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霏,出来一下吧。”又一只白色的纸飞机,上面用炭笔潇洒而简洁地写着一行字。我答应了小阿姨不再见他,却依旧身不由己地下了楼梯。
第八节
走出楼道,林国栋在那里等我,他欠身半坐在自行车上,一条腿踩在地上,穿着米色的棉衬衫,姿势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他好像没听到我的脚步,依旧凝神地在想什么。
我站在他旁边,他看看我,反应过来,对我微笑了一下,“走吧。”
一路上我们都沉默着。他把我带到他学校旁边的那条河,到一个离大路远的地方,在一棵大树下面坐下。初夏的黄昏里酝酿着青草微微苦涩的香气。他默默地看着我。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问。
“你阿姨和我爸爸……是真的吗?”
我没回答。
“我姐姐告诉我了,”他拔下一根草放进嘴里咀嚼着,“你一直都知道,是吗?”
“是的。”我有些无力地回答。
他抿了抿嘴唇,吐掉嘴里的青草,转过头来,仔细地审视着我的脸,看了很久,“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眼睛里有种以前没有的沉重。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的嗓子眼干干的。
“我是已经知道了,可是……………”他舔舔嘴唇,“这样的事情,我总觉得……”他沉默一会儿,抬起头来,淡淡地对我微笑一下,“算了,这不关你的事。”
又是沉默。时间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流动,像眼前的河水。
过了很久,他说,“雨霏,我求你一件事情。”
“说啊。”
“劝劝你阿姨,你们……… 搬个家吧。”
“为什么?”
“为什么………”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有总复杂的表情,“你阿姨是和我爸爸……这件事情不管怎么发展,都不能让我妈妈知道。”
“为什么?”
“那样对她的伤害太大了。”
“所以我们就要搬家?”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林国栋像是听出了我声音里的不满,有些无奈地问。
我许久没有说话。他继续往下说,“我妈妈她是个非常要强,教养也很好的人,不会随便向人哭诉,有事全都闷在心里。”
“我阿姨也是那样的。”我说。
“我知道你阿姨也是那样的人,所以……所以我才希望她能离我爸爸远一些,否则对谁都没有好处。”
“所以我们就得搬家?”我心里的一团气慢慢上升,热烘烘地透过喉管喷射出来。
“雨霏,我爸爸他……他是有妇之夫啊,你小阿姨想谈恋爱,我理解,可是不一定非要找我爸爸,我觉得她,她其实可以找个比我爸爸更好的男人,”我慢慢地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青草,耳边响起那天林国美在我家放肆地挑恤,“陈姐,我觉得,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她的声音刺耳地在我耳边响起。
“我知道了。”我冷冷地说。
他又沉默了。
“再说,从自私的角度出发,如果我妈妈知道了这件事情,那么她也许就……………也许就永远不会接受你了。我妈妈是那种人,她不轻易去恨别人,可是一旦恨谁,就恨到底。”
这一下轮到我沉默了。我也拔下一根青草,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终于受不了那股苦味,吐了出来。
“你小阿姨想谈恋爱,我理解,可是不一定非要找我爸爸,我觉得她,她其实可以找个比我爸爸更好的男人……”林国栋的话又在耳边响着,响着响着,我突然发现,无论他和他的姐姐在外表上,行事上相差多少,在某些事情的原则上,他们是那么的想像,并不是出于基因或者遗传,而是因为他们出于同一个家庭,同一个立场。所以,无论是面对他的姐姐还是他,想要诉说小阿姨在感情上举步维艰的处境而博得同情,都是徒劳的。
小阿姨的事情,说出去,也许所有人都会觉得不对,然而,毕竟,总是需要有人站在她那一边,何况,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缘亲人了。那天在医院林国栋母亲的眼光又出现在我眼前,那么的冷漠而淡然,让我心里一阵阵发寒。
“林国栋。”我的声音有些异样,像是贴着声带发出来,干干的,刮得喉咙都有些生疼。
他转过头来,看看我。
“以后我们不要见面了。”
他楞了一会儿,“为什么?”
“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说。
“什么?”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没有可能的。”
他又看看我,突然显得很烦躁,脸色涨红起来,“你别跟我讲那些电视剧里的台词,凭什么说我们是没有可能的?”
“我见过你妈妈,我知道,即使没有我小阿姨,她都不会接受我。还有你姐姐……你知道吗,前两天我打了她,因为她骂我……还有……”我用手背擦掉脸颊上的眼泪,一横心,“陈朗哥哥要回国了,他说要来看我。”
林国栋听着那个名字,起初没有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慢慢地在泥地上一笔一画地写“陈………朗………”,写完之后,他抬起头,看着河流那一边的天空,抿紧了嘴唇,转过头来,他的眼睛里有种痛苦的表情。
“我明白了。那才是最重要的理由,对不对?”他用手撑在地上,站起身来,半天没说话,却猛然咆哮起来,“对不对?!好,好,我知道,我没有什么音乐素养,看不懂五线谱,什么琴都不会弹,配不上你,我知道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他呢,你生着这么重的病,他跑到哪里去了,啊?他来看过你几次?他究竟为你做过什么?他想过好好帮你看病吗?你说呀,你说呀!!!”他伸手摇着我的肩膀,两只手紧紧地卡进我的肩胛骨,带来一阵钻心的痛,他的脸由于愤怒扭曲起来,看上去几乎有点可怕。
“放开我……你……放开我!”我大声叫道,“林国栋你弄疼我了!”
他颓然地放开我,踉跄几步,坐在地上。我们僵持了很久,他哑着嗓子问我,“是这样吗?”他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恢复了平时的温和。
“你喜欢怎么想就怎么想。”
“我知道了。”他垂下头,“我送你回去吧。”
“我爸说,你要做手术了。我希望………一切顺利。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直到小区门口,我从他的自行车上下来,他才慢慢地说。
“谢谢。”
第九节
“雨霏,起来,吃点东西吧。”朦朦胧胧间,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摇摇头。
一只手突然猛力拉住了我,“起来!”小阿姨的声音严厉起来,敲在我的耳朵里,像一把重锤,“你已经睡了一天了。”
“让我睡。”我有气无力地说。
其实我并没有睡,只是一直在一种醒与睡的状态之间徘徊,每次有些醒的时候我都狠狠地鞭策自己快点睡过去,而睡着的时候反反复复做着乱七八糟的梦。最后一个梦里,我在做透析,林国栋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像从前那样默默地坐在床边,拉着我的手,用一种温柔而悲伤的眼神看着我,我的指甲抠在他的手心,随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到透析机边,拔下了电源。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的脸突然间变成了他姐姐,对我展开胜利的笑容。醒过来以后,我头痛欲裂,再怎么样也睡不回去了。
小阿姨不由分说地在我背后垫上一个大枕头,“坐起来。”
我听她的话,坐起来,吃东西,吃到一半,我说,“你帮我去把窗帘换下来。”
“窗帘?”
我点点头。
小阿姨抬头看了看窗帘,像是明白了什么,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晚上,她把那块淡蓝色的窗帘换了下来,用一块细麻布穿了孔装上去问,“扔掉吗?”
我摇摇头,“你帮我还给他。”
小阿姨沉吟一会,“好。”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小阿姨回来时脸色惨白,坐在沙发上半天没有说话。
“蔡雨霏,”她直直地看着我,“林医生,林医生他出事了。他……他……你的手术……做不成了。”
第一节
那天,和雨霏分手之后,我没有回家,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游逛,天上飘着细细的雨,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站在木鱼家的大门口。
我躺在木鱼的大床垫上,掀开那瓶威士忌的盖子,咕咚一口下去,像一条火绳从嘴里沿着舌道一直烧到了胃里,有种自虐的残酷,同时却也有些快感,仿佛虐待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我有些明白为什么酗酒的都是废物,因为他们没有能力虐待别人,只好虐待自己。
木鱼没有抢我的瓶子,只是默默地,几乎冷淡地坐在旁边的地板上,一边喝着黑啤一边看着我。
我和木鱼说了很多话,说完了吐,吐完了说,他耐心地擦掉地板上的污秽,给我喝一种能够醒酒的饮料。
“这未必是坏事,”他说,“有些事情是注定的。”
我点点头。
“我约,约了你姐姐。”
虽然我已经快神志不清,但还是听懂了他的话。我傻乎乎地对着他笑,“你……约,约了我姐姐?”
他点点头,“给她过生日。”
“好……好,好……”然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再醒来的时候,眼前木鱼家富丽堂皇的墙纸不见了,对面墙上是一幅眼熟的漫画,仔细一看,是我自己临摹的宫崎骏。我愣愣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我是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懵懵懂懂地把头往右边转,想伸手去床头柜上拿水,老妈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国栋,喝点这个,”她递给我一个杯子,“味道有点苦。”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噗”一口喷在被子上,“这是……什么啊?”
“芹菜汁,”老妈和蔼地说 ,“解酒的。还有两杯,每过十分钟喝一杯。”
我在老妈的目光下捏着鼻子把芹菜汁喝了。
“小庄说你在他家喝醉了。”
我点点头。
“怎么回事?”
“我们……”我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没有下文。一方面我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另一方面,很多次经验证明,在老妈面前撒谎是徒劳的。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跟妈妈讲讲。”
“也没……没什么……”
老妈看着我的脸,看了很久,却并没有追问,只是温和地说,“国栋,你记住,男孩子碰到再难过的事,绝不能借酒浇愁,否则被人看不起。嗯?”她的手轻轻地在我头上拍了两下,像小时候我做错了事一样,点到为止。
我看着她清亮的眼光,有些慌乱地点点头。刚才那杯生芹菜汁确实让我认识到,喝醉酒的后果是很惨的。我怀疑老妈是挑了菜谱里解酒汤中最难喝的一种给我点教训。
“妈妈要出去一段时间。”
“去哪儿?”
“龙平山,你外婆生前去住过的那个庙,”老妈回答,“我请了两个月假,去庙里住一段时间,吃吃素,拜拜佛,替你们求求前程。”
“啊?”一口芹菜汁从胃里泛了起来,我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妈,你……………你不要啊。”我伸手一把拉住了老妈的袖子。
“你紧张什么?”老妈笑了起来,“妈只是去两个月,又不是不回来了。”
“那,老爸呢?”
“我一个人去。”
“妈,你是不是……………”
“妈,你要去出家?”姐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边,满脸惊讶。
“别胡说,”老妈拍了拍我的手,转过头对姐姐说,“你外婆说过那里的素菜特别好吃,风景也好,我早就想去了,你爸他走不开。再说,院里也不大会愿意同时放两个人的假。”
“好好照顾你姐姐,”老妈关照我,“你姐姐比你聪明,可是为人处世不如你。”
“妈……………”姐姐继续呆呆地站着,目送老妈走出房门。
老妈走后的第三天傍晚,露露突然打电话来,“我爸去你家了,表情严肃得吓死人,说有急事找你爸。你爸是不是收红包了?”
孙露露的爸爸孙副院长的管辖范围之一是职业道德,孙副院长从前当过军医,给某将军治好过病,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干这个最合适,前几年雷厉风行大煞歪风,吓得院里很多医生连病人的水果篮都不敢收。近年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意识到自己得罪的人多了一点,有些眼开眼闭,医生收礼出诊,只要金额不大,都不多追究。
露露的电话刚挂掉,孙副院长已经进了我家的门。
露露没有说错,孙副院长的脸板得乌青,本来就黑,这个样子,看上去几乎像个包公。
“孙伯伯! 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姐姐把个您字说得重重的,据说姐姐小的时候,孙副院长很喜欢她,从小一直宠到大,所以到现在,她看见孙伯伯都爱撒娇,“抽烟!” 孙伯伯一天烧掉一包红塔山,是唯一一个能在我家公开抽烟的人。
孙副院长像是一路快步走楼梯上来,有些气喘,神色也不太对,他摆摆手挥开姐姐手里的烟,“老林,你………你,跟我来一下。”
老爸灰溜溜地跟着孙伯伯进了房间,像个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我和姐姐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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