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淑嘴巴一瘪,不去理会明睿那黑格尔辩证哲学看多了的啰嗦的神经细胞,只是依旧用两手托着星条丝带,目光真挚地说道:“这绝对会是廿一世纪最匠心独运的时髦头饰,快,帮我系上。”宦淑说着便把它递给明睿,“上帝既然让这么别具一格的伟大构想寄居在我的脑海,我就绝对不能让他失望,这星条丝带一系上,我全身上下可都是国际范儿。”
明睿挑了挑眉毛,明知道拗不过宦淑,便一边把星条丝带给宦淑系上,一边唠叨:“指甲油是国际名牌的,bb霜的制作原料是外国进口的,睫毛膏是南京东路那家旗舰店里买的,眉毛刷上那几根毛是从泰国棕榈树上拔下来的,那人见人爱的玫瑰色唇膏就更不用说了,跟韩国演艺圈里的很多大牌都是同款呢——对了,你身上的这套水绿抹茶装啊(她说着用手捏了捏宦淑的裙角),前几打开电视,我还在米兰时装会展上亲眼瞧见了呢!把这区区一面美国国旗绾成蝴蝶结戴在头上又算什么呢?美国人民呀仁慈又善意,人道主义的英雄见了你这副模样,肯定得万人空巷簇拥在自由女神雕像前朝你抛玫瑰花呢。”她说罢便用力地绑紧了那个蝴蝶结,还在它周围扣了十几个大别针呢。
看它够不够紧!看它会不会掉!看它能不能引起旁人的注意!明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暗自说道。
宦淑从镜子中看见了她的神态,讶异得瞪大了眼睛。她转过头来,刚要纠正明睿不要把对财富的嫉妒发泄在对美国政治的指责里,但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得《上海滩》的音乐奏响起来。
来电显示:林振宇。
她按了接听键,听得对方道:“覃宦淑,东方明珠盛宴在七点正式开始,你抓紧时间,不然的话赶时间坐出租车过去可是很破费的!”极其悭吝刻薄的金钱观念,就好像担心她付不起那昂贵的打车费用一样。
宦淑顿时心有芥蒂,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是这样。
她站起身看窗外的夕阳,就好像要发泄她的不满一样。等对方再次提醒她,她才猛然间醒悟过来自己光顾着梳妆打扮,倒确实是忘记准时去参加倪洁在东方明珠旋转餐厅举办的派对了——打车费是昂贵的,宦淑神经紧绷,马上回应道:“你先应酬着,我们马上来。”
林振宇听到“我们”一词不明就里,对宦淑的话语很是费解——宦淑并没有告诉他,自己将携带着明睿去参加盛会。况且,一直以来,林振宇对明睿都是避着三分的。他们的事业蚀了本,他可是直接把烂摊子丢给了明睿的男友,明睿对他不满,但是碍于宦淑的情面,也不多说。
宦淑挂断电话,把一旁的化妆包抓过来,招呼着明睿把各式各样的化妆品收拢了来就往包里塞,那姿势就像是干了什么坏事急于隐匿一样。的确,宦淑的同乡罗亚琳明天便要从湖南赶来,明睿也注意到床角有一套新购置的床褥和被单。虽然罗亚琳确实是个需要照顾的包袱,但是任何障碍都阻挡不了宦淑奔赴今夜的东方明珠盛宴。
明睿边收拾口中边嘟囔着:“都说恋爱中的男人不是才子就是王子,恋爱中的女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果然说得不错呦。我提醒催促了那么多遍,你都无动于衷,林振宇一个电话打来,你就着急地赶着像是要去投胎一样!这么长时间的朋友简直是白做了噢——白做了噢——”
宦淑听见了明睿嘟嘟囔囔的抱怨,便边收拾边解释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参加一场宴会,规规矩矩一本正经地入场是我最难忍受的。整个赴宴过程中,时间是一个尤其需要把握和注意的因素,为了避免意外事故的发生而提前赶到,像座雕塑似的呆呆地坐宾客椅上一整天,听那些女客们互相评论彼此的服饰,看那些男客们姗姗来迟,看侍者们走来走去前后忙活——对于一个爱慕虚荣急于表现的人来说,看着这些,多么愚蠢!”她的脸上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神情,但是她没有给对方说话的机会,只是继续道,“因为打扮超时而错过了班车,错过了地铁,或者是因为堵车而误了时间,慌慌张张地像只无头苍蝇一样错过了整场宴会,那我得抱憾终身!(她倒像是在为刚刚的举动做多余的解释一样,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关系。)就得在众人都落了座,亲切交谈的时刻,灯光都亮起来了,美酒都飘出香味来了,佳肴都陈列在桌面上来了,我们穿一身华丽的宴会服,扣响宴会厅的房门,带着一副态度自然淡定自若的神气,在众目睽睽之下,高调入场。当然,那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不习惯并且不可取的,特别是对你——”宦淑说着便拉上了化妆包的拉链,又道:“可是那样的景况很让我舒心,嗬——还有什么比那样的做法更加吸引人的眼球!”
“穿着这身水绿色的抹茶装去挤公交搭地铁?”明睿一语道破了问题的实质性所在。
“那也不是不可以——”宦淑耸了耸肩膀,把双手往两边张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选择任何交通方式出行都对她没有影响一样。
只见她弯下身来在镜子跟前审视了一番她的水绿色长裙,好一派清新靓丽的颜色!精致的珠饰有序地排列在胸前,进口的网纱下面,闪耀的是鳞片色的蕾丝花纹,曳地的裙摆柔顺地敞开,在玻璃孔秋风的吹动下如薄纱般微微轻扬(明睿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而那白色的小皮鞋,则支撑着她两条白皙的长腿。
宦淑审视了一会儿,笑道:“或者说我更喜欢这样的出行方式,挤公交搭地铁不是常事麽——但是礼服租金我已经付过了,你要是不想委屈这两套礼服的话,叫辆出租车让它们坐着我也不会拒绝的——”极其含蓄的提议,让人听不出拐弯抹角的矫揉造作。
明睿是托宦淑的关系才得以参加此次的东方明珠盛宴,宦淑也算是有恩于她。只见她瘪了瘪朱红色的嘴唇,转身抓起桌角的皮包,噗嗤一笑,便点头表示同意。
宦淑拿下挂在门背后的肩包,锁了门后便把钥匙插在墙壁上的孔洞里。今晚有人会送新床过来,她把钥匙放在墙壁里,正是为了让他们能方便地打开房门。
二人顺着楼梯走下去。
九月份的天气,上海的“秋老虎”,秋风慢慢地吹过来,却还能够感受到空气里一阵又一阵的闷热。这样的天气最令人躁动不安,一层层的热气从四面八方泉涌而来,环绕包裹着众人渴求凉意的身体。燥热挥之不去,一次又一次地侵犯人们的身体,被干扰的人抓了狂再也不像忍受夏热那样忍受得心安理得,此时一丝一毫的热气都有可能使人心烦意乱。
二人一前一后地往前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虽然已是傍晚时光,但是夏秋季的白昼微长,六点多的时候也可见燥热温煦的夕阳从西边天际投射下来,投射在漫天的灰尘中和破旧的建筑上。稀稀落落的树影旁边,是一爿爿老旧的居民楼房,很古典陈旧的老上海弄堂,所幸还未被拆迁。道路旁边,腰身佝偻的老太俯身忙碌着,低矮的房门前有主妇们供晒出来的红枣,萝卜干,花生仁以及葡萄干(许是买来放置时间久了,没来得及食用,所以变得潮湿了,需要翻晒),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红砖堆砌的墙角,阳光照射下来,空气里弥漫的是远处工地上飘来的呛人的尘埃。
与宦淑在浦东新区工作地点的优美清新环境不一样的是,她居住的地方,恰恰是城郊向新城区过渡的地方,像个贫民窟,嘈杂纷乱。
“这里有一条宽阔无垠的梧桐大道喲,浦东是个好地方喲,上海是个好地方哟……”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叟领受了浦东崛起的好处之后,便像位诵唱赞美诗的牧师一样歌颂起这片他深爱的土地来。
可不是!仔细瞧那不远的前方——
在这片光速崛起的广袤大地上,摩天大楼高楼大厦以“深圳速度”建造起来,一辆又一辆的卡车往返穿梭着,运来了一车又一车钢筋水泥,红砖黄沙。黄浦江里的沙石已经被打捞的所剩无几了,建筑的沙石都要从海外进口来——多气派有面子!连建筑物的沙石都是进口的!
二人要绕过工地到马路上去打车,明睿在宦淑身后帮她拖着裙摆。她自己体态丰腴,身形肥胖,穿着一条米色的束腰连衣裙(但是无论腰身束得多紧,都也无法掩盖住她肚子上那突出的赘肉),扁扁的圆脸,搭配漆黑的浓眉,乌亮的小眼睛,以及又阔又厚的嘴唇,皮肤很是白净,就是那一抹殷红过度的朱色唇膏,初次看见倒有点吓人一跳。她个子不甚高,但是今天,蹬着一双十几公分的高跟鞋跟在宦淑身后,倒也显得她形象高大。
宦淑捂着口鼻行走在那尘土飞扬的施工道旁,道路已经拥堵得水泄不通:挖掘机和吊机轰隆隆地运作前进着,车身后,是一片新生的沙漠;高空作业的建筑工人顶着安全帽朝下喊:“搬砖块的那个!扎钢筋的铁丝再钓上来一匝!”搬砖头的那个耳朵不灵光未能听见,只是继续搬砖;路的两旁有群为城市绿化工作的园林工人们,手执铁锹和铲子左挖挖右挖挖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种下那一株株孕育着希望的花树;一辆辆装卸建筑材料的大卡车停靠在新植的雪松树旁,司机下了车高高地站在苗圃墙上,装模作样地指挥着;几个裹着头巾的粗壮大汉迈着疲惫的步伐从卡车里进进出出的,要把那刚刚运达的瓷砖石灰搬运下来;后面卡车里的司机等的不耐烦了,便怒斥前面的司机道:“你丫的停在那里磨磨唧唧的作死伐?老子还得赶时间送货呢,你们一大帮爷儿们是没吃饭还是荷尔蒙分泌失调的啦?什么一步作三步走,婆婆妈妈的像个娘们儿一样——”
说话间,司机注意到了宦淑二人走过,便刹住了话语。其实她们两个人一身裙装打扮站立在道路旁,早已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嗬呦,好一副有钱人家的小姐派头。”那个方才说话的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看了她们几眼,挑衅似的说道。
“对噢,看那头波浪卷发多么漂亮,还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呢!”搬着砖头的那个小伙子此时倒是听见了,瞬间看得惊呆了双眼。
“这小妞哪来的?”戴着安全帽的工头一脸流氓相。
“古怪的样子!”正在苗圃里劳作的园林工人们听见了声音,便直起了身子,七嘴八舌地议论。听那语气,就仿佛是后悔当初宦淑走过他们身旁时,没有好好地把这“拜金女”辱骂一番似的。
“可不是,穿条长裙走在施工地里,像什么样!”又一个园林工人加入了他们的议论中。
“这漫天灰尘环境恶劣的,她打扮得长裙飘飘高贵纯洁的模样,肯定不是傻子就是疯子噢!”一个穿着短衫的工人揶揄道,他把他自己的装饰与宦淑的对比了一番之后,心中很是不甘。
“她像是去约会噢——”司机拖长了语调,同时吹出了一声口哨,明睿回头看了他一眼,宦淑只管盯着前方不搭理他们。
“和谁约会?难道她有对象了?”小伙子压低了声音问那个成熟老练的包工头,眼窝直勾勾地盯着宦淑,目光里有掩饰不住的惋惜。
“嘿嘿,你小子别想了,好好干活。”工头一脸奸笑,仿佛要把好处一人独霸,摘了安全帽便朝宦淑和明睿走去。
一只满身尘土的狗忽然从车轮底下蹿了出来,“汪汪汪”地叫了几声,众人惊了一跳吓得躲到两旁。原先拥堵的道路中央霎那间开了一条道,宦淑快步从空道上走过离去。
明睿跟着宦淑往前走,不断地在身后责怪她不该把如此醒目的宴会礼服穿着在道路上行走。在明睿看来,这样做不仅玷污了华贵的服饰,还惹来了一干人群的杂论和非分之想。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使得宦淑的爱慕虚荣遭受了重大的挫伤,换做旁人肯定要心伤,而宦淑向来是不卑不亢的。
只见她停下脚步望了望那西垂的夕阳,那半个火球衔着远方的天际,已经染红了浦东天空里游走的白云,日落晚霞,整片大地是一抹靓丽的胭脂色。在这座不夜城里,太阳西落,夜幕降临,华灯高照,歌舞四起,就意味着新一天的开始,就昭示着希望的到来。
宦淑双脚坚定地站在这片新兴的浦东大地上,她看着那西垂的夕阳,她并不觉得,她即将说出的话语有任何的违背现实性和戏剧性。恰恰相反,这是每一个像她这样爱慕虚荣的海上漂肺腑里最真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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