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嘎爷也一声吼:“快去!”
平儿,陆平儿,就是我亲亲的现在惟一还在的舅,那年整7岁。1985年,我嘎爷、嘎嘎顶风作案,违背国家计划生育政策,躲到湖北建始四十二坝整整七个月,终于生下一个虎胎——陆平儿。这让我嘎嘎很是扬眉吐气,说话声也一下子威武起来。而就在1990年,我嘎嘎再接再厉,又为我生下第二个舅,取名陆安儿。那年国家罚款凶,超生三胎达四千多块,我嘎爷、嘎嘎在生下陆安儿三天后,星夜奔四十二坝,将我的小舅寄养到我嘎嘎的娘家。于是,我妈娃七十多岁的嘎嘎就成了陆安儿的监护人。
“妈,么事?”陆倩儿回家,看到驼背周老五兴高采烈喝茶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么事,神色一下沉郁起来。
我嘎嘎说:“周大伯给你说了门亲事,他爹是个干部,吃国家供应粮,拿国家工资,过几天就去看看!”
“妈,我不嫁!”
“你都16了,都大人了,还说这种话!像话吗?”
四位老人不顾我妈娃的反对,一致决定:静候驼背周老五的消息!若周家梁子有好消息,当然好,万一周家不满意,就托周老五再找一门亲。总之,务必一年之内,将陆倩儿嫁出去。女人不中留,夜长梦必多。
当夜,我妈娃悄悄去到刘家,觑准刘启东一个人在家,她猛地抱住他,哭泣着:“我爸妈要嫁我了!带我走吧,我们离开吊窝岩,离开观音街,我们远走高飞!”
8小孩相亲,嘎嘎当女儿是棵摇钱树
16年前的夏天,吊窝岩宛如一只竹林的斑鸠,一只不知天有多大地有多广的斑鸠。73户村民,只知晓日出而出,日落而归,脸朝黄土耕种那几亩挂猴地,回到家,劳累中再揪着猫尾巴上床。
我妈娃太天真。
带我走吧,带我远走高飞。想得轻巧。村中的人,最远的都没走出过奉节城,刘启东能带她远走哪里,高飞到哪里?
那时,他们根本不知晓远在千里之外的广东、上海、浙江等地,早兴起了令人激动不已的打工大潮。那打工潮,风起云涌,直到多年后,在我妈娃的航引下,吊窝岩89个40岁以下的男男女女全都从广东、浙江捧回大把大把的“老人头”,他们才感到自己真是生错了地方,不该投生到这个铁桶一样信息不灵的吊窝岩!
但是,当年,“倩儿,我……”面对陆倩儿的私奔请求,刘启东只能逃也似地离去。
他根本不敢擅起私奔的念头。
父亲刘思孝已年老,都63岁了,腿脚不便不说,还长年咳嗽。况且,自家穷得锅儿吊起当钟敲,一百块路费钱都没有,带心上人出走,到哪里安身,能带给她么幸福?
看到干爹的无奈,我妈娃也只能失望地叹声气,回到她的木板小屋。到家,我嘎爷、嘎嘎正讨论她的相亲事谊。陆倩儿一夜无话,只心事更加沉重,宛如竹溪河的水,沉闷,呜咽流淌。
三天后,驼背周老五再到家来。他的身后,跟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一进门,驼背周老五便两拳一抱说:“陆二哥,恭喜恭喜,我把桥娃子给带来了!”
身后那个年轻娃,正是我后来的爹,周双桥。
环顾陆家阳尘密布的木板屋,一张裂缝的八仙桌,几把竹椅,还有陆平儿那穿得破破烂烂、裤脚仅齐小腿的的确良裤子,周双桥的嘴角是扯到耳根子一边去了的。他不屑哩。他不相信这破木板屋里会养出么狐仙蛇仙一类的仙姑来。只等耳房里款款移动出来一妙龄女,他的两只蛤蟆眼这才放出光来。
“你、你就是倩儿?”周双桥绕上去,虽努力让自己一副正人君子相,一双眼,却止不住地直往陆倩儿身上瞄。
陆倩儿也打量了周双桥一眼。第一眼,谈不上好感,也谈不上厌恶。
近两天,我妈娃想了很多。嫁给干爹,似乎已永不可能。一方面,伦理不允许。即或不这样,父母也不会同意他俩的婚事。刘家太穷,而自己的父母由来都有些势利。女儿漂亮,俊,这就是资本。他们完全可以让女儿或者凭女儿让自己活得更舒心一些。而惟一的办法,就是将女儿嫁个殷实人家。嫁谁,都无所谓了。早在几年前,陈思兰就给我妈娃灌输了一个理念:姑娘家菜籽命,肥处一把,瘦处一把。爱情,在吊窝岩,似乎就是叫化子喝人参汤,只能是奢望。
想到这些,绝望之余,陆倩儿又有些释然。
她决定放弃干爹,由一回命运的摆布。但她有一个梦,就是在出嫁别人之前,跟干爹真正地“好”一回。不然,自己将会一生悔恨。
陆倩儿甚至漾起笑脸,给周双桥沏了一杯老荫茶,柔柔地说:“你坐嘛!”
这一笑,直笑得周双桥骨软筋稣。他找到借口,将驼背周老五拉到屋外一树荫下说:“五伯,你去跟陆家说,就说我满意,一百个满意!”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一笑舍江山!
自自然然的,这事儿,就这样敲定了。来时,周家已择好一个黄道吉日,农历八月二十七,只要双方满意,就可具体落实相亲事谊——“看人户”了。
离相亲日期还有十几天,陆家轰轰烈烈地操办,陆倩儿谈不上兴奋,也谈不上失落。她仿若这事儿与自己无关似的,淡淡地跟人打招呼,有时,又跑到鹰嘴岩看日落。那夏日的夕阳,从观音街的方向徐徐沉下,宛如一副剪影。
只等相亲的早上,陆倩儿才大吃一惊。一行10人的相亲队伍,竟有8个小孩。除了自己这个当事人外,领队的大人,仅母亲陈思兰一人。而8个小孩,大伯父陆世发家的三个堂兄各有一个小孩,加上自己的弟弟陆平儿,另外,还从邻居三嫂子及贺伯娘家各借来了两个。一队童子军,叽叽喳喳,摩拳擦掌,各穿上新衣,准备往三十里开外的周家梁子进发。
“妈,啷格全是些娃儿?我大伯呢?大伯娘呢?他们啷格不去?”陆倩儿瞪大眼睛问。
我嘎嘎诡秘地笑了笑:“傻妹儿,这个你就不懂了!说相亲是假的,你跟桥娃子都见过面了,还相么亲呀?再到周家相亲,那是讨红包哩!大人去了,啷格好意思要别人的红包嘛,只有小孩,才真正的名也正言也顺呀!”
“可是,三嫂子、贺伯娘这几个娃儿,跟我们陆家是么亲戚呀?你叫他们去收红包?”
我嘎嘎又神秘地笑了笑:“这个你放心,我跟三嫂子和贺伯娘都说好了,他们的娃儿只管去吃饭,收了红包,当然得交公。傻妹儿,你算一算,就算一个娃100块红包钱,8个娃就得800块呀!到时,你再收个一千元的红包,有了这些钱,出嫁时,给你买一套组合式的嫁妆,再添些锅碗盆镜之类,你爹妈长脸,你也脸上有光呀!”
我呆笨的嘎嘎,说过这番话,又得意地笑起来。
她也不想想,出嫁时风光,现在拖一帮娃娃军去相亲,又风光吗?
果然,面对陆倩儿的反问,“妈,这么多娃儿去相亲,明摆摆是找人索打发嘛,人家周家会啷格想?”陈思兰呆了。但只呆了呆,她就黑下脸来,斩钉截铁地说:“莫管!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陆家把个女儿都交给他了,他周家还心疼这一点点红包钱?”我嘎嘎不顾我妈娃的反问,毅然引领童子军,踏上相亲的征程。
然而,刚刚走到鹰嘴岩,便见一个佝偻的身影从观音街的方向飞奔而来。
走到近前,那身影气喘吁吁地说:“还好,你们总算还没有走远!出事了,出大事了!”
来人正是媒人驼背周老五。相亲缺不了媒人,本来说好在周家梁子与周老五相会再到周双桥家的,但周老五却连奔近三十里山路,生生赶到吊窝岩,半路拦截下这队娃娃军。
原来,就在昨夜,周双桥的父亲周大顺从碳素厂赶回周家梁子为儿子相亲,突然夜半狂流鼻血,暴病而死。
“亲家母,你看看,这事儿该啷格办才好?”周老五问。
陈思兰也呆了半晌。夜长梦多,她真怕有此一劫,好好的亲事儿告吹,煮熟的鸭子就飞了。再一会儿,她呆呆地问:“周家是个么意思?”
“他们征求你们女方的意见。”
“我问你,老汉死了,桥娃子是不是就可以马上接班?”
“这个……这个……”周老五愣了一会儿,很肯定地回答,“那是当然的!”
“那我问你,吊丧跟相亲可以同一天进行吗?”
“这个,这个,我想,只要你们女方没意见,当然没问题哪!”
“那好,亲家突然仙去,我陆家自然请去金狮唢呐锣鼓前去吊丧,同时,相亲也不宜迟,就在同一天进行,也算给他桥娃子冲一冲喜!这事儿,就这样定了!”陈思兰最后一锤定音。
在母亲带引娃娃兵重新回家四处请吊丧队伍的时候,陆倩儿微微叹了一声气。她想,自己真不是自己了。活着的,仿若只是一具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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