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谨容再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子,她前世后期也曾听得人言,这世上有那狠心父母生子不举,遇到凶年灾害、青黄不接、生活艰难之时,每每将那孩儿溺死于水盆之中。更有一种本来较为富裕,却因为婚姻论财,厚嫁成风,女方妆奁往往是男方聘财的双倍,父母兄长不愿分薄家产,所以也是同样狠心。这其中,有儿有女,女儿更是被溺死被抛弃的大多数。
如今林昌家就明显非常符合这条件,薄有资产,年龄已渐老迈的父亲,两个原配生的年长的儿子,其中一个刚生了儿子,一个年龄已大尚未说亲,续弦身死,留下一个未成年的儿子和刚出生的女儿……本来就已经传出孱弱之语,事后夭折更是顺理成章。这少年分明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趁着这机会奔逃出来求救,若是她们不管,那刚出生的婴儿便是难逃一死。
她若是不曾遇到也就算了,可既然遇上,怎样也不能装作不知道。林谨容跨前一步大声道:“族伯,这是我那三哥罢?他年少遭逢大变,有些神志不清是难免的,正好水老先生还在,请老先生给他诊脉,开张方子?”话音未落,就见那少年的眼睛亮了起来。
林昌一怔,随即斩钉截铁地命人打开大门:“不用了,多谢四姑娘的好意,今日已经麻烦你们太多,不敢再耽搁你们。倘若三弟妹因此被拖累,我就是罪人,我先送你们回去。”
他的家庭情况复杂,陶氏虽知空穴不来风,但她一个外人妇人委实不好多言,更不好去插手这样的事情——牵扯到前后妻子之争,家产之争,那是无尽的麻烦。她心中虽恻然不忍却也扯了林谨容的手,朝林昌点点头:“不必了,你忙着,我们先走了。有话好好说,那孩子怪可怜的。”
林昌垂着眼,随意答应了一声。
林谨容被陶氏扯着往外走,眼看着那少年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却还不曾放弃挣扎,在两个成年兄长的禁锢下疯狂踢打,犹如一头绝望的,可怜到了极点的困兽。
两道映着雪光,犹自崭新的大门渐渐合拢关上,把拼命挣扎的少年隔绝在里面,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上铺天盖地的落下,有冷风在不远处的山野上呼啸着,卷起一阵又一阵的雪雾。
这世上有一种滋味叫绝望,真真切切的绝望,你看得到希望,它甚至于就在你身边,你感觉到它的存在,但是无论你怎么用力,却都抓不住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你的指缝间无情地溜走……这样的滋味,一生尝过一次就已经足够。林谨容想起当听到陆家那个远亲和她说,陆缄已经带着他父母先行逃走时自己的心情,又想到在江水中拼命挣扎的自己,眼眶不由有些微湿。
她拽紧了陶氏的胳膊,苦苦哀求:“娘,咱们来也来啦,索性好人做到底,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吧?我觉着真不对劲,这族伯说是叫他莫伤了那孩子,却仍往他身上踢,半点不担忧没分寸……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哪怕真是误会,也该弄清楚了才好,省得夜里睡不着觉,过后又后悔。他和这孩子没了娘护着,怪可怜的。他家若真心待这孩子好,不会怨我们多事,若起了歹心,我们便是行善积德,我求求您啦……”
不知是否是林谨容最后那句“没了娘护着怪可怜”的话打动了陶氏,陶氏踌躇许久,眉头皱紧又松开,低声同龚妈妈商量:“既然遇上了总不能装聋作哑,要不,咱们去问问?实在不行,这女孩子的乳娘我替他请。那也花不了多少钱。”
龚妈妈的神色很为难:“好太太,这虽是在行善积德,可也是无穷尽的麻烦,谁知道将来……”她言犹未尽,但却是行善积德也要量力而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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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不要质疑,这生子不举的风俗有据可考。
这种情况在宋代很流行,犹以福建为重,江南东路、两浙路等比较富庶的的确也存在这种情况,是个非常严重的社会问题。
生子不举之“子”不单指男子,亦包括女子,而且溺杀女婴比男婴更为严重,主要原因有凶年灾害、青黄不接、生活艰难等缘故。还有一种,是因为老年得子,面临财产分割的问题,父母兄长不愿多子去分薄家产。至于溺杀女婴,则是因为除了传统的重男轻女思想外,还由于婚姻论财,厚嫁成风,不愿意将家庭财产分割出去的目的,所以不愿意抚养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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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0章 春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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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谨容蹙眉接上龚妈妈的话:“谁不怕惹麻烦?这行善积德若是那么好做,这世上就全都是善人了。【百度搜索八一中文网武动乾坤最新章节】遇上了不管,就是做给佛祖再塑十次金身也抵不过。说句不客气的话,咱们家养着那么多人口,略微伸手就能活了一个人,为什么不?”
陶氏沉声道:“以后又再说以后的话。”
龚妈妈晓得她的脾气,知是拧不过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登上林昌家的台阶,使劲拍门:“开门!开门!”
许久,那道紧闭的大门才缓缓打开,看门的老头子与林昌二人手提着个气死风灯,从门缝里探头看出来。
陶氏握紧了林谨容的手,镇定地道:“大伯,我刚才忘了件事。”
林昌的神情惊愕,微微有些不安,有些敷衍地道:“三弟妹,怎了?”
陶氏严肃地道:“大嫂刚去,想必你们也不曾备得有乳娘,我家有新鲜羊奶,又有仆妇若干。不如让三侄儿把她抱了跟我去,一则是不至于饿着孩子,二则你们正好给大嫂办身后事,也免得另花心思去安慰照顾这两个孩子。”
林昌眼里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正要开口婉转谢绝,就听林谨容脆生生地道:“族伯,您不要推辞,说什么麻烦不麻烦之类的客气话。祖父曾经交代过,我们是族人,怎么相帮都是应该的。”
听到林谨容搬出他家在此地最大的靠山林老太爷来,林昌的眼神又忽闪了几下,沉声道:“你们的美意我心领了,可这俩孩子还得给他们母亲守灵送葬……”
“我明日自会送他们过来!至于今夜,一个神志不清,一个孱弱不堪,都得好生照顾才行。照料孩子这种事儿,你们三爷们能做么?我看你家就是一个大侄儿媳妇能理事,但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儿可不会少,你早前都不怕麻烦我,这会儿怎地又这么客气?可是怕我抢你孩儿呀?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陶氏一旦决定做某件事,气势就很强横,根本不给林昌拒绝的机会,直接牵了林谨容的手往里走,命龚妈妈和春芽:“去呀,把三少爷和姑娘寻出来。”
林昌听到陶氏这不讲理的话,又想到传闻中这位三太太那拧巴暴躁的脾气,不由长叹了一声,佝偻着背领着陶氏等人往里走:“府上的大恩,我是不敢轻易相忘的,但是……”
陶氏淡淡地打断他的话:“你们人生地不熟的,想来要办这丧事也不容易,今夜我就把铁槐家的留在这里听你使唤,明日再点些人过来相帮。//百度搜索八一中文网看最新章节//你仔细想想,族里有哪些人要通知的,我派人帮你去说。这身后事总得办妥帖了,以后你们才好为人的。”
本朝风俗,婚姻论财,厚葬成风,人世间最看重的就是这两件事,喜事丧事若是不能办得体面了,也就别怪当地人瞧不起。初来乍到,这面子还真得硬撑起来才行。林昌又是一声长叹,朝陶氏作了个揖,低声吩咐立在门廊下的二儿子:“去把你三弟和妹妹带出来,你三婶娘想接他们过去住一夜。”
林二少明显十分不乐意,猛地竖起眉头来,哼哧着要开腔,林昌冷了脸沉声喝道:“快去!”
林二少咬紧牙关,厌恶地扫了陶氏和林谨容一眼,阴沉了脸往里而去。
林谨容握了握陶氏的手,偷偷冲她竖起一个大拇指,眼里全是崇敬。
陶氏一怔,随即无声地翘起了唇角。她连林老太太都敢惹,又何论这林昌?这家人从南方逃来此地投奔亲友,扎根不稳,若非依靠着林老太爷和族里,且喝西北风去罢。他又怎敢强硬地谢绝她的好意?别家扔孩子,溺亡孩子,那都是背着人干的,可没谁敢明目张胆地干,特别是在林家这样的望族里。除非他家以后不想见人了。
没多少时候,唇角犹带血污的少年一袭白衣,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小婴儿,有些蹒跚地出现在了廊下。他的目光从众人的身上淡淡扫过,最终落在了陶氏和林谨容的身上,来回逡巡几次,重重地跪了下去。
林昌的表情顿时格外难看。
陶氏叹了口气,上前扶起这倔强少年,柔声道:“走罢,想必你妹子早就饿狠了。”
那少年起身,头也不回地跟着陶氏等人出了大门。
“三郎!”林昌从后头追上来,低声道:“你要懂事,莫给你三婶娘和四妹妹添麻烦……我……”
林三郎恍似根本不曾听见,脚步半点不停歇,一直走到车前才停住了。龚妈妈去接他怀里的孩子,他也不说话,就是侧身一让,紧紧抱着不松手。
陶氏看看他怀中那个婴儿,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情,轻叹一口气:“你和水老先生坐后面那张车罢。”
林三郎对她倒是表现出足够的尊重,微微一躬身,沙哑着嗓子道:“三太太,大恩不言谢。”
“你叫什么名字?”陶氏听他称呼自己为三太太,而非是如同他家的人一般称自己婶娘,就有些赞赏这孩子。林昌等人攀亲,并不是有多亲,只不过是需要,他这样的态度,却是表明不看所谓的族亲,不是亲帮亲的理所当然,而是真正的记恩情。
“林世全。”
陶氏道:“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四妹妹,说实话,我本来怕惹麻烦,是她苦苦求的我。”这话一说,龚妈妈就朝她挤眼睛,意思是,说林谨容为他求情也就罢了,为啥还说怕惹麻烦之类的话?岂不是半点人情都不剩?
陶氏无所谓地上了车,丑话还是说在前头的好。
龚妈妈下意识地去打量林世全的神情,却没有从林世全的脸上看出任何生气或是不高兴的痕迹来,他只是抬眼认真地看着林谨容。
林谨容正就着马车上的气死风灯仔细打量自己的这位族兄——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高鼻梁,唇上才有一圈淡青色的绒毛,眼睛不似林昌父子几个那么细长,是一双杏仁眼,长得也比她那些正经堂兄壮实得多……
二人的目光对上,林世全挪开目光,准备给林谨容行礼,林谨容侧身让过:“三哥先上车吧,什么事回去再说。”
林世全垂下睫毛,抱稳怀里的孩子,转身上了车。
一路无话。
回了庄子陶氏已是疲惫不堪,下车的时候全身酸疼得几乎挪不动,却还顾着要安排林世全两兄妹。林谨容忙推她入内:“娘您快去歇着,都交给我来办。”
陶氏迟疑道:“你能行么?”
林谨容笑道:“不是还有龚妈妈么?”随即回身有条不紊地指挥众人:“去把西跨院收拾出来,取新鲜羊奶煮沸,再让厨房做点清淡好吃的过来。”然后将手伸到林世全面前:“三哥,你还是把妹妹交给我吧。你要不放心,就在一旁看着。”
林世全乖乖交出了孩子,却不是给林谨容的,而是给龚妈妈的。
陶氏见状,颇有几分欣慰,交代龚妈妈几句,也就放心去休息不提。
林谨容凑过去一瞧,那孩子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睡得熟极,皱巴巴的小脸不过巴掌大,疏淡的眉头紧紧蹙着。这可怜的小东西,林谨容叹了口气,示意林世全跟她去东跨院:“委屈三哥暂时先在我那里暖和一下。”
林世全迟疑了一下,闷头跟上。
才行两步,苗丫和桂圆就扑了出来:“姑娘可回来了……”
“嘘……”林谨容指指怀里的孩子,示意二人噤声。
桂圆诧异万分,沉默着仔细打量林世全,苗丫却是一声喊出来:“咦,这不是林三少爷么?你怎么成了这样子?这是……”
荔枝白了她一眼,苗丫迅速反应过来,立刻掩住了口。林世全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到底忍住了,没流泪,只低声道:“我娘没了。”
苗丫吓得不敢说话,看看林谨容怀里的孩子,又看看林世全,倏地一下藏到了桂圆身后。
林世全也不言语,继续跟在林谨容身后往里而行。
林谨容默然旁观下来,对这位族兄的印象真不错。敢大着胆子反抗父兄救下亲妹,到了这里还能忍住悲痛说清事由,没有失态哭出声来,年纪虽然不大,却还懂事知礼。
羊奶很快热来,龚妈妈亲手给那女婴喂羊奶。看到妹子吃饱喝足又睡过去,林世全松了一口气,大口吃光厨房煮来的素面,随即起身对着林谨容长长一揖:“四姑娘,按理说,你们救了我妹子的性命,我就该知足,不该再给你们添麻烦……”
龚妈妈一听这话有下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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