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梦中感到十分害怕,我告诉自己不要害怕,这只是梦,奶奶已经死了。我命令自己别再做关于奶奶的梦。然而,一会儿,我又开始做梦,我看见一个人挂在那边的窗子上,他的舌头伸出来,贴在那边像只诡异的兽,正痛苦地窥伺着我。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只看见他的手奇怪地向四周张着,仿佛要抓住些什么,又象在摆脱、拒绝些什么。
我再也睡不下去,我猛地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喉咙发干,心怦怦直跳,不知不觉间出了一层冷汗。
我急急地拉开灯,光亮顿时充满整个房间。黑暗在消失的同时也似乎带走了恐惧:我对自己的这种胆怯感到好笑。我告诉自己世间没有鬼,根本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我命令自己睡去。
我毫不犹豫地拉灭灯,闭上眼睛。我感到黑暗从各个角落笼罩上来,像是黑而重的水,上面还漂浮着许多其他无法表述的奇奇怪怪的东西。我想尽了法子令自己入睡,我终于在挣扎和搏斗中恍惚朦胧起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恍惚朦胧之中,我看见一双手,一双奇怪的手无声无息地从木壁那边伸过来,慢慢地伸到我的头顶上,似乎要抓住些什么,又似乎要拒绝摆脱些什么。我惊讶地发现,这竟是奶奶死后的手。
我感到一阵窒息,我忽地坐起来,慌乱地拉亮了灯。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05、木壁后面的手
然而木壁那边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有那么一只手,我紧张地大口喘起气来。
这木壁是我住进来后新立的,它虽然只是一层薄簿的五合板,漆上一层我喜欢的绿色之后,它给我围起一个安静、完整的世界。木壁外面是一排沙发,及其他一些生活必需用具,这是我和朋友吃饭、交谈的场所,而木壁里面,是一张床,一个小书架,一张写字台,这里完全属于我自己,不想与别人分享。为了这个独立的场所,我还专门买了两条凤凰烟找了秃头的事务局长。他当时就痛快地答应安排给我自己一间独立的房子,原来是这么一间死过人的没人愿意住的房子。害我白白损失两条烟和许多的感激。
坐在床上,我突然想起奶奶死后的情景。那时我只有六岁,也许是五岁,还未上学,大人不愿让孩子们见到死者的样子,就用烧纸盖住了奶奶的脸。我不知道奶奶死去是否和睡去一样,我只看到了奶奶露在新衣服外面的手。那双手蜷曲而透明,闪着一些挣扎、痛苦的土黄色光。我看见奶奶的手似乎动了一下。我吓得大叫着逃开了。也许白天的故事触动了我这些己被遗忘的记忆。我这才会一闭上眼睛便看见了木壁后面伸过来的那只根本不存在的手。
我在灯光下坐了好久。我想无论如何我应该睡去。然而,当我拉灭灯,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又看见了一只由木壁后面伸过来的手,这只手既象奶奶的那只,又象是吊在窗子上那人的那只。
我浑身冷汗,挣扎着坐起来,拉亮灯,我不能再睡下去了。
为什么,这么一只明知不存在的手,一闭上眼睛之后,它就会从木壁后面伸出来呢7
我想我一定在哪一部分出了毛病,也许这毛病早就存在了许久,而我一直没有发现而已。
我知道,世界上没有鬼神,但是,我又知道,世界上绝对有死人、有死亡……
对,死亡!就是死亡,难道从一降生起,对它巨大的恐惧就已在我的潜意识中扎下了根?
我不能回答自己的问题。此刻,我只有祈祷明天晚上不要做梦,别再看见那只从木壁后面伸出来的手。
我相信自己的意志,所以我相信我的梦和我恐惧的感觉只是偶然的,是暂时的。
06、再次恐惧
93年5月8日凌晨
我竟是想错了,看来,人有时怀疑自己的意志并非就是一件错事。
昨夜我睡得很晚。我故意拿了一本冗长的《追忆似水年华》来看。这是一本奇怪的书,听许多人都在时髦地谈它,我曾下决心读完它,然而,我每次读不过十行便会睡意沉沉。这本放在床头的书成了我最好的催眠药。果然,生活并没有出错,我仍旧在将此书看到第*行的时候,它便从我手中猛然滑落,好像一条鱼突然挣扎着逃出了我的掌握。我摸索着关灭灯,沉入一片浑沌之中。
梦,这个可恶的黑暗使者,扇动着它那夜风样柔软的翅膀悄然滑来,蝙蝠般用它幽灵的爪子击中了我。它面目可憎,在我的意识深处幻化出无数可怕的事情:我竟一直与各种各样的死人相处着,和他(她)们交谈、漫步、历险,而我也经受着各种各样的死亡体验。我的梦竟是一个死人的世界,死亡的世界!我在梦中呻吟着,颤动着,兴奋着,恐惧一次次地攫紧我,令我喘不过气,我坚持着不愿承认自己的胆怯,然而不行,最后我看见一只手从木壁后面缓缓地伸出来,直伸到我的眼前,这只手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怪异骇人,它像往常一样,既显得软弱,丑陋,又贪婪,怪异,既象攫起所有的一切,又象在示威,在恐吓,在拒绝、抛弃着世间的一切。我似乎听见了我意志之绳崩断的声音。
我忽地坐起来,慌乱地开亮灯。我的手仓促地碰落了那本沉重的《追忆似水年华》,我竟奇怪地听到了一具尸体落地的声音。我呆呆地坐在那儿,仿佛醒后的一切才是一个真正的梦。灯大亮着,木壁上空空如也,只有星星散散的十几个电话号码。这是我最常用的电话号码。在电话上拨出这些数字,我就可以和最想交谈的人聊天,沟通感情。我对数字具有天生的排斥性,我真羡慕那些只要别人一问,他们便会立刻回答出某一位领导或朋友的年龄、生日、办公室电话、家庭电话、身份证号码,甚至一些其他奇怪数字的人。我看着这些电话号码,就象看着望远镜中的星星,我没想到我最需要它们时它们竟离我这么遥远。 txt小说上传分享
07、无奈的失眠
我唯恐自己崩溃,我担心自己会被木壁那边的那只可恶的手击溃。我想强迫自己再次睡去,我明白这样的事情连续发生三晚上之后,我就完了。习惯会要你的令,它会把要你命的事情变得那样自然,那样的不能摆脱,不能把握,无法抗拒。我想利用习惯来抗拒习惯,我拾起地面上的《追忆似水年华》,它散发着尸体般苍白幽怨的光芒。我憎恨它的平静安祥,它明明包藏着那么多的事情,却又装出一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它竟对一只瘦骨瞵峋、猖狂无比的手视而不见。我虽然觉得它太不够朋友,然而我还得依靠它睡觉。
我胸有成竹地用这本书遮着我的脸,占去我的视线。我用力地辨认着,一行行的字滑过眼前,可我的大脑对此全无反应视而不见,我毫无睡意。我看见我自己的头在书页上遮出大片阴影,蓦地, “死亡”这两个字从暗影中猝不及防地弹了出来。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就在闭眼的同时,那只手,那只狗娘养的手又缓缓地旁若无人地从木壁那边伸出来,我大叫一声,把书抛在一边,跳下床来。
我看看表,时间比昨天还早,才刚刚凌晨两点,我知道自己再也睡不下去。看来读这本书就睡的习惯已被那只手破坏,我想不到这只手的威力竟如此之大,竟然可以改变顽固的习惯。
幸亏可以有日记写。我第一次发现我这种习惯的可爱,它已成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我在写着这些字的同时又暗暗担心,唯恐那只手把我的这个习惯也破坏掉。这只可恶的手,我真想毁掉它!
天好不容易亮了。看来,从今往后我的日记是要在凌晨写了。这只手毁掉了旧的习惯,可又会形成新的习惯。我不能再沉默下去。今天上班后,我得找我的好朋友吴昊谈谈。他对诗歌一往情深,而且总是一如既往地探究着诗歌的秘密。他的谈话充满哲理,我想他会针对我的感觉说出点什么,对,今天我一定要找他好好聊聊。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08、诗人吴昊
93年5月9日晚:
吴昊和我谈话总是居高临下,仿佛伟大先知在给虔诚的信徒指一条走进天堂的捷径。我十分瞧不起他这种态度,却又不得不愿意和他说话。因为我的朋友本来就少,而能和我交谈且又能板着脸训示的只有吴昊一个。
我去找他的时候刚刚过了十点半。宣传部的大办公室冷冷清清,极像被抢购一空的生猪屠宰场。吴昊傻傻地坐在写字台前,呆呆地皱着眉头,直面窗外,仿佛一位妇人正在面对霜天秋景思想远出未归的丈夫,满腔愁绪却理不出一句好诗,那满面的哀怨痛苦,简直惨不忍睹。
我跟吴昊说了我的困惑,说了我对那只可恶的手的无奈。
吴昊哈啥笑起来。他说,你根本就是个胆小鬼,哪有那么只手,疑心生暗鬼,你只要别想它,不就什么都了结了吗?
我郑重其事地说,你认为一个人明白了什么就能做到什么吗?
吴昊听了这话象被针猛然刺了一下,笑容从他双颊慢慢褪去,换上同样的一层无奈、忧伤与怒气。他显然知道很多明白了却又无法去做不能去做的道理和事情。
我继续说,你不是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你要背上流浪者的行囊,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为诗歌而献身吗?你不是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你要辞职下海,离开这枯燥沉闷的机关生活,去实现你个人的价值吗?
吴昊忧悒地打住我的话,低沉地说,你别说了。我知道我这样下去会一事无成,会成为一个平庸的人。可我知道了又怎样?我知道我正直善良不适合机关工作,我知道在机关工作不能疾恶如仇,不能由着自己的个性,不能对什么都发表自己的意见,我知道在机关工作就要整天陪着笑脸,低头哈腰,拍马屁、奉承、请客、送礼,碾碎自己服从他人,不要有妇人之仁,不要有自我主张。可我知道又有什么用?我没有能力让自己说假话不脸红,没有能力让自己背叛自己去送礼、去奉承、去卑躬屈膝,我无法让真理被权力欺辱和强 奸。我注定是一个可怜的人,因为我不能抛弃自我,战胜自我。
吴昊脸上、眼里、话里的哀伤不可避免不可抗拒地感染了我。我叹口气说,这就是我们的悲哀。我们看重的东西太多,骨子里无法改变的东西太多,我们需要坚守不能放弃的东西太多,我们没有能力战胜自我。很多人都是这样,我们之所以比其他人痛苦就在于,我们明白我们的无奈,我们知道我们需要做到明明能做到却又不愿做到最终无法做到的事情。就象我,明明知道那样一只手并不存在,却不能忘记它、抛弃它、战胜它,反而那样恐惧它、在乎它,以致不能入睡,不能自拔、不能解脱。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09、期望爱情
吴昊沉思了一会,静静地看着我说,你不要陷入绝望。我们之所以活着,就是因为任何事情都有办法解决,我们不能战胜,不能改变的,我们可以避开它,可以忘记它,可以忽视它。你可以转移一下你的注意力,这样你也许能甩开那只可恶的手。
我的心突然动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情绪奇妙地笼罩了我。我急不可耐地说,你是说,爱情?
吴昊肯定地点点头。除了爱情之外,什么还能让你忘掉一切、克服一切呢?你不是跟我说过你对人事局的小琳印象挺好吗?
我感到心跳突然快了一倍,浑身好像泡在暖洋洋的温水之中,这种奇妙的舒服是前所未有、莫名其妙的。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我想这也许有戏。我竟表现出一种不由自主的羞涩。我说,你别胡扯,这能顶用吗?
吴昊说,你不妨试一试呀。喏,快下班了,你可以立刻去约她,请她去外面吃午饭!食堂里的饭菜糟透了!你要知道,事不宜迟,兵贵神速,机关里瞅着她的小伙子,可多如过江之鲫呀!我知道,你只要把编故事的手段施展出来,一般姑娘还是抵挡不住的!
我脸儿烫烫地说,试试就试试,怕了她不成?我怀着甜蜜的雄心站起来,飘飘然地向外走去。
吴昊在我身后大声说,注意,成功了可别忘先请我喝一顿。
我没理会吴昊的喊叫。我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机关大楼的廊道里,脚步声更增加了我的气概。在看清“人事局”金黄色的玻璃门牌时,我却突然象被扎了一针的皮球,腰塌下来,脖子软了,脚步也放慢了,浑身没了力气。不就是一个小琳吗,我一边骂着自己孬种,一边推开了人事局的门。
屋里很静。只有老孙和小琳在。小琳正在上午的阳光下低头照着字帖练字,几缕青丝在她的额边泛射着金子般的光芒。我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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