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个问题,你也得认真考虑。这两年,省纪委接到不少举报材料,揭发大山子总
公司前任领导班子的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可能还会牵扯上上下下一大批人。你去大
山子以后,这些问题也会通过各种渠道捅到你面前来。你千万不能什么事都还没干
哩,就一头陷在这些问题里。你当前的重头戏,是调整大山子的经济结构,开拓新
局面,把效益抓上去,把人气抓出来。先不要忙着算这些老账。更不能搞得大山子
人人自危。对于你来说,时机还不成熟。因此,从策略上来讲,这么干也是不聪明
的。当然,这一笔笔账,我们是一定要算的。绝不能让损公利己、损公肥私的人在
经济上政治上占到半点便宜。不堵住这些漏洞,不卡断这些黑手,再大的家当总有
一天也要败在我们手里。但什么时候打这场围歼战,怎么打,一定要非常注意策略,
讲究方式方法,一定要和省纪委保持密切联系。对这个问题,省委是有通盘考虑的。
明白吗?“
贡开宸实实在在的一番话把马扬的心说得热乎乎的。如果说,在踏进贡开宸办
公室门之初,他还有许多的担心,担心贡开宸会像某些一把手似的,事情一到关键
时刻,“乌纱帽情结”就怦然膨胀。这时候,他们除了考虑怎么保住自己头上那顶
乌纱帽,什么国家、民族、事业大局的安危利害,都成了次要而又次要的事,至于
那些在下边工作的同志的利益,他们就更不会放在心上。这时候,该他做的事不做
了,该他说的话也不说了,跟个缩头乌龟似的,躲进那个天生的硬壳里,只要能保
住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就万事大吉。看来,这个贡老头还不是这样的人,心里既有
大局,也还能替下边的人着想……
在回大山子的车里,马扬盘算了一路,到底要不要接收省委调给他的那一二十
个县级干部。最近,大山子市里正在刮一股风,说他马扬信不过原大山子的干部
(这跟他处分那位财务部老主任多少有些关系),说他正“分期分批”地用外来干
部把大山子的“老人马”全部撤换下来。许多人,特别是一些老同志,惶惶然,又
忿忿然。个别一些同志甚至谋划着要搞串联,组织人集体上访去告马扬。对此,马
扬当然不能掉以轻心。有一笔账,马扬心里是清楚的:不管大山子的干部队伍目前
存在什么样的不足,这支队伍中的大多数人总是好的或比较好的。也不管今后出于
何种原因,对这支队伍还要做一些什么样的调整,为它从外面补充一些必需的干部
人才,今后从总体上来说,还是得依靠这支队伍来带领大山子的几十万员工去实施
大山子整体的改造和创新。从总体上来说,这支队伍是不可替代的,也是不该被替
代的。在这种情况下,一下调进一二十名县级和副县级领导干部,给社会上那股谣
传风恰好做了有力的旁证,会极大地影响原有干部的稳定和整个社会的稳定,其可
能产生的负效应比它可能带来的正效应要大得多。而且那些“县长”“副县长”
“县委书记”和“副书记”们出身党政机关,一下调进大山子这样的特大型国有企
业,面对“经济”“成本”“利润”“效益”“竞争”……一旦身边又没了秘书,
腰间少了红头文件做支撑,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有几人能真正适应这一场新的“长
征”,还得时间来考核……在经济领域中,并非外来的和尚一定好念经。这一点,
已经被许多企业的经验教训所反复证实了……
车到大山子,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他还是让秘书把总公司党委的几个主要领
导成员—一请到他办公室,向他们传达了省委要向总公司支援十五到二十名县和副
县级干部的决定。同时也向他们说明了自己对这件事的考虑。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讨
论,认识得到了统一,决定暂缓接收这批干部,报请省委“酌定”。散会后,马扬
让党委办公室的同志就此事连夜起草一份请示报告,并附上今晚的会议纪要,让负
责起草的同志用词一定要精当,语调一定要谦和。明天中午前一定要将报告和纪要
报到贡书记处,同时报省委组织部和省委常委中分工负责干部、组织工作的副书记
宋海峰同志处。然后,他给黄群打了个电话,说今晚可能要晚回来一点,让她别等
他了;转身又告诉秘书小丁,立即备车,他要去看望那个被撤了职的言处长。
“言处长?对了……”丁秘书一愣,似乎是忽然间想起了一件什么天大的事情,
脸色顿时有些青白,神情也有些慌乱,忙转身去自己的桌上翻找什么。不一会儿找
出一份卷宗,打开以后,放在马扬面前。马扬拿起一看,是市公安局几个小时前以
特急件形式报来的一份刑事大案报告。报告说,一个多小时前,有人在矿区二号露
天大坑坑底发现一死者,经初步认定,死者为大山子冶金总公司原财务部主任言可
言同志,死因可能是他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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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K省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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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马扬赶到案发现场,已是第二天早晨了。天阴沉得厉害。头天后半夜下了一点
小雪,这时基本上都已经化完了,现场一片泥泞。市局刑侦支队的一些于警正在那
里忙碌。运尸车已经开来,但尸体还没运走。大家为马扬让开一条道。马扬走到陈
尸的地方。市局的一位副局长为他揭去盖在尸体身上的一块黑色雨布。马扬久久地
看着全身早已僵直、眼睛还微睁着的老言,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歉疚和深重的
遗憾。在处分老言前,他已经了解到这是一位精通业务、工作踏实、作风正派但又
谨小慎微的老同志,从不得罪人陷害人,也从不让别人得罪他陷害他。尤其难能可
贵的是,他在财务这个岗位上干了几十年,一本“几千页”的大山子荣辱兴衰史可
以说全在他肚子里装着。他本人实际就是一本无法再复现的大山子“活字典”。他
拿他“开刀”,就是要借他的人望震慑一下其他同志。然后,他当然还要充分发掘、
发挥这个“老财务”潜在的能量和作用。也就是说,他肯定还要重用他。在处分言
可言的第二天,马扬曾亲自到老言家,跟他“促膝”长谈过一次,请他正确对待这
次“处分”,不必有所计较,趁此机会好好休养生息,看点书,总结一下以往。他
还让黄群所在的那个医院派两名大夫专门为老言检查了一次身体。同时,他还跟总
公司组织处的同志商量,从现有的财务和管理干部中挑选一批年富力强(或比较力
强)、作风正派(或比较正派)、对大山子的未来依然充满激情(或比较有激情)、
愿意随着时代进步而不断改变旧我(或比较愿意改变旧我)的同志,由言可言带队,
先用一个月时间,在国内进行一次考察。然后给他们配备翻译,用三个月时间再到
国外考察。专门考察现代企业管理制度。他还要听言可言认真分析一下,大山子近
年来突然“衰败”的原因究竟何在?他确信,在言可言那个谁也进不去的头脑里深
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库”。
可惜啊……
“他没得罪过人呀,也没做过啥坏事……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不待见他啊……
他没得罪过人呀……他这一辈子啊……老天爷,你还要他咋样……”马扬一进言家
门,老言的老伴就向他这样号天号地地哭诉。马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劝慰老人节
哀,保重自己,又跟她说:“组织上一定会尽全力找到凶手,搞清真相。您也要配
合公安,提供线索,方便他们破案。”继而对老人的生活又做了些安排,便驱车到
了市公安局。
“尸体是怎么发现的?”未待坐稳,马扬就发问。“一个放羊的老乡发现的。”
市局刑侦支队的领导答道。“可以肯定是他杀吗?”马扬又问。刑侦支队的领导非
常肯定地回答:“可以认定是他杀。”马扬没再继续问下去,默坐了一会儿。这时,
一种直觉不可阻挡地涌上来告诉他,老言的被杀,断然不会是一般性质的刑事案。
老人一生本分,总取笑自己说,年轻时有那贼心,没那贼胆。现在有那贼胆了,又
没那个贼力了。从他身上从没有发生过任何桃色排闻,所以,不可能是情杀。也不
可能是仇杀。老人个人的生活圈子极封闭,对任何人不施恩,也不结怨,没有至亲
的朋友,更没有过不去的仇人。也不可能是劫杀。全大山子的人都知道,老人平时
身上最多只带二十元钱。家里的一切财务开支大权全在他老伴手中掌管。真要冲钱
财去,劫他老伴倒还是个正事儿。因此,最大的可能是杀人灭口。因为老人干了几
十年的财务,他心中的的确确装着许多人许多部门经济往来的秘密。随便甩出一个
“包袱”来,都可能砸了某一群人或某一些人赖以昌盛发达的“金字招牌”。假如
说,在大山子确实存在一个或几个非法的“既得利益集团”,假如真有某种迹象让
他们预感老人所掌握的这些秘密必将危及他们的合法生存权的时候,下决心取他这
条老命,封他那张关系过于重大的嘴,对这帮人来说,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近期内要派人保护好言处长老伴的人身安全。实在不行,让她转移个地方往
住。房子,我让市政府办公室解决。但老人的安全由你们负责保证。”马扬指示道,
“另外,老言生前保存了一份非常重要的材料。认真查一查,看看还在不在他家里。
能不能动员他老伴把这份材料交出来。”马扬说到的那份“材料”,其实他也并不
清楚究竟是一份什么东西。
只是有一天——处分老言后的第三天早晨,也就是马扬去他家看望老言后的第
二天早晨,老言的老伴拿着厚厚一份封面已经被烧焦了的材料来找马扬,说昨天晚
上,马扬自她家走后,老头子仍絮絮叨叨发了大半夜的牢骚,然后又发了会儿呆,
到快天亮时,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这份材料,拿到厨房里点着火想烧了它。
幸亏她抢得快,只烧了点皮儿。
老伴还狠狠地数落了老言一通:“你说你这是何苦来着?这材料,你藏着掖着、
一点一滴攒了那么些年,一把火烧的不是你自己的心头肉?就算挨了个处分,马书
记又能来看你,也算是给足面子了。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总得拿个人开个刀,祭祭
阵,谁让你撞在他刀口上了呢?”当晚,她帮着老头把烧焦了的那几页—一修补齐,
第二天一大早,趁老头还没醒来,拿块黑绸缎子布包起那材料,就来找马扬。她也
不知道这本被老言一直当宝贝藏着掖着的“材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她还以为
那厚厚一摞,记的都是工作日记。她的本意是想借此来向马扬证明老头是个本分谨
慎的好人,“您瞧嘛,这么些年,他一天天干的,全在这儿记着哩。有半点对不起
人的事,您找我算账!”言可言一早醒来,见老伴和那份材料都不见了,知道大事
不好,赶紧打了个车追过来,冲进办公室,不等马扬翻看,就把那份材料夺了回去
……
直觉告诉马扬,这份“材料”里可能记载着对某些人来说具有致命威胁的“机
密”。拿到这份“材料”,可能对破案有用。“……你只要跟老人说,就是上一回
老言想烧掉的那份材料,她就知道了。”他这么提示公安局的同志。这时,丁秘书
来告诉他,贡志和打电话找他,有急事,假如方便,请他务必回个电话。
马扬上大学前,当过几年兵。退伍前的一年,因身体不好,一直在营部“帮工”,
做些文牍方面的事,就是在那会儿,认识了刚入伍的贡志和。志和到部队,一开始
上边还是替他瞒着他那个“地委书记的儿子”身份的,但很快还是暴露了,然后就
遇到不少麻烦。一部分老兵因此待他特别严厉,时时处处故意找茬儿,想收拾他一
把。还有一部分老兵和大部分新兵蛋子,则又待他过分“热情”。这一冷一热,就
跟大冬天在野地里烤火,让贡志和觉得特别不好受。倒是年长他几岁的马扬,平平
淡淡地相待,不卑不亢,亦真亦诚,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从此两人一直保持来往
至今。
回到办公室,马扬立即拨通了贡志和的手机。“我必须马上跟你谈一谈。”贡
志和说道。“我这里刚出了点事儿,再约时间吧……”马扬说道。“不行。必须马
上谈。”“你听我说……”“现在我要你听我说!”跟马扬说话交往,从不“示横”
的贡志和居然也“示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