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刚走出旋转大门,一个服务生又跑了过来,告诉他有个姓杨的先生打电话来
找他,还挺急。杜光华一听就知道是那个说话做事挺生分的杨处长了,便说:“哦。
请你告诉他,我已经走了。”那个服务生犹豫了一下:“这……”怎么,还要我自
己去跟他说吗?“杜光华见他那么为难,便有点不高兴地问。这家城市宾馆号称大
山子的”五星级“酒店,硬件设施也不能说太差,但服务水平却仍然跟过去的招待
所差不多。早上七点左右,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他(她)们一定自行打开宸门来换
暖瓶。也不管你是进店,还是离店,永远不会有人来替你拿行李。而任何一个客房
的卫生间里永远会有一个或两个水龙头在漏着水。热水管里最初几分钟放出来的水,
永远会是带着锈泥的焦黄色。
“不不不……那位杨先生说,不是他要跟您说话。是我们大山子开发区的一把
手,管委会主任兼党委书记马扬要跟您说话。”那个服务生忙说。
大概因为“开发区的一把手,管委会主任兼党委书记马扬”要驾到,宾馆一层
门厅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那个总是蜷缩在阴暗角落里,很少有人光顾的咖啡吧,
这时也突现了出来,六七张小圆桌上沾满茶迹的旧桌布立即被新桌布取代。好几大
桶热带观叶植物居然“从天而降”,让杜光华眼睛为之一亮,心里也温暖许多。从
来谋面的宾馆总经理、副总经理、客房部主任、餐厅部主任。营销部主任……纷纷
云集在门厅里。过去站没站相、坐也没个坐相、总是扎堆聊天的服务生们,这时也
都毕恭毕敬地站立在各自的岗位上。这一切都发生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只要
他们愿意把事情做好,还是可以做得很好的嘛。唉……”杜光华不免在心里深深地
感叹,惋惜。
“哎呀呀呀……马主任,怎么可以劳您大驾呢?”马扬一出现在大厅门口,杜
光华就略有些夸张地伸出双手,快步迎了过去。
马扬回头问杨处长:“给社先生安排住的地方了吗?”
杜光华忙说:“不用。不用。”
马扬依然只对杨处长下令道:“快去。告诉总台,要一个豪华套间。”
杜光华忙做出一副惶惶的样子:“真的不用。我刚退了房。”
马扬这才回过头来,很诚恳地对着杜光华说:“我请你再多留一大。费用,由
我方负责。杜先生,这点面子你还是要给的嘛。”
杜光华说:“该谈的,我和杨处长都谈了……真的不用了这时,办完住房手续
的杨处长,拿着房卡和房门钥匙走了过来:”请上楼。204 房间。“马扬却对杨处
长说:”你先上去看一看,合适不合适,是不是最好的那一套。要不合适,让他们
换另一个豪华套间。“
204 豪华套,的确是这个宾馆最好的一套房间。
“告诉总台,给204 房间每天送两次水果。”一进房间,马扬对杨处长做了这
样的指示。“马主任……马主任……您要这么见外,我真的一分钟都不待了。我是
大山子人……”杜光华忙说。“来点水果怎么就见外了呢?大山子人就不吃水果!”
马扬笑道。杜光华默默一笑道:“恕我直言。听说您主任基金账上,能调动的现金
只剩下二千多元了……”他想刺激一下这位“一把手”,测试一下他会做何种反应。
见了这第一面,凭自己这些年在“江湖”上走动的经验,他觉出这个马扬办事能力
非比寻常,待人也热情,这一切都让他心动;但不知在这“非比寻常”和“异常热
情”的外表里头,跳动的又是一颗什么心?他得摸清这一点。马扬也默默一笑道:
“你没见我坐着一辆新车吗?我刚才知道,我机关车队里还藏着一辆宝马、一辆杰
士达,一辆奥迪2。6。”说着走过去,哗的一声拉开窗帘,指着窗外一片灰蒙蒙的景
色,对杜光华说:“当我们大山子整个负债率高达百分之一百好几十、大多数厂子
没法开工、纯粹依靠国家银行贷款过日子的时候,我们却用公款养着这样一个豪华
型四星级宾馆。明白我说这话的意思吗?这座宾馆里,有六套这样的套间是专门给
前市委市政府和总公司、矿务局领导留着的。市委常委会和总公司党委常委会,一
多半也是借座于此召开的。甚至起草一个很普通的市委文件,也要在这里包上两三
个房间,住上六七大,或一二十天……我们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大都市?只有三十
万人啊。而所有这些费用都是名正言顺地用公款报销,计算在总公司的经营成本里
了。杜先生,你是腰缠万贯、亿贯的大老板,你舍得这么花你自己的钱吗?”
杜光华的心又一动,但他没做声。他想再听一听,再看一看。
马扬却又在催促杨处长了:“去拿水果呀。我这个手里只剩三千元主任基金的
开发区一把手,也得请我们尊贵的客人吃点水果啊。”
杨处长向外走时,对另外两个在场的机关干部示意了一下,他们便一起出去了。
然后在总服务台就发生了这样一场对话:餐饮部主任:“中午饭按什么标准安排?
三千元一桌的标准?还是五千元一桌的标准?过去,市里和总公司的主要领导来,
都是定的五千元一桌的标准。但实际上,我们是按九千元一桌的标准给他们做的。
对市和总公司两级领导,我们向来都特别优惠。过去总公司领导宴请广州上海方面
来的老板,订餐都是一万五千元一桌的标准……”
杨处长:“等一会儿吧,我得请示一下马主任。”
餐饮部主任:“今天你们是付现金,还是签单?”
杨处长:“这也得请示。”
餐饮部主任略有些为难地:“那……能不能请快一点定。我们还得提前通知后
头做准备。”
杨处长不耐烦地:“那也得请示!几千元一桌的饭,现在可不能随便吃了。现
在开发区的领导,不是过去那个总公司领导了!”
与此同时,在楼上204 房间里则进行着下面这样一段对话:马扬:“跟你说一
句实话,我现在非常需要有一个人来大山子投资。我得开个张啊!”
杜光华笑笑:“我看出来了。”
马扬:“往我这儿投这笔钱,我坚信,你不会后悔的。”
杜光华:“我现在开始也有这样的感觉了。”
马扬:“当然我不会给你写任何保证书。”
杜光华:“我知道您不会干这种傻事,也没想让您干这种傻事。”
马扬:“但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你要的那三万平米地,按一平米一百五十元
的价格给你。”
杜光华:“我这个价,已经高出你们一年前卖给恒发公司那一万多平米的价三
十倍了!当时,你们怎么那么善良,只跟恒发要了五块钱一平米?”
马扬:“现在咱们不讨论过去的事。一百五十元一平米,给你三万平米。而且
让你独资经营。跟你签二十年合同。”
杜光华:“五十年。”
马扬:“二十年。这一点不能再谈。”
杜光华:“三十年。”
马扬:“二十年。”
杜光华:“二十五年。”
马扬:“二十年。”
杜光华:“好吧好吧。算你厉害。二十年。成交。我独资经营。”
马扬:“但还得附带两个条件。”
杜光华:“哈哈。黄雀在后哩?”
马扬:“先说‘永在岗’公司。‘永在岗’公司你还要不要了?”
杜光华:“要啊。但是,也别着马腿哩。谈不下去。”
马扬:“‘永在岗’公司你必须跟我们合资经营。这是我们下岗工人亲手创办
的一块名牌。它牵涉到我们好多万下岗工人的感情问题。不能兜底都卖给你了。”
杜光华:“合资,没问题。关键是要严格按《公司法》来操作。按投资比例来
决定管理权限的分配。你们出资百分之五十以上,这个董事长你们当。否则,对不
起。除非,你马主任来当这个董事长,我同意。”
马扬:“哈哈。想让我为你打工?你想得美!董事长,可以让你当。但我们得
要这个总经理。我们有个省级劳模,他创办了这个公司。我想给他一个更大的舞台,
磨练一下培养一下杜光华:”你想磨练谁培养谁,我不管。只要你出资百分之四十,
总经理人选就由你们定。要是出不到这个比例,一切免谈。“
马扬:“资本家啊。真是资本家啊。”
杜光华:“甭管什么家,我早说过,谈判桌上,必须先小人后君子。一切按游
戏规则来。啥都讲人情面子,就没有规范的市场了。没有规范的市场和市场规范,
我们这些民营企业家,不去坑蒙拐骗,就只有死路一条……”
马扬:“别忙着给我上课,资本家先生,百分之四十,我给你。”
杜光华:“马主任,这个问题,我跟你方的谈判代表整整谈了八九个小时,要
是有一线希望,我今天也不会退了这房间准备离开大山子了。”
马扬:“现在,你是在跟我谈。我告诉你,百分之四十,我给。”
杜光华:“仅仅在这一个方面,你们的资金缺口就是二百万。这情况你清楚吧?”
马扬:“放心,这二百万我不会让你给我垫上的。”
杜光华将信将疑地看了看马扬:“……”
马扬:“第二点,我要跟你谈的是,出让给你那三万平米土地,在两年内,你
要用这些地,替我做一件事。”
杜光华警惕地:“做啥?”
马扬:“替我种两年草。”
杜光华:“种草?”
马扬:“准确地说,是一种德国进口的草皮。”
杜光华:“还得是德国进口的草?”
马扬:“是的。当然,有一点我要说明,我不会让你自干。占用你两年资金,
两年的损失,我会按银行贷款利率赔付给你。种草用的一切费用,我也会在两年后
付还给你。但是现在你得替我垫付这一切费用……”
杜光华:“为什么要在这三万平米地上种草?”
马扬:“对不起,我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告诉你这里的原因。”
杜光华:“现在不行?”
马扬:“现在不行。但是你现在就得替我把草种上。”
杜光华:“那抱歉,现在我也不能跟您签这个合同。我要先期投入上千万哩。
我可不能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用这些钱打水漂。”
马扬:“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而是这会儿我还不能说,有几件关键的事情还
没有个眉目……”
杜光华:“那等你什么时候能说了,咱们再签。”
马扬:“但我需要你草签一个合同。”
杜光华犹豫着:……
马扬:“给我二十天时间,最晚不超过一个月,那几件事就会基本有个眉目。
到那时候,我一定会详详细细地把来龙去脉给你讲一遍。你听下来,如果觉得,我
想做的事值得你为它冒一下险,你再跟我正式签合同。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就吹。
我绝不为难你。”
杜光华:“你稍稍透露一点内幕嘛。毕竟是上千万的大事,我的首长先生……”
这时,杨处长敲敲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瓶酒。
杨处长:“可以吃午饭了。”
马扬从杨处长手里把酒拿了过来。杨处长又拿出两只酒杯。马扬往酒杯里斟满
酒。马扬:“杜先生,很抱歉,开发区党委制定了几条章程,不管来什么样的贵客,
只许具体负责接待的那个部门领导陪客人吃饭。其他人、特别是管委会的主要领导,
一概不许陪吃陪喝。为了我们这一次合作,我在这儿先敬你一杯酒。饭,我就不去
吃了。一会儿由杨处长代表我,陪你用餐。”
杜光华:“对不起,这杯酒现在我还真不能喝。请允许我再考虑一下,给我二
十四小时。如果到那时候,我觉得可以跟您草签这个合同了,我再来喝这个酒。”
(请注意,他在推开那杯酒,接触到冰冷的玻璃杯的时候,手指突然微微地颤栗起
来。如果你能观察得再细致深入一些的话,你还会发现,这一刹那间,他整个人都
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僵硬。甚至目光都有些呆滞了。还好,这种变异闪电般地袭来,
又闪电般地消失。只有手指的颤栗,延续了好几分钟……)
杨处长:“社先生……”
马扬立即做了个手势,没让杨处长再往下说。
马扬:“好。我等你二十四小时。”
杜光华:“痛快。我喜欢跟懂道理的痛快人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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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K省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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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小时。已经过去几小时了?204 豪华套间。偌大个会客室里,空空落落,
很显然,杜光华已经在这儿把自己关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早已进
入屏幕保护状态。屏幕上,一只硕大的水母在漆黑的深水里缓慢地游动着,伸缩着,
探寻着。烟灰缸里也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