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群一咬牙,啐道:“哼,全不是好东西!”说完,自己也觉得可笑,扑一声,
乐了。
不大一会儿,马扬换上拖鞋,喝口热茶,稍稍歇过一口气来,又从黄群那儿进
一步了解了一些情况,便去找小扬。
马小扬居然还没睡,似乎料到晚上还会有一场舌战要进行,此刻正在床上盘腿
坐着,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自岿然不动”的劲头。
……其实小女孩这时只是在思考下午老师走了后,跟妈妈争论过的那个问题。
当时她问黄群:“……妈,您说,人一生有命运这东西吗?”黄群答道:“有啊。
但唯物主义者有唯物主义者的命运观。唯心主义者有唯心主义者的命运观……”马
小扬就不爱听妈妈一张嘴就“唯物主义,唯心主义”:“哎哟。您又来了。能跟我
说一点新东西吗?”黄群一听火了:“什么新东西旧东西?说后现代,新鲜?中国
离现代化还有十万八千里哩,谈什么后现代?!纯粹一帮人吃饱了撑的,在蒙你们
这帮小年轻哩,给我好好想想自己的入党问题吧!”
马小扬一听,立即拿起书包就向自己卧室走去。黄群忙呵斥:“你什么态度?!
给我站住!”
但当时马小扬怎么也站不住,还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听到走廊里响起爸爸妈妈的脚步声,小扬立即拉灭了灯,钻进被窝。她突然觉
得,要跟爸爸争论这个“入党问题”,难度就太大了,还是回避的好。于是由着两
位“老人”在外头敲门,她只是不理睬。心急的黄群想直接推门进屋,却被马扬拦
住了。女儿毕竟长大了嘛,跟她来硬的肯定不行。耳光只能打在脸上伤在心上,解
决不了任何问题。
马扬隔着门板说道:“困了,就睡吧,小扬,我和妈妈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
明天要出一趟差,去德国,谈那个坑口电厂的事;还得去一趟冰岛,去考察那儿的
地热发电厂。大概得一个来月才能回来。想让我带点什么外国玩意儿?”
爸要出差?小扬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她怕这又是个“烟幕弹”,后头说不准还
有只“大灰狼”等着哩,于是赶紧命令自己闭上眼睛,继续保持“高贵”而“矜持”
的沉默。马扬也只有剩下叹气的份儿了,向黄群挥了挥手,无奈地命令,“撤”。
一早,车来接马扬。打点整齐的他,在黄群陪同下,再次走到小扬房门前,再
次轻轻地敲门。房间里依然不作反应。黄群有些恼火了,用力敲了两下门,呵斥道
:“小扬,你是真的还是假的?爸要走了!”房间里还是没反应。黄群又用力敲了
一下门。
马扬心里也有些不好受,不明白小扬是怎么一个心理状态,但他相信,女儿已
经十七周岁了,不会平白无故地表现出这样一种“逆反心态”,便忙示意黄群,让
她别发火,而后又对着门板说了声:“爸走了。到德国再给你写信。有什么事,等
我回来再说。听妈妈的话。啊?”房间里还是没有反应。
等汽车缓缓启动,马扬一面跟黄群招手,一面又侧过脸去向楼上女儿的窗户瞟
了一眼。
窗户里仍没半点动静。马扬真的有点失望了,甚至多少有一点怨尤,无奈地叹
了口气。汽车在煤渣路上多少有些颠簸地驶去。一时间,车速还提不起来,只能那
么慢慢地颠着。路旁的小林子里也不时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鸟被惊出。大约开出几
十米吧,马扬突然看到路边一间破旧的小屋子旁站着一个女孩。他一愣,因为他觉
得这女孩很像小扬。他忙叫停车。那女孩看到汽车停下了,便颇为激动地向汽车跑
来。马扬再定睛一看,果然是小扬。
马扬忙下车,迎过去,笑道:“傻丫头,站这儿干什么!”见小扬还是赶出来
送他了,而且采取了她自己的方式,马扬一扫心头的阴云,极高兴地拨拉了下小扬
的头,又说道:“赶紧回家去。瞧你,穿那么单薄,小心着凉!”小扬不无尴尬地
低下头去笑了笑,但浑身一直在微微地颤栗着。马扬忙问:“怎么了?冷?”小扬
低低地说了声:“没什么……”便把一小包东西塞给马扬,扭头就往家里跑去了。
马扬打开那样东西看,居然是一套崭新的刮胡子工具。
车到机关楼前,马扬看到在楼门前空场上停着一辆崭新的奥迪A6。 “省里来人
了?”进了办公室,马扬问了秘书。了秘书说:“没有。”“那辆奥迪A6是怎么一
回事?”马扬又问。丁秘书说:“不太清楚。一早,就杜老板来了。可能是他的吧。”
马扬笑笑道:“又买一辆新车。这家伙!其他同志都到齐了!”马扬说的其他同志,
是指今天跟他一起出国考察的人。丁秘书答道:“差不太多了,都在那边大会议室
等着哩。哦,刚才,焦秘书打电话来找您。”这时,值班室的同志送来昨晚来电记
录。马扬一边翻看记录,一边问:“焦秘书?什么事?‘”“没说。他说他一会儿
还会打电话来。”’他知道我今天要出国吗!“”知道。他说贡书记让他务必赶在
您去机场前找到您。“
听说是贡书记在找他,马扬忙抬起头,吩咐道:“那你赶紧主动打电话找他,
就说,我已经到机关了。接通电话,就来叫我。”说着去大会议室看望那些已经先
他到达的考察团成员。
考察团成员中,有赵长林,也有杜光华。马扬刚走进会议室,杜光华就把他拉
出会议室。“看到机关楼前那辆奥迪A6了吗?”杜光华笑着问道。马扬笑道:“看
到了。你小子牛啊……”杜光华哈哈一笑道:“牛啥牛。给你的。”马扬故意做出
一副警觉的样子,说道:“想干吗哪?你!”杜光华笑道:“别紧张,就怕你没事
找事,又去骑自行车玩,让人用板砖再拍了你。”马扬不以为然地“嗨”了一声。
杜光华忙说:“你可别‘嗨’!我可是在你大山子投了不少钱的。我得为自己这一
笔笔高额投资着想,不能再让别人在你脑袋上随便戳窟窿玩。”马扬哈哈大笑一声
道:“这话说得实在,有点意思,有点意思。”杜光华有点得意地说道:“所以,
给你一辆车,就是在给我的投资上保险,绝对没别的用意。”马扬故意叹口气道:
“可惜啊。主意是好主意,就是我用不成啊。开发区纪委有规定,收到一百元以上
的礼品,都得上交。”杜光华满不凛地说道:“操,别跟我说那个!你那纪委书记
还不是你任命的,在你领导下工作?他管天管地,还能管得了你?”马扬哈哈大笑
:“光华老弟,你真可爱。你以为我这儿是青洪帮呢?”杜光华忙说:“马老哥,
那怎么着,我给你们那个纪委捐一笔钱,让他们给您买辆车。您可真不能再心血来
潮就去骑什么自行车,跟我们大伙开这种低级玩笑!你说一辆车说死了,才多少钱?
你这颗脑袋又值多少钱?”马扬笑笑,说道:“谢谢啦,老弟。谢谢啦……车的问
题就别扯了。开发区会解决这个问题的。还是说说你那几个投资项目最近的进展情
况吧……”
这时,丁秘书走来,告诉马扬,焦秘书那边接通了。马扬赶紧去接电话,临走
前,笑着跟杜光华说道:“杜老板,放心吧。谁要再想在我马扬脑袋上凿窟窿玩,
没那么容易了。”说到这里,他故意做出一副很神秘的样子,还放低了声音,凑到
杜光华的耳朵跟前,说道:“省公安厅奉省委一把手之命,派专人保护我这颗脑袋。
再说,省委也做了个决定,根据大山子当前的治安情况,不许我再骑自行车。别人
的话我可以不听,省委的话,我可不能不听。你说呢?”
马扬一走出大会议室,丁秘书就匆匆告诉他:“我刚才问了一下焦秘书,那意
思好像是说,贡书记让您暂时别去机场了……”“什么叫暂时别去机场?暂时别去,
我还去不去德国了?我还是这个考察团的团长哩。”马扬一惊,忙赶到办公室,拿
起电话。焦秘书果然让他“别考虑考察团的问题了。省里临时决定另外选个领导当
团长。贡书记说,十万火急,让您马上赶到省里来,好像中组部来了个考察组,要
找您谈话……”
“中组部的同志上午十一点的那班飞机到。已经安排了你跟他们下午见面。”
待马扬风风火火赶到省委大楼,走进贡开宸办公室,贡开宸单刀直入对他这么宣布。
马扬显然一直还没别过这个劲儿来,忙申诉道:“这次去德国冰岛谈判、考察,非
同小可,牵涉到最后能不能和德方最后签协议扫清最后一些障碍;也牵涉到下一步
开发大山子地区地热能源的问题,牵涉到今后能不能实现您的那个设想:把大山子
改造成我国一个新兴能源基地的问题……牵涉到能不能在未来二十年内,在大山子
建起一个我们K 省新的支柱产业,一个重要的经济增长点。”
贡开宸摊开双手道:“中组部要找你,那怎么办?拒绝他们的考察?”
马扬着急地说道:“什么事非凑这会儿来考察嘛?推个十天半月,我就从外边
回来了嘛……”
贡开宸笑嗔道:“你瞧瞧你这个马扬,让人家中组部推迟考察。你是谁?你就
不能改变你的安排,去适应中组部的要求?非得你去德国才成?没你马扬,天就得
塌了?地球就不转了?树就不绿了?馒头也蒸不熟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中央可能要调你去外省担任省委副书记。”贡开宸突然这么
说道。
马扬一下愣住了,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贡开宸这才放缓了口气和语速解释道:
“……这件事,实际上已经酝酿了一段时间了。他们曾经征求过我的意见。我是想
把你留在K 省。但他们的意思还是要你换一个地儿……”马扬仍愣怔着:“让我当
省委副书记……不行吧……”贡开宸笑道:“行了,别跟我假惺惺的了。”马扬忙
辩解:“贡书记……”贡开宸立即举起一只大手,制止马扬继续往下说,提议道:
“还是来说一说,你打算怎么跟中组部的同志谈这个问题?”“我?我能怎么说?
我现在一心一意还想着怎么带团出国考察,把老外的美金搞到手,实现您那个把大
山子搞成中国最大的能源材料基地的设想哩。”贡开宸冷冷地:“现实一点,说现
在这档子事。”马扬惶惶地:“现在……现在……您让我怎么说……”
贡开宸略带一些嘲谑意味地说道:“马扬同志,还不至于如此吧,一听说要去
当省委副书记,激动得连话都不会说了?连凑合两句假话来填补一下,都不会了?
不至于吧?”听贡开宸居然这么“挖苦”自己,马扬真有点急了,忙说:“贡书记,
您……您应该是最了解我的……我现在真的……”“好了好了,别跟我真的假的了
……谁知道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贡开宸继续“刺激”他。这倒让马扬一下感觉
到,贡书记是不是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要他去做,“所以,故意在使着这种”激将
法“哩?!他稍稍让自己平静下来,以便理智地搞清事情的”全部真相“。
这时,焦秘书搬了一台录音机来。
贡开宸问:“那盒录音带呢?”焦秘书从口袋里取出一盒录音带。贡开宸再问
:“都倒到地方了吧!”焦秘书点点头:“倒到地方了。”贡开宸说:“行了,搁
那儿吧。”焦秘书不无有点担心地:“一会儿……还要我来操作吗?”贡开宸笑道
:“我有那么笨吧?就算有那么笨,你也别一个劲儿地在这个家伙面前出我洋相。
这家伙本来就不怎么瞧得起我们这些老头……”马扬也笑了,对焦秘书说:“你忙
你的去吧。一会儿,贡书记实在摆弄不了这录音机,还有我哩。”焦来年说了句:
“这可以。”便笑了笑走了。
马扬拿起那盒录音带看了看,问:“学英语呢?”贡开宸沉闷地说道:“学马
扬语录哩。”马扬忙说:“领导又取笑我?”贡开宸说:“你自己听啊。”马扬犹
豫了一下真把录音带放进机器,放了起来。果然,机器里放出的声音是自己的,而
且就是当初自己说的那段话:“……多年来,我一直以自己是K 省人而骄傲,因为
K 省作为中国的工业大省,拥有中国规模最大。数量最多的特大型国有工矿企业。
可以这么说,中国早期的社会主义工业化是踩在我们K 省人的肩膀头上起步的。而
这份家当,正是我们K 省人的父亲和爷爷亲手创下的。作为K 省父亲们的儿子,K
省爷爷们的孙子,怎么能让这份家当败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呢……”
马扬忙按了下“STOP”键,中断自己的“演说”,呆坐了一会儿。这迹象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