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扒下外衣,架起烫衣板,插上电熨斗的电源插销,默默地烫起外衣来。不一会
儿,马扬听到烫衣板那头有轻微的抽泣声发出,忙放下筷子走过去。黄群赶紧擦去
眼泪,躲开他疑询的眼光,啐道:“吃你的饭去!”马扬默默地站了会儿,伸手去
揽黄群。黄群伸手去推他。他却一把把黄群完全揽了过去。黄群默默地依在马扬的
怀里,索性出声呜咽起来。马扬便低声笑道:“你瞧你。你以为大山子市委一把手,
大山子总公司一把手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这可是副省部级干部!”“我不稀罕!
给个省部级,咱也不往火坑里跳!”黄群叫道。马扬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淡
淡一笑道:“好了好了。你不说,我心里也明白着哩,大山子很可能是个大火坑…
…”黄群再一次喊叫了起来:“不是很可能。它就是一个大火坑!马扬,你一定要
清醒!”马扬指着那盒录音带,极其真诚地对黄群说道:“这里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作为K 省父亲们的儿子,K 省爷爷们的孙子,作为在大山子工作过多年的共产党员,
我没法说服自己绕开这个‘火坑’听马扬这时候还在说如此”愚蠢“和”迂腐“的
话,眼泪一下从黄群的眼眶里涌了出来:”那你就跳吧。跳吧。“马扬苦笑笑道:”
可是,我需要有人支持我,我需要一帮人来支持我,其中也包括你的支持。“黄群
也苦笑道:”我的支持?我还能怎么样……这一辈子反正是要跟着你了……上天堂、
下地狱……都得跟着……“
马扬再次搂过黄群:“我需要你真诚的支持。需要你用真诚的微笑来支持我。”
黄群这时反而平静下来了,她转过身,面对着马扬,很认真地对他说道:“作
为妻子,我可以尽我的义务,跟着你一起下地狱。但是,要我笑着跟你下地狱,我
做不到!永远也做不到!”说着,她推开马扬,收拾了熨斗和烫衣板,一句话也不
说,回小扬房里去了。不一会儿,那边便传来很响的一声关门。
这一天,黄群回家比较晚。小扬学校里有活动,马扬又去了会上,两人在外头
都有饭辙,她不必像往常那样,一下班就得急着赶回来做饭。于是,她也就在医院
食堂里随便吃了点,然后又去超市转了转,到家都快八点了,天也全黑了。上得楼
来,掏出钥匙,打开宸门,刚放下手包,扶着门框,弯下有点酸疼的腰,去换鞋,
忽听到屋里某一把转椅“嘎吱”“嘎吱”发出两下轻微的响声,竖起脖梗定睛一看,
转椅上竟然黑糊糊地坐着个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啪”的一声,那只鞋便自动从
手中掉下,整个人也跟个“机器猫”似的一下绷直了,往后倾靠在墙上,嘴张大了,
却发不出声音。心评怦地乱跳,却不敢喘气。无意中神着灯绳,“啪”的一下,把
灯拉亮,慌慌地再一看,那人却是马扬,神情十分沮丧,好像遭遇了什么重大事故
似的呆坐着。
“出什么事了?”她慌慌地,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光着一双袜底,忙走过
去,问。
“……”他黑着脸,不做声。
“到底出什么事了?贡开宸在会上对你发难了?说话呀!”
“……”他还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见黄群一直就那么呆呆地站在自
己的身后,等着一个“所以然”,这才勉强直起半拉身子,说道:“……我要安静
一会儿。出了一点意外的事,但不算太重大。我正在考虑到底应该怎么对付……等
我考虑出一个头绪来了,再跟你说。好吗?我还没吃晚饭。能给我准备一点吃的东
西吗?我今晚可能还要写一个东西,要写一个通宵。给我准备一点夜宵,好吗?谢
谢了……”
黄群呆呆地又站了会儿,便上厨房去了,并在厨房里一动不动地又呆站了好半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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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贡开宸没想到,经过一番如此周全的筹备,临开会了,在马扬身上还会出现这
么大一个“娄子”。全委会上午报到。他不用去那么早。他想利用上午这点时间,
把全委会的那个总结报告稿再亲自润色修订一下。两天前,常委们开会,基本认可
了这个总结稿,提了一些意见,但没伤什么筋骨,贡开宸就不准备再劳动政策研究
室和秘书处的那些“大笔杆子”们了。就在这时候,省长邱宏元打来电话。老邱告
诉他这么一个情况,有人反映,马扬这几天“活动”得很厉害,“每个常委那里他
几乎都去串门了。还走了一些省委委员的家。为自己的事情活动得这么凶,不是个
好现象。我真是不太赞成这种做法啊……甚至有点为这个年轻人担心啊……”邱宏
元在电话里长叹道。“他去常委家里干吗?”贡开宸对此也感到有些吃惊,忙问。
“你说还能干吗?为通过对他的任命,疏通关系呗。”邱省长猜测道。贡开宸的脸
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这样吧,找个时间,咱们当面说一说……”邱省长也很重视这个刚出现的情
况。
贡开宸立即说道:“还找啥时间?就这会儿吧。是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当然我过去。我过去吧。”
省政府大楼和省委大楼中间只隔了两个街区,没多大会儿工夫,邱省长就大步
走进了贡开宸办公室。“……真没想到,他会在背后搞这种活动……听别人反映,
马扬这同志,还是有一定的领导工作经验的,知识面比较宽,知识结构也比较新,
干起工作来有一股子冲劲。留住这样的人才,是我一贯的主张。但现在看来,他身
上的确还有一些不成熟的东西……到底应该怎么使用他,还真得要认真地慎重地考
虑考虑。”
“你说他身上还有些不成熟的东西。哪些?比如说?”
“比如说,他给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写的那份材料……”
“这件事,他跟我充分解释过了。”
“我也听他本人解释过。这件事本来不应该算个问题,但是……但是,现在再
回过头来想一想,你搞这么一份重量级的材料,居然就直接捅到北京去了,一点招
呼都不跟省委省政府打,无论是在操作程序上,还是在组织纪律性、政治素养上,
总还是有点那个吧?你毕竟不是个单纯搞学问的大学教授,或是耍耍嘴皮子笔杆子
而已的作家,你是个党政领导干部啊。你怎么就没有想到这儿还有个省委和省政府
呢……我记得你在很多会议上都强调过,在K 省,不管某人有多大的本事,作为一
个党政干部,只要他眼睛里没有省委省政府,这人就不能用。这话有道理啊。从工
作的角度着想,是啊,一个六七千万人的大省,要是在各要害岗位上替我们把关的
同志,心里都没有我们这些人,这么大一个摊子怎么弄啊?我们怎么在这儿带领这
几千万人落实中央的各项大政方针?这样的人今后肯定还会给你我捅更大的娄子。
那我们光替他擦屁股堵漏洞都来不及,就别干事了!这些年轻的一拨人啊,都挺有
政治智慧和政治技巧,不像我们这一拨人只知道闷头傻干。说起来这是一种进步。
是好事。但政治智慧、政治技巧这玩意儿,一旦玩过头了,可了不得啊!”
邱宏元一气说了这么多,贡开宸反倒不做声了。老邱说的这些,何尝不是他所
担心的呢!最后,老邱又补充了几句:“……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谁提了我们的意
见,就要去追究谁的责任。大前提,马扬这小子是个人才,要爱护,要培养,要使
用。但不能操之过急。当然,在用人问题上,我过去说过一句话,现在还强调这句
话:不管你最后下什么决心,到常委会上,我一定会支持你做的决定的。这一点,
你尽管放心。”
贡开宸默默地点了点头。邱宏元走了。他立即给宋海峰打了个电话。“这一两
天,马扬去找过你吗?”
宋海峰格愣了一下,吞吞吐吐地答道:“他……”
“他怎么了?”贡开宸不动声色地追问。
“他这会儿正在我这儿哩。”宋海峰忙答道。
贡开宸立即沉下脸说道:“过一会儿,你让他上我这儿来一下。”
马扬原先没打算去看望宋副书记的。车走到省委大院门前,他忽然想到,反正
有一上午的报到时间,何必去得那么早呢?当年在省团委工作时,宋海峰是他的
“老领导”,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看望过他了。这才灵机一动,让司机把车拐进
省委大院。
得知贡书记有“谕”,马扬当然不敢怠慢,连电梯都没敢等,直接走楼梯(副
书记的办公室跟书记的办公室只相差两层),急速走到贡开宸办公室门前,稍稍安
定一下自己的神情,伸手按响门铃。郭立明好像早就奉命在那儿等着他似的,门立
即打开了。郭立明马上把他引进贡开宸的那间大办公室。
“这两天,你很忙啊。”贡开宸开门见山,神情冷峻。
“忙倒是不忙。就是有点紧张……”马扬答道。敏感的他,一下就注意到了贡
开宸的冷峻。但他依自己的经验,当领导的常常是这样,因为实在太忙,把你叫来
说某一档子事时,还没从刚处理完的那一档子事情中脱出神来。此刻的“冷峻”仍
可能是前一刻的“余威”,并非是针对他而发的。所以他没在意。
“紧张啥?”贡开宸问。
“您让我在这次全委会上汇报如何整顿大山子的想法。我认真整理了一下自己
的想法。觉得有些思路还要做一些大的调整……但对于这样的调整,我自己觉得还
不太有把握……”马扬答道。
“只是调整思路的问题吗?调整思路,至于要挨个地去敲常委领导的门,还要
找一些省委委员串门?”贡开宸单刀直入了。
敏感的马扬当然不会听不出贡开宸话里那个意思,忙解释:“我这次调整思路,
涉及面比较广,动静也较大,我想应该在将它们拿到全委会上亮相以前,先跟分工
负责某一方面的常委和省委委员做一个沟通,当前可以避免某些不必要的误解,以
后也可争取他们在工作上给予必要的支持……”
“你想!这次全委会后,接着就要召开常委会。而这次常委会主要的一个议题,
就是研究决定对你的使用问题。你在会议前夕,频繁接触常委领导,这是非常忌讳
的一件事……”
马扬鼓足了勇气分辨道:“我去找他们,没有任何个人意图。”
贡开宸冷冷一笑道:“谁都在说自己没有任何个人意图。难道不是这样吗?!”
马扬不做声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了。过了好大一会儿。贡开宸突然向
马扬宣布道:“今天,你不必到白云宾馆去报到了。什么时候去报到,等通知。”
就这样,他被取消了今天到会的资格。
……时钟滴滴答答地已经指向了十二点。为了不妨碍黄群睡觉,马扬用一张旧
报纸套在台灯的灯罩上,把那点橙黄的台灯光完全局限在自己眼皮下的一小块地方。
但已然呆坐在书桌前数小时的他,面对纸和笔,却还没写成一行字。要不要向贡开
宸做这样的“申诉”?要不要再写上几万字为自己辩护?是的,这十天来,自己的
确频繁地接触了常委,还接触了一些省委委员。在个别人那里,也确曾谈到过他今
后的去向问题。但那的确只是咨询性的,绝对没有那种意思,想请他们在常委或全
委讨论对自己的任命时,“高抬”一下“贵手”。
“……好在常委们还都在。我接触过的那些省委委员,也都在。组织上可以去
调查,核实……以上所说,如有一点不实之处,我愿意接受组织任何处分,直至开
除党籍……”等等等等。写下这些慷慨激昂的话,他很快又把它们都划掉了,并非
常烦躁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大步地来回地踱着。
……有意义吗?为自己做这样的辩护,申诉,提这样的请求,看起来似乎非常
的“光明磊落”,但实际上可以说毫无意义。别的不说,就说让省委真下决心组织
一个调查组,去调查他这样一个司局级干部这一件事,实现起来谈何容易!这里有
许多手续要办,许多过场要走,就算千辛万苦地在一年或半年之后把调查组成立起
来了,也查清事实真相了,十次全委会也早开完了。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了结此事,那就是找贡书记低头认错,做一番“深刻检讨”,
求得他“老人家”的理解和原谅,即便不能再列席这次全委会,也不能再向全委们
阐述自己治理大山子的想法,更不可能在今后的日子里参与对大山子的治理,但有
一点是可以保证的,那就是“贡大人”心气儿顺了,他会让人尽快地给自己安排一
个岗位,结束目前这种等待分配的尴尬局面。走吧,离开这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