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里,他每日出门办差,看似温文尔雅,挥洒自如,然回了家中,却常忧心忡忡,夙夜难眠。她知他心焦,时常以琴相慰。危难之中,二人相濡以沫,情意深长。
私底下,她更在父亲面前竭力为他周旋。其时宫内最为得宠的乃是周贵妃,她亦使尽手腕,为他笼络。为了他,她甚至想了法子送她三哥往边关戍守。之后四年,她三哥奇袭夷狄,以五千之众破敌数万,斩获酋首,立下不世奇功。
他的境况也随着他自己的努力与季家在朝野的日益得势而逐渐好转。
那时诸子争嫡已渐至尾声,眼看着能承大统的,只他与堰王二人。结缡五载,她才得有孕,却在面对堰王时,毅然舍却了腹中骨肉并以此相诬。
堰王因此失宠,终至谪落。她从此却再没有过身孕。
二十五岁那年,他终于登上帝位,她以为从此再不要辛苦谋划,夙夜焦虑,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的苦难才刚刚开始。十年谋划,她家势力渐增,大哥统领工部,二哥执掌吏部,三哥则远在边关,执掌十万雄兵,俨然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接下来的数年里,他广纳嫔妃,天下佳丽因而云集后宫。她一个无子的皇后,在深宫之中,也日益艰难。步步惊心的宫廷生涯,吸引了她太多的注意。
而他,则在她不察之际一步一步,不动声色的削减着她的家族。
而这一切的矛盾,终于在她三哥的死讯传来之时完全爆发。宫内有心之人,悄然的将消息传入了她的耳中,她几乎不能相信这一切的真相。可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她于是笑了,这就是她最爱的男人,她为他几乎付出了一切,结果却换来了今日。
她变得冷淡,行事愈加毒辣。宫中嫔妃但有所孕者,无不被她辣手除去。直到她最终无法忍受这种煎熬,服下“羽化”之前,他的后宫从来不曾响起婴孩啼哭之声。
她也再不抚琴,偶尔对月怀想过去时,便取了瑶琴,轻轻抚触,却从不发声,只是静静轻抚缓挑,一如今日。
《春晖曲》,她抿了唇,浅浅的笑了一笑,童稚容颜衬上绝色笑靥,分外明丽诡异。
门帘忽而被人挑起,有人大踏步的走了进来,却恰恰的看到她的笑容。她吃了一惊,忙抬头看时,却是她三哥季竣灏。翘起嘴,她瞪了他一眼:“三哥你吓死我了!”
她这边恶人先告状,却不料她三哥受惊更甚,他这个时候来找妹妹,原是打算过几日带她出去走走,省的在家中闷得坏了,却不曾想门一开,便见了妹子那个奇异的,仿佛艳鬼附身的笑,可不是将他惊了一跳,此刻见妹子很快恢复如常,倒险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眼。
拍拍胸口,季竣灏抱怨道:“荼蘼,你刚才在作甚么,笑得那般怪异!”
正文 10 虎贲
10虎贲
她一阵心虚,吐吐舌头,胡乱搪塞道:“今儿先生教我弹琴,然后说弹琴前要净手焚香,保持心境平和淡定……”
季竣灏想着妹子适才诡异的笑容,不由的打了个冷战,一迭连声的叫道:“你那先生,我明儿非得去跟爹娘好好说说,赶紧打发了他走,免得教坏我妹子,就你刚才那表情,今儿好在是我见了,若是娘见了,非得被你吓死不可!”
荼蘼气结,她好歹也是一代佳人,如今到了她三哥嘴里,竟俨然成了女鬼了,还是那种能吓死人的类型,双眼喷火的瞪着季竣灏,她怒道:“你还说?”
季竣灏见妹子生气,不由嘿嘿一笑,在她身边坐下,笑嘻嘻的伸手一拨琴弦,发出一串刺耳的噪声:“你都会弹琴啦,快,弹一曲给三哥听听!”
她气呼呼的伸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就不!”
季竣灏嘿嘿一笑,也并不生气,更不勉强,只道:“马上六月六了,京里要赛龙舟,我来问问你想不想去看?”
她歪头想了一想,赛龙舟这事,其实她是没多少兴趣的,可是一想自己重生已这么久了却还一次没有出过门,她便有些静极思动,毕竟道:“好啊,不过你先告诉我,你都是跟谁约了去看龙舟的?”
季竣灏听她问起,不由的叹了口气:“都是虎贲卫的一帮兄弟,我原打算亲自上阵的,他们却不肯,说我不够膀大腰圆,若穿了龙舟服,露出细胳膊细腿,有损虎贲形象!”
荼蘼听得嗤一声笑了起来。京师龙舟赛原是夏日里最热闹有趣的活动,京里各公侯世家通常都会选上几个护院家丁,几家相好的凑一支队,一道参加。不过这些人却都只是些陪衬,参与这项比赛最为积极的却还是几支驻守京城的军队。
京城近畿附近,共有三支卫队,分别是虎贲、龙骧、凤岐。
龙骧、凤岐每军三万人,分别驻守京畿左近,每三月互换防区一次。而虎贲却是皇室禁卫,仅万人,军中校尉以上,大多是功勋子弟,只负责皇城巡查,并不过问其他。因功勋子弟太多,寻常人等也弹压不住,前些年更在京中惹了不少是非出来。
其后,大乾神武将军穆啸因年纪渐长,圣上特许还朝,又见虎贲军实在太过不像话,便请了穆将军统领虎贲。穆啸此人,却是老而弥坚,上任不到三月,便将虎贲军上下人等刮得服服帖帖,个中几个最是顽劣的更是被整治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这几年下来,虎贲虽时不时仍会在外头惹些是非,但与前些年比,却已是天上地下了。
不过听说要与虎贲的人一道看龙舟,荼蘼还是有些不以为然:“我才不要跟一帮莽夫一道看龙舟,你们那些人头里,就没几个好东西!”记得从前同他们一道看过一回,结果那些个人,吼叫的声音几乎震聋了她的耳朵不说,眼看龙舟落后,还各个振衣攘臂,满口污言秽语,直恨不能跳下水去,拆了前头那舟,再将自家那舟一路推了拢岸。
季竣灏愕然无语,半日才挠挠头:“那你就是不去了!”他兴兴头头的过来喊妹子一道过去看龙舟,谁料她却不肯,怎不让他郁闷。
看她三哥郁闷,她却又扑哧一笑,翘起小下巴得意道:“我请娘亲陪我同去!”
季竣灏很有些苦恼的叹了口气,伸手泄恨般的捏了一下妹子的小脸蛋,手指捏上去,却觉温软滑腻,终究还是没舍得下重手。
荼蘼揉揉自己的脸蛋,有些不满的在她三哥手上也掐了一记。
兄妹二人打打闹闹,倒也玩得很是开心。
季竣灏在妹子房里坐了一回,倒忽然想起一事来,便笑道:“前几日,我从外院过,不巧看到你的两个先生正坐在一道说话,看那样子,倒挺亲密的!”
荼蘼啊的一声,顿时就睁大了眼。
季竣灏嘿嘿的笑了两声:“我一时好奇,见了明轩后,就问了他几句!”
荼蘼听他提起明轩,顿时来了兴致。
季竣灏口中的这个明轩姓林,武艺稀松平常,却生了一副鬼脑子,生平最好的就是打听人家的闲事。他却还有一手,往往能从一些不经意的蛛丝马迹中,发现隐藏极深的事儿。事实上,这个林明轩也正是她三哥日后的得力臂助,军师幕僚。
“他说什么了?”
季竣灏笑嘻嘻的瞧瞧屋内,眼见无人,这才悄声道:“他说你这两位先生很有些意思,到哪儿去总都是一对儿的去,而且往往都是女的先去,男的随后就跟了上去……”
荼蘼圆圆的眼儿睁得大大的:“啊……”
季竣灏忙竖起食指做嘘声状,低声又道:“我还听说你那位白先生之所以被遣出宫来,是因为她在侍君前夜,忽得恶疾,缠mian数月之后,非但遍体生疮,更兼体有异味,这样自然也就不能侍君了!”因是在说宫内秘闻,他的声音也便愈发的小。
她暗自耸了耸肩,这所谓的忽得恶疾,多半便是被人下了药。这些事宫里虽不多见,却也颇有些类似情形,倒也不足为奇。不过,她神情古怪的打量了自个的三哥一眼,她这三哥原就有些郎当,不过如今是愈发的过了,在自家妹子跟前大谈侍君前夜,这话若是被她母亲听到,少不得要挨骂,若被她父亲听见,这顿家法怕是怎么也跑不了了。
“呃……”她答应着,为了打探消息,还是决定暂时不要揭她三哥的疮疤,只好奇问道:“什么叫做体有异味呀?白先生跟我一起时,我可没觉得有异味呀?”
原来白先生是因了这缘由才得出宫的,她到现在才算明白了。
季竣灏漫不经心道:“这个就不好说了,若深究下去,只怕你那白先生吃罪不起!”
荼蘼点点头,这病若是旁人害的,也还罢了,若是自己有意为之,那便是欺君,惹得上怒,便诛灭九族从前也是多有的。她伸手掩住一个哈欠,觉得自己有些累了。
季竣灏见她累了,看看天色,毕竟笑着起身:“不早了,你休息吧!”
她忙伸手扯住他:“三哥,你还没告诉我两位先生的事儿呢?”
季竣灏没法子,只得又坐了回来,简单道:“我听明轩说,京中各家要请金先生的,必要先请白先生,若白先生不去,那金先生也必然不会去的。工部史侍郎家里原是请了这两位先生教养女儿,史侍郎有个儿子,有一日不慎得罪了白先生,白先生一怒,便不肯再待,到底辞了去了。白先生才走,次日金先生也就跟着辞了馆……”
荼蘼听见史侍郎的儿子,不觉撇撇嘴,史侍郎这个儿子,她却是知道的,京里都称他做屎壳螂,这人最是好色不过,想来是见白先生生的好,所以起意调戏。季竣灏毕竟还有些分寸,诸如好色、调戏之类的话,却还不敢在她跟前说,只说不慎得罪了的。
季竣灏继续道:“还有个有趣的,说是城西刘御史家,刘御史的千金跟前原有了教书的先生,独缺个仪礼先生,便单请了白先生。谁料白先生过去教了不到半月,原先那教书先生有天因事告假回家,过集市时却被惊马踏了,足足的躺了三月,刘御史忧心耽误了女儿,到底辞了先前那先生,请了金先生过去……”
荼蘼微惊,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笑道:“怎么却这么巧!”
季竣灏笑嘻嘻道:“可不是!”其实林明轩对他说起这事时,就毫不客气的评价道,此事看着不像巧合,不过个中缘由无非就是男女之情,看看热闹也还罢了,插手去管却不值当。
季竣灏走后,荼蘼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叫了慧纹来给她盥洗。等洗漱完了,她爬上自己的床榻,很快便已睡着了。
对金麟与白素云之间的事儿,她懒得去理,只要他们于她无碍,于她家无害,那也只由得他们去。
正文 11 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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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日子,荼蘼又恢复了一贯的生活,不过为着应承母亲的那首《春晖曲》,每日清晨仍会去金麟那里掩人耳目的学上一阵子琴棋书画。
这些表现,于她而言是掩人耳目,放在金麟眼中却是惊叹不已。他这一生也教过不少学生了,其中不乏天资聪颖,举一反三的,却少有似荼蘼这般懒散却又惊人聪明的。
别人是一点就透,她却是不点也透,让人惊叹不已。
他本不是不通事务的迂夫子,看着这些,心下若说不疑惑,那自是骗人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天下聪明人尽多,因此倒也没有想到那些怪力乱神上去。
至若白素云,她原就是从宫里出来的,在那种地方待得久了,行事自也更为小心谨慎,该说与不该说之间的分寸拿捏得更是恰到好处。何况她与金麟关系确也不一般,二人相处之时偶尔提起这个小弟子,都是一笑,各觉省心。偶然季煊问起女儿学业,二人也都极力夸赞。
季煊听两个先生如此夸赞,心中还不深信,便与公务之外,另抽了空携了段夫人来看女儿的学业情况。及至亲眼见了女儿一笔娟秀非凡的小字与琴技,不由惊喜莫名。
荼蘼趁势提出要父母一道陪了去看龙舟,季煊自然满口的应了。
六月六,通常都是一年之中最为暑热的一天,亦是祭祀河神,祈求丰年的日子。
大乾京城玉京城内有一条长河,因此河环绕玉京城池,恰似玉带围腰,便为之命名为玉带河。六月六日的赛龙舟,便正是在这条河上。
这一年的六月六,天气略有些阴,风从玉带河上来,带来丝丝凉气与淡淡馨香的水汽,扑在面上,令人精神为之一振。论起来,却比往年的烈日炎炎更为得趣。
那龙舟赛赛程却是自京城玉狮胡同起,到飞燕胡同止。玉带河原是环形,这两条胡同间的河流较为平直,若在终点搭了高台,远远望去,依稀可见起点处的情景。除高台外,更有那好热闹的贵胄子弟早已备好了马匹,打算跟了那龙舟一路从起点追到终点。
荼蘼坐在自家搭好的高台上,兴致勃勃的四下张望,身边是季煊与段夫人。这台上原本搭了遮挡阳光的凉棚,不过今儿并无一丝太阳,倒是生生做了无用功。
她忽然睁大了眼,无语的看着前方那个对她猛挥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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