当然可以!”
“本来就想送给晓苏姐姐看!”
几个孩子腥风血雨地拿了水来,慢慢去揭墙上的画,孙老师也来帮忙,完好无损地揭下来,交到他手里。他细心地卷好,孙老师又找了两张报纸来,帮他包裹。
有毛绒绒的尾巴从脚面上扫过,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只瘦得可怜的小猫。过了这么久,似乎都没长大多少,仍旧瘦得皮包骨头似的,抬起尖尖的猫脸,冲他“喵喵”叫。
他把小猫抱起来,问:“这猫也可以送给我吗?”
“可以啊。”小孙老师挠了挠头,“岛上没什么吃的,也没人喂它,你抱走吧。”
海上的雪,似乎越下越大。最后渡船离开的时候,孩子们仍旧送他到码头,跟他道别:“小邵叔叔!下次和晓苏姐姐一起来看我们!”
所有的小手都在拼命地挥着,渐去渐远,渐渐地再也看不清,就像生命最初那段美好的记忆,渐渐隐去在漫天的风雪里,不再拾起。
他几乎一整也没睡,终于赶回上海,然后又赶往机场。远远看到杜晓苏,这才松了口气,匆忙叫住她,把那卷画给她:“孩子们送你的。”
她怔了一下,才知道是岛上的孩子们,眼睛不由晶莹:“孩子们怎么会知道?”
“我去岛上拿的,我什么都没告诉他们,你放心。”他抬头看了看腕表,“快登机了吧?你早点进去,到休息室坐一会儿。下了飞机就有人接你,自己注意安全。”
她终于说:“谢谢。”
他仿佛是笑了笑:“快进去吧。”
从机场出来,天气还是阴沉沉的。他系上安全带,毛绒绒的小东西悄无声息地从后座跳出来,“喵”地叫了一声,然后蜷缩在副驾驶位上。
他从来没有开过这么长时间的车,1262公里,全封闭的高速公路,一路只是向北。漫长而单调的车道,视野前方只有无限延伸的路面。超越一辆又一辆的长途运输货车,沿线的护栏仿佛银色的带子,飞速地从窗外掠过。车内安静得听得到小猫睡着的呼噜声,渐渐觉得难过。
就像是锋利的刀,刺中之后,总要很久才可以反应过来,原来伤口在汩汩地流着血。
进河北境内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天气很不好,开着大灯也照不了多远。小猫饿得醒了,蹲在座椅上朝他“喵喵”叫,他把车开进下一个服务站,买了一听鲮鱼。小猫狼吞虎咽地吃完,等他回头看时,已经躺在座椅上睡着了。
终于回到熟悉的城市,满天的灯光扑面而来,漫长的行车令他筋疲力尽,从黑暗到光明,从寂寞到繁华,仿佛只是瞬息间的事。
他把车停在院墙下,小猫还没有醒,呼噜呼噜地睡着。他把车门锁好,抬头看了看那堵墙,借着墙外那株叶子都落光的槐树,很快翻了进去。
没有带合用的工具,只随手从车后备拿了把起子,好在初冬的土壤还没有冻上。他挖了很久,非常耐心,上次把盒子挖出来后,又把土填回去,所以现在还算松软好挖。
最后起子“叮”一响,撞在铁皮的盒盖上。
他把浮土拨开,把盒子拿出来。
盒盖上生了锈,有泥土淡淡的气息,他把盒盖打开,里面一张张的纸条,只有他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
从童年到少年,从少年到如今,曾经有过的许多美好记忆,都在这里面。
当时和邵振嵘一起埋下去的时候,振嵘说:“等老了我们一起再拿出来。”
可是他却先走了。
他把盒子拿到湖边,一张一张把纸条都抛进水里。路灯被树木掩去大半,只能隐约看见那些纸条,或浮或沉,都漂在水中。
“妈妈喜欢小嵘,爸爸喜欢大哥。”
“姥姥,我想你。”
“小嵘,生日快乐!”
“我不愿意读四中。”
“长大了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秦老师,谢谢您!”
。。。。。。
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上面是她的字迹:〃芋头芋头快起床!〃
那还是他刚出院的时候,有天早晨要去医院复诊,她来叫他起床。他困得很,她叫了好几声他也没动。最后醒来的时候发现她写了这么张纸条,就贴在他脑门上。
她的字迹有些潦草,他的字其实也歪歪斜斜,那时候骨折还没有好,他拿笔也不利索:〃芋头爱晓苏。〃
因为位置不够;他把字写得很小,如今他自己也看不清楚了。而今,他倒宁愿自己没有做过这样的傻事,幸好这纸条从没让她看到。
他把这张纸条也扔进水中。
所有的纸条都尽数被抛进了湖里;渐渐沉到了水底;那上头所有的字;都会被湮没不见吧?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尾;再不会有人来问;他曾经藏起些什么。
最后;他把手心里捏着的那枚指环;也扔进了湖心。
凌晨时分他终于抱着小猫,敲开那两扇乌漆的院门。赵妈妈被吵醒了;披着衣服起来开门;一见是他猛吃了一惊;往他脸上一看;更是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啦?大半夜的怎么来了?〃
他又困又乏,把小猫放在地上:〃赵妈妈;我累了。〃
赵妈妈没再问第二句;只是说:〃孩子,去东厢房里睡,我给你铺床。〃拉着他的手,就像在他很小的时候,有天跟着大哥跑出去玩,最后却不小心找不见大哥了,结果一个人穿行在偌大的院子里,跟迷宫似的,找不着回家的路。小小的孩子心里,只觉得这是世上最可怕的事,只觉得再也见不着父母了。哭了又哭,最后还是赵妈妈寻来,把他抱回家去了。
他身心俱疲地倒在床上,还知道赵妈妈在给自己脱掉皮鞋,听她絮絮的声音:“这是怎么了?你看看你这样子,跟害了场大病似的。”她用手背触了触他的额头,“怕不是发烧了吧?”
其实小时候一直是赵妈妈带着他,在心底最深处,这才是自己真正的母亲。他在最困顿的时候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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