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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安无事地跟随贡开宸六年的那双皮鞋,竟然在那一刹那间,露出了它早该显
露的那种颓相:鞋跟突然松动,并眼看就要脱落下来。当时,他正应中央领导的紧
急召见,要从省委大楼前那个极其庄重开阔的院子里,赶往十六公里外的军区空军
专用机场,飞赴北京。鞋跟的脱落,着实让他好一阵不自在,不痛快。夫人病逝快
一年,类似这种小小不然的“不自在”“不痛快”已经发生过多起。比如,忽然的,
怎么也找不见那支他特别喜欢的英雄金笔了……忽然的,那年冬天为去德国访问而
特意添置的黑呢大衣上居然出现了一批大小不等的蛀洞,而这件高档的黑呢大衣至
此为止,一共才穿过三次,完全应验了夫人生前反复叨叨过的一句话:呢料衣服越
是久藏不穿,越容易招虫蛀……然后,忽然的,又发现卧室大衣柜柜门上的铰链和
通往院子去的那条木板廊檐上的木头栏杆纷纷开始松动……继而,包括早年写的那
份自传、一直在手头放着的几本相册、临睡前经常要随手翻它一翻的那套中华书局
影印版的《资治通鉴》……统统找不见了。完全莫名其妙。一头雾水。有一回,甚
至连身份证也找不见了。平时,像身份证这一类小零碎东西都是由秘书郭立明替他
保管的。而那天,这个郭秘书居然声称一个星期前贡书记亲自从他那儿取走了身份
证,并强调,一直也没将它还回来。为此,郭秘书还出示了《工作日志》为证。郭
立明在贡开宸身边已经工作了好几年。这人心细,从被调到贡开宸身边的那一天起,
就坚持每天使用一本很厚的《工作日志》,记录贡开宸的每一点活动。这本《工作
日志》足有四五公分厚,用储石色磨砂小牛皮精心装帧。
“哎,你这个郭立明!我取身份证,干吗使啊?”贡开宸哑然失笑道。他如此
反问,当然有充分理由。因为,平时在省里,他的确用不着这身份证,即便去坐民
航班机,临行前,省委办公厅肯定会给机场有关方面打招呼,机场方面肯定会安排
一条重要贵宾专用通道供他使用。他和他所有的随行人员就可以一律地免去必须使
用这身份证明的一套又一套“麻烦事儿”。
“我不知道那天您为什么要从我这儿取走您的身份证。但,您确实取走了……”
三十刚出一点头的郭立明红起脸,惶惶地站着。那本大十六开本的《工作日志》则
摊开在办公桌上。“……您取走后,一直也没还给我。要不然,在《工作日志》上
我一定会有记载的。”平时性子显得有些过分阴柔的小郭,每每到这种“关键时刻”,
就会特别的固执,甚至会“寸步不让”。后来,贡开宸恍然想起,身份证确是他自
己取走了的:有一回去省人民医院住院部于部病房看望一位老朋友。老朋友的孙女
刚考上大学,听说了他的身份,十分好奇地问,你们这些当省委书记的,人称“封
疆大吏”,声名显赫,权重一时,大概就不必像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那样,还要办什
么身份证之类的东西了吧?他笑道,那,也得办哦。我们都是共和国公民嘛。那女
孩怎么也不信。他就笑道,好嘛好嘛,有机会一定让你亲眼瞧瞧“省委书记的身份
证”。大概就是那天从医院回来,向郭秘书取了身份证。但后来,再没可能挤出一
块完整的时间去看望那位老朋友。老朋友的那位孙女因此至今也没见着“省委书记
的身份证”。而身份证也就一直在他办公桌抽屉的一只角落深处,静静地撂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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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K省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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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上车前,他用力地跺了几下脚,把松动的鞋跟又强安到鞋底上。
家里应该还有几双质量很不错的皮鞋。但他懒得去找。
假如夫人还在,这样的事,应该说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但她先他而去了……她
跟他同岁,不过小他几个月而已。她在一个直属中央部委管辖的驻省科研单位里做
行政工作,算起来也是个老资格的副厅级领导干部,也是大忙人,忙得连双休日都
不照面。很多年前,他曾经笑着跟她感叹过,说自己“苦啊”,有老婆跟没老婆一
个样。她默默地一笑,然后很平静地告诉他,肯定不一样。“如果有朝一日,我走
在你前边,你就能体会到了,这个家……(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了下来,神情略
有些黯淡,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恢复了常态,淡淡一笑地继续说道)有我,跟没我,
还是很不一样的。”
现在,他确实体会到了,有她,跟没她,真的不一样。
她说话,总是那么平静、简洁、准确、条理,跟她的微笑和为人一样。
车队很快驶出了省委大院那个用花岗岩砌成的大门楼子。他喜欢花岗岩。它朴
素。坚硬。大气。当时有人建议用较为华丽的云纹大理石来装饰,被他一口否决,
各种规格的大理石板都已经拉到工地上了,还是被他一口否决。他就是希望省委大
院能够整体体现一种他追求的“朴素、坚定、大气”。他认为,这对于全省几十万
于部也是一道无声的命令、一种有形的脚注和潜移默化的渗透、辐射,既是永恒的
昭告,又是借政治场景去体现人文精神的一次绝好机会,事后必能取得举一反三、
辗转反侧的效果,是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
大院整修完工后,果不其然,许多人、尤其是头一回踏进此大院的人纷纷感受
到一种“震撼”。那一片片乌黑的树林和傍晚时分从树林深处掀起的阵阵林涛,映
衬着大楼略显生硬而又坚定的线条,再加上院子里那种难以名状的安静和洁净,似
开阔又幽深,既包容又单一,无处不显现着某人雄浑厚重而又孤独的背影……
说到“背影”——其实,贡开宸很少有那个闲暇时间,独自在他精心构筑的这
个大院里散上一会儿步。充其量,驱车进出大院时,假如心情还不错,他会略略地
侧过脸去,透过那深色的车窗玻璃,朝着大院的某个角落惬意地浏览上几眼。而今
天,他连这种浏览的心情都没有。此时此刻,困扰着他的很难说是一种焦虑急切,
还是烦恼忐忑,准确地说,是两者兼而有之。
下午六时左右,中央办公厅通知,总书记要紧急召见他。让他当晚十点前务必
赶到中南海勤政殿。他马上让小郭查了一下民航班机时刻表,六点到十点之间,有
三个航班飞北京,机票并不困难。但问题是,起飞时间或者太早,或者太晚,都不
合适。经稍许犹豫,他亲自拨通军区空军刘司令员的电话“求助”。十五分钟后,
刘司令员打回一个电话来,告诉他,非常“巧”,军区空军正好有一架运输机要飞
北京执行任务。起飞时间合适。有关各方,也均已安排妥当。半个小时后,将有军
区空军作战部的一位副部长驱车到省委大院来接他,陪同他前往空军机场……
……现在,那位还不到四十岁的作战部副部长亲自驾驶着一辆挂有空军车牌号
的高级轿车,引领整个车队,穿越繁忙的市区,快速而平稳地向机场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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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K省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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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整个市区都处在下班时的交通高峰中。假如没有近五年来修建的那两条城市环
道和十几座立交桥发挥排解疏导作用,那么,此时此刻这几条市内交通主干道,一
定会像患了严重粥样硬化症的血管一样,在高强度的运营中,一阵阵抽搐,一阵阵
表现出异常的滞重和痛苦。往常,只要时间允许,贡开宸时常会让司机故意绕个道,
走一走市中心的某一条干道,顺便去测试一下那儿高峰期间车辆通行情况,以检验
各城建、交管部门上报的种种“喜报”的准确有效程度。但今天,他已然没有了这
样的心清。他需要尽快赶到那个军用机场。二十分钟前,市交通指挥管理中心接到
通知,要求他们确保这个车队从各道口顺利通过。很显然,交管中心的工作是有效
率的。车队到达前,大小每个道口都被一至三名,或三至五名交警有效地控制了起
来。整个行程中,车队不仅没有遭遇一个红灯,也没遭遇一次意外的堵塞。
“我们提前了三分钟。”到达机场后,那位年轻的副部长走下车,大概出于职
业的素养和习惯,低声向走在他身旁的郭秘书宣示。
机场方面在贵宾室做了周到的迎宾准备。几位主要领导受刘司令员的委托,都
在候机楼的一个侧门前迎候着,非常热情,非常诚恳。贡开宸在贵宾室里勉强地坐
了一会儿,略略地寒暄了几句,连一口茶都没喝,便提出:“我们可以登机了吧!”
他想尽快得到一个独处的环境,让自己安静下来。他要认认真真地想一想,切实地
估量一下两三个小时后的形势——总书记究竟会对他说些什么,自己又应该向总书
记报告些什么……在“说”和“报告”之后,整个局势又会发生哪一种不可逆转的
变化……
……对今天的“紧急召见”,贡开启既感意外,又觉得在意料之中。贡开寰进
入K 省省委领导班子,作为一把手全面主持省委工作,已有六七年了,从来还没有
被“紧急召见”过。六七年来,他一直告诫自己,居此高位,当然要尽可能地做至
“俯仰天地”“泰然处之”,“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但是,肩负这么一副重
担,上对集民意于一身的中央,下对化生灵于千万的百姓,累卵系于一发,不能不
持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心态。可以说,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不可
疏忽大意,要慎之又慎。他觉得自己一贯以来,是坚持这么做的。所以,一旦接到
紧急召见的命令,还是感到“意外”,“突然”。但从另一个角度说,近一段时间
以来,他一直预感要出事——而且是要出大事。在省委和省政府的决策层中,这一
段时间以来,有这种“预感”的,远不止他一人。所以,对这样的“紧急召见”,
隐约之中,似乎又觉得是早晚要发生的事,是“文中应有之义”,只不过,它终于
在今天发生罢了……
……事情的缘起,大概都因为那个“大山子”。
大山子,没有山,更没有大山。出城圈,地平线上雾蒙蒙,灰蒙蒙,在高耸的
烟囱和庞大的炼铁炉炉体群背后,起伏着一片片褐黄色的丘陵。那里蕴藏着共和国
版图上少见的高质量的煤炭和铁矿石。在这片雾蒙蒙、灰蒙蒙、轻易见不到净蓝色
天体的地方,常年生活着三十一万到三十四万人。一个城市,只有三十来万人口,
在中国,无论怎么算,它都只能被认为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县级市。但它拥有中
国最大的一个国有企业。这个企业之大,即便拿到全球去比,也应该被认为是数一
数二的。全城三十多万人中间,有三十万人在这个企业里工作。这个企业叫“大山
子冶金总公司”。由于拥有这家总公司,大山子曾是远东最大的几个钢城和煤城中
的一个,因而名震遐尔。它的市长和市委书记历来都是副省级的。那个大山子冶金
总厂的厂长和党委书记历来也都是副部级的。几十年来,它们给K 省输送过好几位
省委书记和省长,给国家冶金部和煤炭部输送过好几位部长和部党组书记。有人说,
它是我们这个共和国“国宝级”的特大型工矿企业。有人说,共和国的工业化进程,
曾经是踩在它的肩膀上起步的。还有人说,四五十年前,大山子发一天高烧,中国
的工业生产就得报三天病危等等等等,所有这些说法,即便稍许有一点夸张,但确
确实实并非故弄玄虚,骇人听闻。然而(请注意这个让人无可奈何的“然而”),
四五十年后的今天,当整个中国摆脱种种羁绊,犹如初春开河时的黄河河道,涌起
千万重冰排,匐然染绿左右两厢那一大片深沟大壑的古老土地时,大山子却在持续
发着高烧,报着“病危”……哦,这个曾被誉为中国和K 省的骄傲,共和国最重要
的钢铁煤炭生产基地啊,今天却颤栗着哆嗦着,踉踉跄跄地迈着久病中虚弱的脚步,
濒临绝境……
三年前,在中央财政的支持下,由贡开宸亲自拍板,省委向大山子投入二十多
个亿的技改基金,意在挽救这个老基地。三年过去了,收效甚微。
更为棘手的是,在K 省,像大山子这样的老工业基地,还有好多处。虽然不能
说都在发着高烧,都已经报了“病危”,但大部分确实都处在举步维艰的境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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