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可也不能逃世,你远离不了。以某种方式彻底解脱,比如死亡,而那不过是存在方式的转换而已。
抑或想着被捉入牢笼或被治于死地,试图正面对抗,以囚徒的姿态活着,同样于人无助。
你是堂吉诃德吗?不是。只是年轻时积攒的学生气太重。
人总有三个我,八戒,唐僧,悟空。即便没有外界的干扰,这三个我常常争斗不休。有了外界干扰,更加如此。
于是逐步学会控制自我,适当掩藏敏锐正直,懂得屏蔽,哪怕你在我身边环绕。当然有些东西无法回避或屏蔽时,那么就看淡,淡了,再淡一些。有时象沙和尚那样也未尝不可。
这转变不是一帆风顺。
最初一两年里,她有了抑郁的病症。严重时如同那一日哭不出说不出的疼痛。她去看过医生,医生点头,给她开了一堆药,给出一堆所谓的方法。
三个月后她觉得不妥,药物依赖是其次的,关键是状况在加重。她清楚这样下去很危险。她把药全部冲进马桶,尝试接受忧郁,并把各种表现和想法记录下来。这样反而让她好了许多。
你知道的,青藏高原有一种旱獭,藏胞管它们叫“哈拉”还是“奇毕”的。平安望着我。
嗯,好象是喜马拉雅旱獭。我回。
我们那日从色龙寺下来,荒郊野地冒出好多黄灰色、肥嘟嘟的小家伙,晒太阳,找吃的。
神山志愿者之家的那个方老师讲过当地旱獭的段子:冬天来临前,大旱獭会拼命的拖着小旱獭去溪流边饮水。因为那东西有冬眠的习性,它们要在冬眠前排毒。因为小旱獭太懒,太缺乏经验。
其实,每个人生命里都有两个旱獭。小旱獭总是倦怠,无助,总是担心也许可能会死于寒冷冬日。而大旱獭总是拖着小旱獭顽强的寻找生存方式。
平安如今已当那是心灵的特殊力量。这特殊的心灵力量通常是在生活经历出现缺口和漏洞时才勃发的。那东西成了思想和情感沉淀的必然过程。那不是随着年龄增长的生活经验的单纯积累,而是可以作为看待自我与周遭的必要态度。
她现在仍未完全摆脱那情绪,焦虑有时会突然加剧,比如手指的神经性颤抖。她说她同样不回避。这种时候可能什么都干不了,没办法拿笔或敲键盘,书看不成,睡眠障碍。
(十三)遇对:左巴与佛陀(6)
无眠人已经不能象十年前那样坐马路牙子或花园台阶,甚至跑去海边。上海没有海,确切的说是比海城离海太远。可以站在阳台上,看窗外马路上那些飘忽的影子。
凌晨三点路上走着的,是或图乐或谋生的晚归者。凌晨五点路上走着的,是拥有正常睡眠早起锻炼的人儿。就这样把黑暗站成黎明,可是耳边的声音同样有力。听血液流淌,滴答,滴答。听筋肌颤抖,嘣嘣,嘣嘣。无论在旅途,还是待在上海那个城,她相信,有更多的地方有着跟自己相同深宵的人们。
我说,我明白你的体历与说法。这不是写东西的才有的。这已经不是孤立的个人问题,而是群体行为,而且越来越强大。如同有很多人在以行走的方式活着一样。
是,如同那日回哲蚌见到格列,他对我说,实在不能看淡的,索性不要看淡。
平安等了三个钟头,格列的修研才完。
你是那个安。他竟认得出她。
如果有缘,您说的,也许我强求了,因为是我在等。平安调侃自己。
呵呵。跟我去隔壁院子喝碗茶吧。下午我要赶去山南。
修行吗。
噢,就是。好熟悉的语式。
隔壁院子的地上晒了好些经钵法器。那些硕大的黄岑岑的铜,到处咄着刺眼的光。
庙堂在翻修。格列边解释,边从简易太阳灶头取下铁壶,倒出热腾腾的酥油茶。他把第一碗给了平安。
每个上午修习完都可以喝到这茶。平安嘬了一口,心想喇嘛们把太阳轮转的时点算得恰到好处。
他们开始闲聊,聊待修的壁画,聊那些法器,聊小喇嘛刚进寺庙的可笑段子。他们不谈经法和道理。也许是在刻意回避。
大半壶茶快喝干的时候,格列说,知道吗,你们内地好多人来找我们寺里的师傅。
呵呵。是想跟大师们请教生死、情感之类的吧。
他们一上来就提什么贪嗔痴。格列没往下说。平安明白他意思。
以女人居多。格列的双目突然跟两把匕首似的。
唉,男人也一样,只是不找您或者不讲出来而已。平安不惧怕那刺向自己的光。
贪是最大的问题,贪爱是最大的最大。那光丝毫没有减弱。
还好,师傅,您的佛经对于凡人来说,只是不要贪爱,而非彻底不要爱。
狡猾。格列笑了。你算有点慧根。
可是六根未净,所以还入不得空门。平安回到。
你有慧根,但六根未净。这是六年前她在终南山下遇到的那道士说的。
庆幸的很,两位不同道行的修行者没说 “与佛(道)有缘”。那话才真是腻得虚妄。如今听的说的自称的太多太多。还有慧不慧根对她本是无谓之物。她压根儿没想遁什么空门。她也不信教。她有时读关于宗教的书,是便于了解那些持经达变者、信仰者还有彼此对立者的思想言行。
一个中年喇嘛闪进院门,快步来到格列跟前,用藏语与他对话。
有事,我要先走。格列转向平安。
好,那我也走了。平安站起身。
喝完这茶吧。看不淡的事,干脆看不淡好啦。格列的目光又变得厉起来。
我,没什么看不开的。平安依旧没回避。
你是个聪明孩子,懂我说的什么,就象你说你是凡人。格列笑着走了。
呵呵。也许是那僧人修行了快四十年?也许你的修为始终不够,让你的心敌不过佛的眼?平安望着那两袭深红色的影子旋逝于门外也浅笑。
那壶见了底,平安抚摸起那些铜器,平日只能从供奉台前望见的冰凉与疏离,贴近手心里,格外温暖、柔润。
看到格列师傅了吗。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他有事走了。平安扭头,是一个四张有余,头戴毡帽,方脸滚肚的壮汉。
啊?小喇嘛说在这里,又见不着,这半年里都来了四次啦。
你找他何事。平安觉得这男人不似为什么宗祠教务而来的。格列不是说好些内地人找他嘛。
我想皈依藏地的寺院,请他能给引荐引荐,安排安排。
那你皈的是佛,还是藏。她问。心想,这年月越来越多的人喜欢皈依,如同喜欢说“与佛有缘”,尤其是在藏地。
那男人一时语塞,沉默十数秒方回,都有了。
你等吧,咱走了。平安迈步离开那院子。
她暗语,其根儿未必源自修行。什么引荐引荐,安排安排,当个和尚还这般拿腔拿调嘛。更有甚者寻下个云遮雾绕的仙法境,捏巴一些皈依前、皈依后的诡秘灵异,以求一戒一证的训与悟。看此类人皈依,好比大白天睹到嫦娥奔月。呵呵。隐于市,还是隐于世,有何分别。哪里不得修行。
平安说,这好比他们队伍里的某某人,去了一趟大昭寺和布达拉,买了一本什么书,叫嚷着自己什么都想通了。这些言行没什么本质差别。
在拉萨,我最爱去的地方不是布达拉大昭寺之类的,也不是跟你那样愿意腻在藏茶馆,而是药王山。
为什么。我问平安。
那不是拉萨最高的地方,站在布达拉的顶端会更高些。但那里是少有色彩、更接近自然的位置,你脚下只有灰褐色的裸岩和沙土,而它的周围几乎全是色彩艳丽浓郁的东西,包括那些朝拜者和围观者。
我第一次到拉萨的第一天爬的那山,眼睛里只有那些色彩,心醉,跟着是肆无忌惮的混乱。我最后一次爬那山是在离开木土茶馆的那个下午,阳光晒得人无法睁眼,周围一片虚幻,心很快空下来。三个钟头把我的三十年几乎洗光。
只剩余活着。是比旅途中累了病了还极致的点。
看不淡的,索性不必看淡。不看淡了,很可能反倒更加简单。她想她该回归,可以回归。这些年的行走,不是为了否定自己的三十年,更不是为了旁人嘴巴里的变与不变,甚至什么脱胎换骨。至于挣扎和疼痛不过是成长的代价,个人一样,社会和时代也一样,并可能都将持续。
人们常说的自由与爱,大多数时候是一边招展奋斗的旗,想法设法甚至不择手段的敛、享,一边扣起或张扬或低调的帽儿,力图最高尚的解脱和最唯美的寄托,彼此无休止的求逐,纠缠。要么是个人好恶,要么是跨越个人悲喜的心灵的觉悟。与她的理解,是,也不是。于是该用什么。似乎“呵呵”+“唉”比较贴切。
平安望着我,我望着她,我们好象站在太阳直曝的药王山上。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四)中 天(1)
这意味着不会回避谈论和面对所有人所有问题吗。我问平安。
谁还在回避?我,还是他们。
我明白她所说的他们是什么意思。
你早年文字里对BX的不少记录比较隐晦,在类似单位待过的人才容易理解。我说。
那时候是这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关于BX不少东西有时象个符号,有时象读别家的段子。甚至到后来离开海城,有时也不想谈BX。还记得十一月底,刚从西藏回来没多久又请假出去吗。
就是那次去拍秋叶吗。
对。这城十一月出过一单某男杀妻跳楼案,知道吧,是我们同一栋办公大厦的B座,A、B座之间有通道。什么男人为了上位抠了一个老三,是自己的女上司,什么女人打着患有先天性疾病孩子的旗号整天在网络里哭诉…这种早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早年代就有或者更离谱的事情,被人们整天当盘菜扒拉来,扒拉去,耳朵都磨出茧子来。摆得平是因为个人或小群体的“良心”吗。比如象以前的BX总部?摆不平是出于社会道德准则和舆论的压力吗。比如象如今这宗跳楼门?
呵呵。所以你主动申请屏蔽?
平安说,算是原因之一。
那个月有一天她跟朋友们吃饭,有人又提起那跳楼门,她忍不住让各位打住。很多单位都有这样那样的暧昧与丑陋,是不是每家都摆不平,都不要做事了,都不要活着啦。
她这话立刻遭到了攻击与幸灾乐祸。攻击她的是女人,什么不明是非,缺乏同情心和社会良知之类的。幸灾乐祸的是男人,瞅她的眼神很暧昧,似笑非笑的。
整天八死人们的卦就能扭转某些社会风气吗?!平安吼了一嗓子,啪的丢下筷子起身便走。
她边走边想,是自己真的内心冷漠,还是年轻时太早见证了更甚的丑恶与卑劣才会如此见怪不怪。应该是后者。不说出来不代表遗忘。遗忘也未必是坏事。一定要聚众起哄式的愤青才算表明自己尚未麻木不仁吗。
海城的金融单位在人事上堪比宫闱。你的夫人在我的单位养着,我的夫人在他的单位养着。这符合正常而典型的裙带。但是你我他的窃情儿,只可以留在你我他各自的窝里养着。这是圈内基本的交易与游戏规则。
所以经常是某位谁谁谁的夫人看着另一个谁谁谁乱七八糟的,或笑话或讲究,却未必能联想到自己家的谁谁谁是一样的。或者联想到了,也没办法。
有好多东西一定可以用权钱交易。
是啊,因为一个愿意买,一个愿意卖,与市场供需规则相符。搭建在物质基础上的东西一定结实,就是可以过得特别美好幸福。这句话非常符合社会经济学、哲学等诸多学科。
那么,你一定要一直有权有钱下去哦。
我争取,我要“努力”,要“奋斗”。
那么,你一定要忍耐要宽容哦。
我尽量,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哑着也成。
所以,这种情况下婚姻或非婚姻的男女存续关系,到头来无非是三方用于保障各自占有更多物质利益的切结书。
那么,该如何评价私募股权出身但仍属于同行业的BX公司呢。
魔窟?淫窝?呵呵。夸张吗。不准确吗。但肯定那是欲望水。是难添火。是权钱色的角逐场和交易所。
平安刚毕业时候的省直,办公室里传单位里谁跟谁有染,也只是风传而已。单位很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明面上很难很难看的出来。而BX,所有的都是摊开来的。
当年BX的常驻高层是四个哥们。
何为“哥们”。江湖上有种极为刻薄的说法,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