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那个渊湛匆匆而别,根本没将段玄为何会变成这样的原因告诉我。我心里实在拿不准,只能轻声唤他,扶着段玄到床上,让他躺好,“还是先将你的眼睛治好了吧。”
“我就是大夫,能不能医好,自己心里有数。”听到我的声音,段玄的脸色变了变,烦躁不安,躺下又坐起。意识到自己说话冲了些,他有些愧疚,调整好情绪后说道:“在下是修道之人,本该心如止水,如今却被心魔干扰,做出不当之举,还请楠——夫人见谅。”
医者不自医,更难医的还有段玄的心病。我黯然,叹了叹气:“可不可以,总要试试。你是被我害成这样的,我自当尽心尽力。”
有利必有弊。八道的尾巴本是邪物,以邪制邪,虽能救人,却也未必不会留下后遗症,段玄的眼睛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看不见的。八道……你现在可安好?
段玄怔了怔,犹豫不决:“王爷……不会介意么?”
“我会跟他解释。”
“夫人还是回去吧,”段玄在拒绝我:“若让人看见,污了夫人的名节,总是不好。”
“可是别人已经看见了。”我无奈地笑笑:“最怕的不是证据确凿,而是捕风捉影。倒不如直截了当地告诉别人,我就在这里。反正叔叔救过我们母子性命,只要拿捏准当,别人也说不了什么。”
段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半晌,似在哽咽:“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①陆完女儿的闺名,杜撰
为了落实后妈这个名头,虐虐更健康哇。╭(╯3╰)╮
41、慈宁堂 。。。
“若要谢我,就请重新振作起来。”我抿抿嘴,给他盖好被子,让人将房间收拾妥帖,又准备了饭食。
段玄让我将昨日那些医婆郎中开的药方拿过来,念给他听。接着他沉思片刻,指出错误,重新修改后叫人照此方配药。见段玄这么快就振作起来,我甚感欣慰,与人一起到药库,抓完药拿去煎了。
那些比段玄年长几十岁的人见了段玄开的药方,一脸鄙夷,好像在说就你这黄口小儿,能有多大本事?医者不自医,你非要自医,医死了也是活该。
虽然知道他们是出于嫉妒,但我却突然不放心了,害怕段玄自寻短见,利用自己的医术将自己毒死。将药端过来后,迟迟不肯给他。
段玄用乞求的口吻,道:“夫人,将药还我好吗?”
“你不是说没有办法么?”没弄明白之前,我绝不同意:“是药三分毒,这药只怕会让你的病情雪上加霜。”
见我不信他,段玄颇感无奈:“这只是固本培元、清毒的药。”
“清毒?”我嘲弄道:“只怕是有毒吧!”
我让那丫鬟将药端出去倒掉。段玄急忙起身,却被床前的脚踏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他笑得苦涩:“我已变得这般无用了么?”
“怎会无用呢?”我将段玄扶起来,握住了他的手,“叔叔你貌比潘安,才高八斗,正直善良,优点一大堆。这种妄自菲薄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妄自菲薄么?”段玄的手指颤动,最终将手抽回。他笑了笑,有些炎凉:“昨晚王府有人故去,而在下却无力阻止——一个无法救人亦无法自救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妄自菲薄?”
段玄注定是个好人,正因为太善良,所以活得痛苦。知他或许比我看得更清楚,我只有叹气道:“很多事都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还是看开一些吧。”
转眼已是傍晚,霞光万里,荟蔚婉娈。夕阳的余光从敞开的房门中斜斜地照进来,像个蒸在锅里的熟蛋黄,却澄亮如琥珀,将那棉花似的云朵照得绚丽多彩。院中的花草也镀上一层金色,附近房屋顶上的绿色琉璃瓦更是亮得晃眼。
我瞧着那已经重新糊纸的窗格,隐隐透着光,抹上了一层橘色。心情突然变得飘忽起来,让那丫鬟将药端给段玄,继而说道:“你知道当我最难过的时候,王爷告诉我什么吗?‘若要寻死,自行了断便是!’——呵呵,很残忍吧?但想想我若真的死了,就不会有这个孩子,也不会与叔叔再度相遇。同样,若叔叔真要寻死,我也不会再阻拦;只是叔叔父母应该健在,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未免太自私残忍。”
“我的想法和你一样。”段玄循着光的温暖,闭着眼睑,仿佛要将自己融进去。然后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也许在下该重新学习如何行走。”
见段玄半天都无异常反应,我便知他是真的坦然了。段玄说可能就是八道的尾巴,虽然救了他的命,却让他身中妖毒,以致双目失明。我问他可有解决之法。段玄摇摇头,说以他的医术,只能暂且控制毒性的蔓延。
“还是顺其自然吧。”段玄远比我想象中的淡定:“没有了眼睛,我还有心,可以用它来看这个世界。”
也许是残留着对段玄的情愫,我很愿意在这件事上帮忙。
让人给段玄做了根花椒木手杖;将他经常行走的道路进行改造,用鹅卵石铺上一条盲道;帮他训练,通过触觉、听觉、嗅觉来判断东西的形状、材质、甚至颜色。段玄原本天赋就高,自然很快便习惯在黑暗中生活。
出了那么多事之后,宁王府也太平起来。朱同脸忙着给朱拱橼准备婚礼,顺便为其他几个年长些的子女联姻,又是做公务,又是搞交际,像个陀螺似的,除了晚上之外根本没时间陪我。
偏偏我闲得发慌,那些文艺的东西玩久了也会腻,索性女扮男装出门拿朱同脸给的脂粉钱在贫民居住的闾里盘下一家小饭馆,买来粮食和药材,学电视上演得那样为因兵祸或者丧失土地而流离失所的穷苦人家捐食赠药。一来积福,自己也开心;二来为朱同脸营造一个好名声;三来让段玄学有所长,重新体验到自己的价值。
米是买来的,使用的蔬菜和部分药材则是从野外挖的。为了节约成本,也为了长期发展,一天只供两顿饭,每次两百人的量,早上米饭炒菜,下午蒸包子。段玄是唯一的医生,内外兼修,包治百病。而那两个曾保护过我的保镖,则被我指挥着满山遍野地跑,打野味、砍柴火,不亦乐乎。
店面在街道的拐角处,道路极窄,却热闹。只是不知为何,我们忙里忙外了好几天,却光有看的人,却无进的人。找了个人问,结果附近已经有了一家这样的机构(但只供食不看病)。我估摸着弄个招牌,再宣传一下会好些,却为起名犯难。
段玄提议说这是宁王府开的,又以慈悲济世为目的,不如就叫慈宁堂。我觉得段玄实在会说冷笑话,“为什么不叫它慈宁宫?”
段玄一本正经道:“若称之为宫,只怕会让人觉得高不可攀,不敢来了。”
我左右寻思,索性就叫了它了。将招牌挂上后,我叫人在门口大声吆喝,招呼人来。结果一个比一个脸皮薄,跟未嫁的黄花闺女似的放不□段。我气得咬牙:“难不成你们让我一个女子张嘴吆喝?”
众人与我在一起久了,早知道我是没脾气的主,竟齐齐地点头,道:“夫人貌美如花,往街上一站定能引人入胜,一切问题都将不是问题。”
我坚信这话一定是段玄教的,为了作弄我,便用恶毒的眼神看他。段玄却若无其事(瞎子看不到,o(╯□╰)o),坐在一旁手握书卷,背道:“肥人脉细欲绝者死。瘦人脉躁者死。身涩脉滑者死。身滑脉涩者死。身小脉大者死。身大脉小者死。身短脉长者死。身长脉短者死。
……
黑气起于耳目鼻上,渐入于口者死;白色亦然。赤色见于耳目额上,五日死。面青目黑,面青目黄,面青目白,面青唇黑,皆死。面白目黑,面白目白;面赤目黄,面赤目白;面黑目白,面黑唇青,面黑目青;面黄目白,面黄目黑,面黄目赤。皆死。
……
心绝;肩息,回眄目直,掌肿,狂乱心闷绝热,一日死。心头痛而咳不止,关节不通,身重不已,三日死。肝绝;汗出如水,恐惧不安,伏卧,四肢乏力,目直如盲,面青舌卷苍黑,泣下,八日死。头痛目眩,肢满囊缩,小便不通;又云∶身热恶寒,四肢不举,脉当弦长,今反短涩,十日死。脾绝;口冷足肿,胀泄不觉,面浮黄,唇反,十二日死。色黄、体重、失便,目直视,唇反张,爪甲青,四肢节痛,吐食,脉当大缓反弦,死。
……①”
通篇下来,死字出现的频率高得让人惊悚。我无语之至,以为段玄记错,抢过书,让他再背一遍,结果一字不差。不光是我,所有人都一脸怨念,用鄙视的眼神看段玄。我寻思着这古代的医生怎么跟阎王似的,一见人面就先判断他能活几天(或者几年),什么时候死。
段玄说也不尽然。医者仁心,只是出于悬壶济世的胸怀,若能判断患者还能活多久,便可以在死之前尽力救治罢了。
“是吗?”我笑了笑,忽然觉得感动,幸好段玄那颗仁慈纯净的心没被这浊世污染,所以才明知我有了朱同脸的孩子,却还是屡次救我。他这样的人,真是好呢。只是老天,为何让我们生生错过……
经过这事,所有人一致认为段玄不拘小节,脸皮厚(…_…|||),最适合出去吆喝;于是便将他哄到街上,给了一面锣。
段玄欣欣然地站在街中央,往锣上梆地敲了一声,觉得不雅后,又回来将锣放到一边。众人以为段玄是想耍赖,再度鄙视之。段玄依旧不慌不忙,拿纸折了几架飞机,重新出去后站在棚子底下,一架一架地扔出去。
几个小孩在不远处游戏,眨着好奇的眼,看见纸飞机相继落地,便过去捡起来还给段玄。段玄笑得温和:“谢谢。”
那几个小孩像看神仙一样的眼神看段玄,满怀敬意,问他:“夫子,您的眼睛看不见么?”
“是啊!”段玄点头:“看不见。”
小孩又看了看在内堂看段玄的我;“她是您的堂客吗?”
段玄摇头:“不是。”
“她是您的妹妹吗?”
段玄又摇头:“不是。”
“那她是谁?”
段玄回答:“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愿等尽一生,与之偕老之人。”
“什么叫与之携老?”
“你们不用懂,”段玄摸了摸其中一个小孩的头,“将来自会明白。”
那群小孩果然不再提,只是问段玄可否将纸飞机借给他们玩。段玄点头,他们立即欢呼雀跃,向他道了谢,拿着飞机到处飞。
我听到了这些话,出来坐在门槛上,看着天空的飞鸟,装糊涂:“你与他们说什么?”
虽然说还没与朱同脸分开就想着他死之后的事,显得不厚道;但我还是无数次去想段玄一直留在宁王府是不是为了等我,以及与他生活在一起的场景。见果真如此时,我着实又感动了一番。
段玄笑得淡然:“他们以为夫人是男子,说夫人像女子般漂亮,我说夫人本来就是女子。”
见他故意隐瞒,不想造成我的困扰。我笑笑:“想不到他们还挺有眼光。”
等这群小孩玩累了,回家吃完饭后又出来,段玄这才拿出包子,问他们:“饿吗?”
他们眼巴巴地望着那个白白的、热腾腾的包子,却因为不好意思而摇头。“咕——”不知谁的肚子叫了起来。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他们显得越发窘迫。终于有一个孩子忍不住开口:“是小达!他爹死了,他娘卧病在床,没人给他做饭。”
明朝虽有养济院,但对名额以及标准有严格的规定,并不是每个老弱病残穷之人都有救济的资格。有亲人扶持的不救,叛逆谋反的不救,不忠不孝的不救。
那叫小达的孩子面黄肌瘦,腼腆却有骨气:“夫子!我可以为您工作,不要工钱,每日只要让我和我娘吃饱饭就行了。”
段玄似乎喜欢这个孩子,点头道:“那好吧。”
段玄将工作分配给小达,让他将这附近的鳏寡孤独废疾者名单说出来,然后挨家挨户地送包子,通知他们过来看病。小达的朋友很热情,争抢着帮他完成任务。
“咕——”每跑一个来回,那群小孩的肚子就叫得越厉害。段玄将包子分给他们,六个孩子,居然吃了七十三个。吃了那么多,竟然还再想拿,真是贪得无厌。
段玄问他们是否还有人没饭吃。那群小孩点头,说还有骗子张和小偷吕,他们平时偷鸡摸狗,饿死了也活该。段玄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因穷作恶本是值得怜悯的事,不管他们是好是坏,总该施以帮助。好人不做好事,就和坏人无异。
这群小孩思索良久,拿着包子说要送给这二人。段玄很满意他们的表现,知小达母亲生病,便前往应诊,后开了一剂防风如神散。
到了第三天,小达他娘亲病好了大半,前来跪拜感谢,祈求段玄收小达为徒。段玄很容易就答应了,小达的朋友见状也纷纷拜段玄为师。
从此,慈宁堂里每天早上都会响起让人发窘的读书声:“爪甲青者死。爪甲肉黑者死。舌卷卵缩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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