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此为例”。这也就是在我们一些地方的政治生活中,虽有三令五申,却仍令行
不止,行政乏力的重要原因之一。
当然,在极个别的情况下,并不是不能用“下不为例”来缓和一些必须缓和的
关系,但滥用“下不为例”,却实在是行政的一大忌。……几分钟后,车队逼近山
南地界,并很快看到了那块硕大的横跨公路上空的蓝色指示牌“山南人民欢迎您!”
就在这指示牌下方的公路旁,六七辆黑色轿车静静地等候在浙沥的细雨中。当贡开
宸的车队从不远处带坡度的弧形路面上冒出湿润而锃亮的车顶时,这六七辆黑色轿
车里,同时钻出六七位身穿深色西服的中年人(还有一位穿套裙的中年女干部),
他们有的自己打着伞,更多的是由秘书打着伞,很快地走上公路,并自觉地按级别
高低职务大小调整了各自站立的位置。很快,奥迪车队离迎候的人群越来越近。地
委书记常春亭让秘书收起雨伞,其他领导也马上收了雨伞,并向路面上可能停车的
位置鱼贯地走去。这时候,一件完全出乎他们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贡开宸的车队居
然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旁一掠而过。贡开宸没让停车,把这一群淋在雨中的地区级
领导干部完全给“晾”一边了。山南地区的领导们一下都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目送
着车队飞快远去。这时候,常书记身上的手机响了。是贡开宸打给他的。贡开宸没
批评,只是说:“回去吧。雨大了。有话晚上再说。今天晚上,我住你们那儿。”
这一下午,过得特别慢,常书记和孟专员都有些坐立不安。到下班时分,孟专
员把焦副书记请到自己的办公室,问他:“你跟郭秘书通过电话没有?”焦副书记
叫焦来年,今年四十有余,原先是贡书记身边的大秘书。因为有这点历史关系,山
南地区的领导有什么特别难办的事要找贡书记,总是请这位焦副书记出面去“通关”。
当然,这一招,并非百试不爽。因为,贡书记很快就给焦来年下了个严厉的指令:
“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被人当枪使了?该找不该找的你都来找,以后你的电话我就不
接了!”这倒也替焦来年做了解脱。因为他其实并不想这么干。只是夹在贡书记和
常书记孟专员中间,有点难做人。
孟专员下午让焦来年给郭立明打电话,一是打听贡书记今晚到山南的确切时间,
以便他们好适时安排接待;第二,当然还想问问今天下午贡书记不停车的真实原因。
因为他和常书记总觉得贡书记不会仅仅是因为反对他们搞“花架子迎送”而不停车
的。这里必有“其他原因”。
“小郭说,据他了解,没别的原因,贡书记就是不赞成搞这花架子迎送。至于,
他们准确的到达时间,暂时还定不下来,得看贡书记在四方集团那边的活动情况。
但贡书记说了,不让我们傻等着。该干吗干吗。他到了,会直接去招待所的。”焦
来年这么说道。但,经过研究,常书记和孟专员还是觉得,最起码也得到地区迎宾
馆等着贡书记,否则就是“大不敬”了。于是,几位领导分头回到自己办公室,匆
匆拾摄一下待了结的公务。仍穿着西服的,赶紧换夹克或其他样式的两用衫——他
们都知道贡书记平时不喜欢他身边的人“西服革履”。大约到七点钟光景,地区迎
宾馆经理打来电话通报:“常书记、孟专员,贡书记已经到了……”
常书记忙问:“到哪儿了?”
经理跺着脚答道:“快点吧。已经到我们这儿了。”
于是,六七辆轿车又快速地扑到被习惯称作“招待所”的地区迎宾馆门口停下。
果不其然,由贡开宸那辆大奥迪领头的车队此时已经一字排开停放在迎宾馆颇为气
派的大院里了。一见山南地区那几位领导同志,贡开宸张口就问:“你们还真是不
把红薯当粮食,不把村长当干部?啊?”把那几位问得目瞪口呆,不明所以。瞧着
贡书记的表情,似乎带着微笑,但听他的语调,却十分严厉。不等他们回过味来,
贡开宸接着问:“省委办公厅根据省委常委进一步改进我省党的作风建设问题的精
神,就接待问题,专门发了个文,你们都没看过?”常书记忙说:“看过。我们专
门组织了学习贯彻。有个情况报告报办公厅了。”
“那你们还玩啥花活儿?跟谁唱对台戏呢?今天我让小郭特地给乔秘书长打了
电话,特别关照,不要再搞地界迎送了,你们就是不听招呼!”贡开宸批评道。
几位领导都不做声了。
贡开宸又问:“到底怎么回事?”
常书记犹豫了一下,说道:“贡书记,您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贡开宸反问:“你说呢!”
常春亭说:“您要听真话,我就说真话。改进我省党的作风建设问题的文件,
我们都学了,也坚决拥护。但招待起来,不是没一点顾虑,顾虑就在于搞不清你们
这些上级领导心里是真的不希望我们到地界去迎送哩,还只是嘴上说说的……”
孟专员补充道:“我们担心,要是真的不去迎送,省里的一些老爷们心里恐怕
又不高兴了。过去我们就吃过这样的亏。”
乔秘书长说:“那年搞‘四菜一汤’,上头也规定得挺死,说得跟真的似的。
我们以为上头机关来的同志一定会带头执行,真的就上四菜一汤,可结果咋样?正
经耽误大事。四菜一汤往他们跟前一放,人家挺有修养,当面啥也不说,照样跟你
说说笑笑,可转过脸去,该批的项目不批了,该给的指标不给了,该追加的财政拨
款也不追加了,该有的年终评奖也没了,那……谁受得了?!”
“谁给你们穿小鞋,你们可以举报啊!”贡开宸一本正经地说道。
“哎哟,我的贡书记,谁也不会说是因为你上了四菜一汤才不给你批项目的。
人家都是在暗中跟你较着劲哩。你举报谁去?!”有多年基层接待工作经验的乔秘
书长更是深有感触地说。
“所以呀,老百姓就会有这样的牢骚,说上头的经是好经,就是让一些歪嘴和
尚念走了样!”贡开宸忿忿地说道。常书记等人不说话了。场面上的气氛一时有点
拘谨,甚至还有点尴尬。焦来年忙转移话题:“贡书记,还没吃饭吧?”知趣的郭
立明忙接过这话题:“没哩。其实四方钢铁企业集团那边已经安排了,贡书记说,
不吃不吃了,咱们上山南吃。就赶过来了。”常书记也趁机接过这话题调剂场面气
氛,笑道:“焦副书记,你去安排晚饭。你了解贡书记的口味。今天咱们就给贡书
记四莱一汤,一个菜也不给他多做。多做一个,我打你五十大板。”焦来年忙点头
:“行行行。打我。”在场所有的人趁机都笑了起来。终于把场面上的气氛调解开
了。
贡开宸却吩咐:“多安排一桌。一会儿还有几位客人要来。我请的客人。”焦
来年忙笑道:“那就不能四菜一汤了。”常书记笑道:“反正今天这顿晚饭就看你
的了。是好是赖,板子都打在你屁股上。”孟专员忙说:“行了行了。还是我去安
排吧。”焦来年便说:“那,这板子可就打在你的屁股上了?”孟专员笑道:“只
要让我们的贡书记吃好了喝好了,心情愉快了,我挨几板子,又算得了什么?小菜
一碟!”
这回,大家真心实意地放松地笑了。贡开宸的神色也平和了许多。他解释道:
“我把合江地区的几个领导请了来。晚上,一起谈谈农业产业化的问题。下个星期,
省委常委要专题研究这件事。我想先听听你们的看法。据专家估计,加入WTD ,对
我国农业会有相当的冲击,必须早做打算……”孟专员问:“WTD 有戏吗?磨了这
么多年……应了当年陈老总的一句话,从黑头发都谈到白头发了,还没谈成。”贡
开宸眼睛一亮,说道:“对这件事,中央决心很大。WTO 第一任总干事鲁杰罗先生
当年在上海说过很有名的三句话,一,一个对外开放的中国决不能再袖手旁观,看
着别人制定规则而自己被动地去适应;二,一个经济迅速增长的中国,决不能再失
去有保证地进入全球市场的权利;第三,一个依赖科学技术和现代化的中国,决不
能再落后于世界经济政策一体化和经济全球化的发展……走进WTD 这个大门,会得
到种种方便,尤其重要的是,可以取得这样一种资格,和他们一起来制定发展这个
世界的经济和贸易的规则。但是,既然想拥有这样的权利,就得遵守这大门里现有
的种种规矩。这就会对我们现有的经济秩序,政治秩序,以至整个社会生活产生一
系列不可忽视的冲击,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重大的冲击。所以要早做准备,
化被动为主动,化不利为有利;充分利用这些冲击和方便条件,给我们K 省创造一
个经济增长的新阶段,新局面……”
贡开宸饶有兴趣地谈了一会儿“WTO ”,那边就过来叫人席了。“吃饭吃饭…
…”乔秘书长大声张罗道,“……甭管饱汉饿汉,有饭不吃是笨蛋。”常书记和孟
专员便陪着贡开宸走进小餐厅。
这精致的小餐厅纯粹中式装潢,中央只放着一张泰国紫檀圆桌,并有一扇四条
屏嵌山水红木雕屏风在一厢围护。莱已然上齐,四个五寸的青花瓷盘和一个显然是
盛汤用的青花瓷广口碗——仿佛真的是四菜一汤。不管是菜盘,还是汤碗,都有相
应的盖碗盖着。桌上只摆放了两副餐具。
贡开宸指着那“孤零零”的两副餐具,问:“什么意思?其他人呢?我说过,
还有合江地区的几位同志,还有你们各位呢?”常书记忙解释说:“焦副书记刚才
忽然想起,今天是您一个特别的日子,让您单独在这儿用餐。让孟专员在这儿陪您,
我上那边去陪合江来的同志……”“什么特别日子?这个焦来年又出什么馊主意?”
显然,贡开宸自己都有点忙糊涂了。
这时,焦来年匆匆走来。他是来报告,合江的同志已经到了。请常书记过去陪
客人。
孟专员忙拉住他,让他“赶快解释一下。贡书记自个儿都闹不明白今个儿这日
子有什么特别之处……”焦来年有点不信,愣怔着看看贡开宸,提示道:“您……
您真不记得了?”贡开宸忽然想了起来:“今天是……十一月十四日……十一月十
四……是吧?”焦来年忙点头:“是啊……”这一下,把在场的几位闹迷糊了。
“十一月十四,这是什么日子?”常书记问。贡开宸苦笑笑,只是感激地拍拍焦来
年的胳膊,没作任何解释。焦来年也不做声,只是表情逐渐庄重起来,一味地保持
沉默。
常春亭见此状,便知趣地不再打探。其他几位领导虽然同样好奇,但看贡开宸
和焦来年的神情,意识到这里也许有一些不该他们多嘴的“名堂”,便也都把到了
嘴边的问话咽了下去。场面上的气氛居然变得有点生涩了。常春亭便赶紧跟贡开宸
说明了一下,便带着其他几位领导去那边餐厅里招呼合江来的客人了。贡开宸居然
把老孟也打发了过去。这边就只剩下他自己和焦来年两人。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贡开宸十分感慨,又有一点内疚地拍拍焦来年,低声说了句:“谢谢……谢谢……”
便转过身去,也向那边的大餐厅走去了。餐桌上,孟专员正巧坐在焦副书记旁边,
便忍不住地压低了声音问:“……这十一月十四,是什么日子?”焦来年笑了笑,
只说:“无可奉告。”老孟轻轻捶了他一下,追问道:“是跟贡书记家里什么人有
关的纪念日?”他似乎敏感到这可能是个私人性的祭日之类的伤心日。焦来年低声
笑道:“虽然您的官比我大,但我还是要对您说:无可奉告。”
贡开宸一向胃口挺爽,夹了几筷金钩香菇油菜,再舀了几勺红油鳝糊搁在饭上,
三下五除二地把一碗拌米饭快快地扒进嘴里,最后又喝了两小碗由黑鱼、沙参、麦
冬、五味子、山药片用文火慢慢炖出来跟奶汁一般浓的汤,又把剩在玻璃杯里的那
点啤酒“门前清”了,在温热的手巾上擦了擦嘴,擦了擦手,撂下手巾,便起身向
外走去。跟他一起坐在主桌上的那些领导同志立即都放下筷子,站了起来。贡开宸
冲他们挥了挥手说道:“干吗?你们吃你们的。老常,一会儿,你吃完了,上我那
儿去一下。啊?”
贡开宸告诉常春亭,今晚议论完了农业产业化的问题,他还得连夜赶回省里去。
常春亭笑着问道:“干吗呀?山南就那么不招您待见?”贡开宸端起那杯茶,
往沙发上一靠,微微笑道:“你瞧你,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