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旅店亦无异样,可以安心一睡。
杨再惜赶路一天,甫下床便入睡,裴衡总算能安心休息,静看点点雨水缘檐滴下,让水潌泛起阵阵涟漪,像古刹神钟般消除烦恼。
「三爷进大牢己近十天,现不知苏州情况如何。今次牵涉数人性命,官府衙要呈案至京师刑部审理,信函往来至少花一、两个月,我们还有时日去查清真相。可惜杨姑娘不知道韩太白身处何在,又不知那红叶的底蕴,毫无线索,今次真是白走一趟。话说回头,如果黑衣女子是成名人物,我们又岂会毫无头绪呢?除非她确实来自剑舞门,从来没有行走江湖;或许那红叶就是黑衣女子。不过剑舞门隐世多年,不问世事,怎会无缘无故袭击王猛兄弟,还嫁祸给三爷呢?难不成此事牵涉其他纠纷?」
其时,雨渐大,雷更响,裴衡担心软弱的杨再惜会害怕,於是返回房间,但见对方熟睡得不知轰雷,随即想起牡丹:「这傻孩子嘴巴老是挂着韩太白,像我整天想念牡丹一样。唉,又快到十天之约,我又不能赴会,她会怎样想呢?」他拿起一口剑,在房中缓缓张舞,正是拂指剑。
裴衡舞剑正到酣时,忽然听见杨再惜道:「这套剑舞很优美,举手投足都如有乐韵所依,可是如此阴柔婉弱的剑法,始终不适合公子。男子还是该用韩家剑法,以琵琶铁筝之刚劲之音,配衬剑势险峻巍峨,才最潇洒。」她取过放在床沿的袍子,披在背上,然後站起来;虽有衣衫遮盖,但她撑住腰,能见肚子微微隆凸。
裴衡收起长剑,拱手道:「在下妨碍杨姑娘休息,抱歉。杨姑娘骑了整天马,该已累透,还是早点休息吧。还有十天上下,才会到达苏州的。」心里却道杨再惜一眼看穿剑意,不像不谙武功;随即又心想,可能只因她聪慧而已。
杨再惜茫茫颔首,道:「裴公子,我们去到苏州就能找到太白吗?他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婆婆也管不住他,好让我们担心。幸好每次他都平安归来,尽管有时满身酒臭,有时满身异香,有时衣衫破烂,但都不要紧了。可是他从没有离开这麽久,到现在已整整一个月了!要是他此时回家,知道婆婆死了,连其他侍女姐姐都死了,我也不在了,定必担心得要命。裴公子,不如我们返回扬州,看太白会否回来吧。」
「抱歉,在下还有事要办,而且性命攸关,不得不回苏州。再者在下今日白天入城,看到四处贴满通缉告示,悬红百两捉拿我俩。我们贸然回去韩宅,只是送羊入虎口。」
杨再惜听见拒绝,便哭啼起来,道:「不会有危险的,裴公子昨日不是把再惜救出来吗?再者裴公子今天回去府城,不是又打探到消息,又买到马儿,又买到衣服吗?裴公子武功高强,定能保护再惜。求求公子大发慈悲,带再惜回扬州。回家等待,总胜过大海捞针吧……」
裴衡扶起要跪地的对方,语重深长道:「要是韩太白不回家,我们又深陷敌阵,不是得不偿失吗?韩家的传家之宝在我们手上,官府定会严密搜查。而且杨姑娘怀有韩家骨肉,是九代单传的子裔,不容有失。杨姑娘身怀韩家两个至宝,怎可冒性命之险?杨姑娘,思念是教人痛苦,但能思念已很不错了……」
杨再惜愣住一会,再次安绪入眠。
十数天後,他们才抵达苏州,离府城十余里。
其时已近黄昏,两人去到镇内最大的客栈打尖,待入黑再入城。
店小二恰好在门口待客至,眼见二人貌似商人,便把抹布撂在肩膀,笑脸迎迎地说:「客倌要打尖还是过夜?」裴衡摸出一串铜钱,交给店小二,低声笑道:「只要几道小菜。内人有喜,要僻静点。」店小二低声道:「小的明白,请过来这边!夫人当心,有几步阶梯!」然後带二人占了窗边的八仙桌。
不久,店小二便递来油炉鱼、南瓜蒸肉、龙井白鱼等小菜;虽然只是寻常小菜,却是手艺精到,教二人吃得津津有味。
其时,邻桌几个文人聊天道:「近日苏城闹得热椋{,人人皆论红衣女子,吴兄何知一二?」另一人笑道:「此等韵事,若然不知,未免失礼了!谁都知道,当日红衣仙子游历太湖,泛舟行船,神魄颠倒,此等美貌,非言辞笔墨可形容了!」又一人道:「小弟听闻太湖仙子在湖上边起舞,边唱《湘君》,天籁动人,闹得知粉客个个痴心,在湖边等候三日三夜,青楼几日无人问津。最终她没再出现,众人却死心不息,皆云是仙子下凡,说要捐金立庙,供奉为太湖娘娘呢!」
裴衡瞧见杨再惜点头,心里即盘算如何套话。
其时,另有一桌客人,个个彪形大汉,拿着酒碗,议论纷纷道:「哈!想不到明天便行刑,老子几乎来不及看热闹!」「嗄,这趟朝廷要斩断东方帮的命根,恐怕要天下大乱了!」「哈哈,天下大乱与我无关,但是争夺天下第一的好戏,我怎可以不看?只要东方礼人头落地,不出三天便有人搭起擂台,争夺天下第一!」「哼,有那麽简单杀死东方礼吗?依老子所看,东方帮为保三爷性命,定会劫刑场!」「呵呵,我才不管甚麽三爷六爷的死活?总之明天有好戏看,上演一折天下第一帮会要跟朝廷对着干了!」「好!咱们先为东方帮先奠一杯!」「胡说八道!东方帮如日方中,才不会倒台!」
彪汉口里对着干,酒杯却碰得有声。旁边几名文士,则浅口细嚼,低声道:「当年东方帮助朝廷推行新政,替百姓舒困厄,想不到竟遭此下场。」另一人气道:「当今天子不朝,阉狗横行,天下间还有怪事麽?」再另一人即低声道:「嗳!当心隔墙有耳,别讲朝廷坏话!」
裴衡听见东方礼临刑在即,匆匆离开客栈。
二人回到裴衡於山野的别居,留下杨再惜,说:「在下有要事办,你留在这里,不要离去,我明天便会回来接你进城。」
杨再惜始知裴衡的担忧,亦不碍事,点头道:「明白,公子小心。」
裴衡亦已故不得杨再惜安危,纵马狂奔,心道:「文书该还在京师批阅,官府怎会决定明天处斩三爷?如果刑部公文已出,师父和其余五大铁定不会袖手旁观,可是一旦劫刑场,东方帮就犯叛逆,定会引来朝廷讨伐,该怎麽办呢?」
裴衡心急如焚,却见一人掠过眼前,飘进小镇中的一间小屋,心道此人定是身怀轻功,又似曾相识,便不由自主地走进屋内。接着,看见一名女子的背影在黑暗中寻物似的,更发现自己,霍然转身。裴衡刹那已在昏暗中认出对方的衣衫、身段、面庞,唯有一双眼神有变;漆黑的眼珠,只反映男方的旁徨:「牡丹,为何你……」但见牡丹冷冷地瞟他一眼,比起往日冷漠,又添几分生疏。
牡丹破窗而去,闯入山林,裴衡即骑上马匹,紧随在後。可是山林之中,牡丹的步履比马儿更快、更灵活;他只能白白瞧着情人消失。然而最不妙者,乃是牡丹逃去的方向,正是别居所在。
裴衡心寒冒起,立时抛弃马匹,施展轻功,穿插於树冠枝桠间,赶回别居。但回到别居附近,已见牡丹坐於树枝,凄凄凝视屋里的女人──杨再惜。他知道牡丹已经误会,立时上前解说:「牡丹,她是韩太白的未婚妻。我去扬州找韩太白,但找不到,却巧合救了她。她知道韩家秘密,所以我才……」但见牡丹却从拔出那朱赤剑鞘中的宝剑,又见剑身上的飞凤纹,活灵活现得穿过自己的身体。
淡淡一笑,听着剑身晃动时,发出比银铃更清脆悦耳的声音。
………【第十回 伏法 (下)】………
裴衡看着剑锋的凤喙,在自己胸膛划上一道血痕,令衣服染上犹如剑鞘的赤红,然後随着身旁黄叶,落在青葱草地上。此时,仍未感到一丝痛楚。
牡丹如黄叶般徐徐降落,跪地弯腰,摸着裴衡逐渐发白的脸庞,浅笑道:「我本应清心修行,不应妄动凡心,今日你我一别,算是悬崖勒马吧。我们真的永别了。」然後轻轻亲嘴,缓缓缩手,数下跃动,便消失於树林野间。
裴衡当然未死,还知道牡丹出手,实有几分留情,没有伤害他的要害,也没有废去他的武功,只是要他无法追上。
杨再惜听见屋外有异声,遂探头窗外,目睹裴衡遭遇毒手,吓得飞奔去裴衡身旁,花容失色道:「裴……裴公子!你还活着吗?那女人是谁?为何她要伤害你?」裴衡微微弯身向前,按住胸前伤口,说:「去……去柜子取药……疗伤……快……」杨再惜登时奔回屋中,翻过几个柜子,终於取来一堆小瓶子。
裴衡在当中找出金创药,倒了一些药粉在手心,均匀地撒在长十数寸伤口,最後泄气般「啊」的一声,就痛得昏倒过去。醒来之时,已身处漆黑之中,卧床之上。
他感到布带下的伤口剧痛,难以翻身;侧过脸时,立见杨再惜坐在床沿,靠着床柱睡眠。此时,他想念起伤害自己的牡丹,全无半点怪责,皆因不论杨再惜的身分,自己都已毁坏诺言;他不单让别人踏入二人的秘密爱巢,还先後两次失约聚会。他又想起当初誓言「如有反悔,千刀万剐」等,这一剑,已便宜自己。然而他难免怀疑今次之失,是否严重得斩断红线,要二人恩尽义绝、永远分离。
杨再惜闻见异声,惊醒过来,紧张道:「公子,你终於醒来吗?身体还好吗?刚才的女子,是公子的情人吗?」她见裴衡无奈苦笑,续问道:「她是否以为我是裴公子的新相好,所以才伤害你?」
裴衡又咳又笑,道:「杨姑娘,你很聪明,可是我本来有错,理应受罚。即使杨姑娘不在,这一剑也注定要受……」
杨再惜不知个中情由,只能安慰道:「小女子虽然年少,但生於青楼,尽见天下的真情假意,早明白男女感情,就是错综复杂,犹是才子佳人,总是……公子有听过『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共偕连理枝』吧。再惜不知是青楼女子文采不足,还记得一位姐姐揣摩诗意,点评说:『比翼鸟、连理枝,天堂地狱皆满目,唯独不见在人间。』这才能接住下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裴衡明白对方不是幸灾乐祸,可是确为几句不工整的诗词,而更加沈重;然而心情再沈重,仍不忘东方礼死期将至。他自知任务未竟,而韩太白非一日半天能找到,目前应先覆命,再共商救出东方礼的对策。於是他不理会杨再惜的好言相劝,勉强用长剑支撑身体,起程回府。可是他走不到四、五步,胸口剧痛,门槛也跨不过,便跪在地上,急得捏住拳头,说:「怎麽我误完一道,又要再误一道……」
杨再惜扶住他,见白布渗了些血水,便上前扶着,道:「公子,有甚麽事情比身体更重要?公子还是好好休息吧……」
裴衡挥一挥手,拂中对方的**道,强颜欢笑道:「放心,在下答应过帮杨姑娘找韩太白,绝不会就此死去。但在下确有非办不可的事,找韩太白一事容後再谈。请杨姑娘早些休息,在下会再回来。」
杨再惜双腿无力,软傩到地上,眼巴巴地看着裴衡吃力地拐步离去,心道:「男人就是如此难以捉摸。他如是,太白如是。唉,究竟他还能否回来,替我找太白呢?」
裴衡一直赶路,但直至巳时,才走到枫桥。由枫桥到西城阊门内,是苏州城中最昌盛的地方,水陆皆通,不分昼夜,车水马龙,摩肩接踵,百肆热闹,交易频繁。然而裴衡见日至中天,沿住码头和大街,少了一堆帮会苦力,便知快到行刑之时。他见有辆马车经过,便掷一块碎银到马夫的头,说:「去刑场,快!」
马夫住在城内,认得裴衡是东方帮的要人,不敢待慢;且收了一块碎银,足够四口一个月伙食,顿时又喜又怕,二话不说便鞭打马**,吃着头痛,赶往刑场。
然而马夫到达西城城隅的刑场,便宁死也要放下裴衡,踪马离去,不敢多留片刻。他惶恐至此,皆因眼前就是随时翻天覆地的鬼地方。
裴衡猜想刑场四周,定有东方帮的高手埋伏,可是他环顾一次,只见数百帮众,却不见师父和其余五大,亦不见吴、高两老;就是其余帮中重要人物,也没有一人现身。他眼睛一转,总算瞧见东方礼的近侍化装闲人,易服埋伏於人群之内,似要伺机夺人。但是王家帮的头目和帮众也云集刑场,东方帮要救人,不见容易。
今天,适逢十月刚至,起了两分寒意,加添几分肃杀。
刑场是临时设在府衙门外,用木栅围住。後方是监刑官员的座棚,中心是刑台。两列衙差立正於木栅旁边,各自拿起刀盾,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