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要了一杯大号焦糖玛其朵,坐进沙发,也不搭理我,打开一本崭新的“天机”,剥开塑料封皮看起来。
我坐在一边认真地研究了好一会,还是不太理解这么一杯东东何以居然要三十八块钱,女孩子从书页边缘抬起眼睛,“你走好了。”
“这个……作为木鱼的好朋友,我希望能代表他和你……好好谈一谈。”
她看看我,终于合起蔡骏,“你有什么话讲?”
我硬着头皮照台词背下去,“……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现在想集中精力……好好学习。”
然后那位小姐就炸了起来,“怎么可能啦,有没有搞错嘛,谈恋爱根本不会影响学习的……”女孩子圆圆的脸上写满了惊讶,两颊红扑扑的,眼波像一股清澈见底的小溪流,有点像个神采飞扬的洋娃娃。坦率说,她长得虽然不是很漂亮,但是透着一种生机勃勃和木鱼缺少的强韧和任性,他们如果在一起,也是颇为般配的。
坦率说,她这样的天真有些残忍,看了那么多蔡骏,推理能力显然还停留在萌芽阶段。
“他妈妈一直希望他去加拿大。”在她的攻击下,我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是吗?”女孩的眼睛睁大了,“他去加拿大哪里?”她的脸色活泛起来,“其实我爸爸也打算让我加拿大,说是多伦多或者温哥华的学校都很不错。”
“哦……这个……好像他爸爸更希望他去澳洲,不过……他的爷爷奶奶都在新西兰,他在英国也有几个亲戚……所以,最终去哪里,还……很难讲……”
女孩子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脸色平静下来,抿抿嘴唇,“这种事情,最好早点决定。”
我替木鱼诺诺点头。
过一会,她淡淡地说,“其实我想去美国,也许下个学期就要走了。”她看我一眼,然后从精致的皮包里掏出一本东西,“你帮我带给他。”
那是一本听课笔记。我们班和三班这个学期有两门课一起上。
“今天约他出来,其实是想把这个给他,”她笑了笑,“我还从来没这么认真听过课。”
这句话说完,她的脸色突然黯然下去,嘴角轻轻牵动着,转过脸,“他是另外有喜欢的人,是不是?”
我没有回答。她就在我的注视下喝完那杯焦糖玛其朵,扔下一句“笔记不用还了,反正我也用不着”,悠悠地拎着包,走出了星巴克的玻璃大门。外面阳光灿烂,红尘万丈,她娇小玲珑的身体片刻就消失在人群里。
我默默地看着一个女孩子的爱情在阳光下缓缓蒸发,升华,从有到无,叹了口气。有那么一秒钟,我觉得木鱼是个王八蛋。
第一节
雷雨初歇的深夜,那团迷蒙的白色从对面楼的窗户悠悠飞过来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有些失重,仿佛自己变成了纸飞机,在空气里飘翔,回旋,轻轻转动。有一刻,我真的相信它会从大楼间的缝隙里掉落下去,陷在下面泥泞的水塘里。
但是它没有,那个飞机好好地落定在阳台背坎上,翅膀上沾了一点水。我把它拿起来,打开,里面用铅笔画着一架钢琴。虽然他没有说明,但我看得出那是一架斯坦伯格,一只卡通的小狗狗坐在琴凳上忘情地弹奏,角落里潦草地写着一行字“这个星期六带你去庙里许愿。好不好?”
对面的大楼只有星星点点的几盏灯,中间那一盏的旁边,林国栋正默默地看着我。他并没有微笑,神情十分从容– 虽然他完□露着上身。他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光着膀子,也许,他意识到了,但觉得无所谓。毕竟,夏天里,家家户户的男人都有这个习惯。
他的肩膀很宽,肩膀上两块骨头微微凸起,旁边形成两个小小的低洼。
奇怪的是,我那么看着他,一点都不觉得尴尬。也许因为夜色,也许因为旁边没有别人,也许,当喜欢一个人过了某个临界点,羞涩会渐渐淡去,取而代之,是可以坦然地看着他身上的优点和缺点,而不会回避眼光。这样的凝视中,他变成你心里的一部分;你用自己的目光将他吞噬。
我心里有个地方剧烈地开始翻江倒海,千万条思绪堵在脑子里一团乱麻。
我躺回床上的时候,小阿姨还没有回来。她去电台给林医生送伞。傍晚的时候,林医生来过,说是来看看我的情况。那是他和小阿姨之间心照不宣的说法吧,其实他想见的是她,而她花了几乎一个小时洗澡做脸打理头发和衣服,喷上一种很清香的茉莉香水,但每次他穿过外面的热浪,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总是低低地说“来看看雨霏”,眼睛偶尔停留在小阿姨身上,她总是打扮得光彩照人,有时他会问“晚上有事啊”,她会编出个把理由说是见客户或者朋友,其实,她只是为了他而已。
林医生每次来都趁楼上楼下人家都在吃饭的时候,也不待久,看得出他很小心;可是今天,他刚进门,楼上就喧闹起来,四楼的赵叔叔竟然开了煤气想自杀,楼道里一股煤气味,三楼的苏阿姨大呼小叫“死人了死人了”,林医生一反平日温和沉着的形象,“咚咚咚”往楼上冲去。医院救护车到的时候,他在车上满头大汗地回过头来,看了小阿姨一眼,小阿姨在他的眼光下垂下头,立刻转过了身。
随后我们发现,林医生那把黑色的折叠伞落在了我家的客厅里。小阿姨迟疑一下,说“我去一趟。”
前两天在医院里做完血液透析的时候,林国栋的母亲突然出现在泌尿科。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我常常看见她出现在林家,她却好像并不认识我,和几个护士聊着家常,但是眼光隔几秒钟就会在我身上轻轻地扫过,温和明亮;我实在说不好那是出于好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内心里是那么渴望她能喜欢我,即使我明白,自己这样的状态,充其量让人同情,很难讨人喜欢。
第二节
“最近这里病人很多哦,”我听见林国栋的母亲说,“辛苦你们了,对了,小夏,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她笑眯眯地对一个护士说。
“什么喜酒,房子都没着落呢,”那个护士嘟起嘴,扬了扬眉毛,随手翻动着桌子上的处方本,“院里面搞货币分房那点钱,买个厕所都不够。”
“慢慢来嘛,你们小方年轻有为,不愁没房子。”林国栋的母亲依旧不急不慢地微笑。
“不要提他了,那个人死脑筋,一天到晚科研科研,胆子又特别小,”夏护士压低声音,“其实请他到外面去开刀的人不要太多,去一次就几千块,他就是不肯,怕影响不好,其实有点本事的医生不都这样吗,像林医生……”
林国栋的母亲沉静而果断地打断了她的话,“那是他医学院的老同学,一定要他帮忙,几十年的朋友了,主要是人情。”她的口气温和而坚实,两个护士对看一眼,像是意识到有些失言,马上闭上了嘴。
林国栋的母亲临出门前,又看了我一眼,嘴角轻轻牵动一下,她眼神里有一点东西让我立刻垂下了眼睛。
“说人家一套一套的,自己……”夏护士有些赌气地嘀咕,“我看,林医生每个周末去乡下医院专家门诊,少说也有……”她伸出五个手指,“你说有没有?”
另一个护士笑着说,“就算有,他们也坚决不会承认,”她用手肘碰碰夏护士,“以后讲话小心点,听说林医生那一位很厉害的,她刚才来是查勤呢。”
“查什么勤,我都要结婚了,”夏护士看了看同伴,咯咯地笑起来,“是查你吧!”
“查你!”
“查你!”她们在办公室里嬉笑着。
林医生不忙的时候也常和护士们聊天,一起买了盒饭在办公室里吃,听她们讨论黄晓明和李宇春,偶尔问一两个问题,提供一点对家居装饰的看法,是中年男人对年轻女孩的宽容与和蔼,那和他对小阿姨的态度不同。也许有些事情真是命中注定,两个早该相遇的人终于相遇,在对方面前,就像两盏蒙尘的水晶灯,卓然闪亮起来。那样的光亮,骗不过别人的眼睛。
我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怕看林国栋妈妈的眼睛,那双明亮温和,洞察一切的眼睛,我怕它们看到我心里的想法。
傍晚,林医生又来我家了。客厅里拉着窗帘,小阿姨给他倒了一杯番茄汁。
他说,“真好喝。”
“我自己榨的。”小阿姨轻轻地说。
他又喝一口,伸出舌头来舔舔嘴唇,“这儿住着……还习惯吧?”
“还好。”
“我有个朋友,有套房子想出租,离你们公司不远,要不……”
“多少钱?”
“三千。”
“那么贵?”
“不会让你们出钱。”
“不行。”小阿姨斩钉截铁地说。
两个人沉默了。空气里洋溢着一股番茄的甜酸味。我走回自己的房间,又想起在医院,林国栋母亲的眼神,假如她知道了,会怎么样?假如林国栋知道了,又会怎么样?
“星期六带你去庙里许愿。好不好?”
我看着那个展开的纸飞机,抬起头,对面是林国栋的眼睛,在夜色里微微地闪亮着。
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我感到自己点了一点头,他的脸上骤然生动了起来,嘴角慢慢展开一个微笑。
我回到自己房间,拉上窗帘,那上面用黑笔简洁勾勒着一些线条,仔细看,都是人像,三笔两笔,勾出一张张微笑的脸,巧妙地组合在一起,变成一幅流利的艺术品。
我不由自主地把窗帘拢紧,贴在脸上。那是一张独一无二的窗帘,看着它,几乎可以想象到画画的人眼睛里的笑意。
偷来的快乐
“这个周末你自己照顾自己吧,我要出去。”吃早饭的时候,小阿姨简单地说。
“去哪里?”
“乌镇。”
“那么远?”
她撕开一片面包,点了点头。
“出差吗?”
小阿姨沉默了一下,“不是。”
“去旅游吗?”
她点点头,我默默地看着她,直到她垂下眼睛。小阿姨有个不知是优点还是缺点的特点,明明可以说谎的事情,她往往不会选择说谎。
“很多年前去过,想再去一次,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她淡淡地说,“现在的设计流行仿古,说不定能来点灵感。”wωw奇Qìsuu書còm网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那里很漂亮,我们老家应该也差不多那样吧,”我也垂下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一点,“多拍点照片回来。”
“唉。”小阿姨甚至都不问我想不想一起去;我心里有种强烈的感觉,这回,她是和林医生一起去。
小阿姨像是有些愧疚,我心里却突然生起一种轻松感。星期六,林国栋说他要带我去庙里许愿,她出去,我就可以自由自在了。
然后话题突兀地转变了,“蔡玉霏,你的肾脏移植手术……有希望了,”小阿姨说,她的声音一下子压低了很多,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凑到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很久,然后声音定定地关照,“这件事情不可以让别人知道,明白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的眼睛宛如一泓清水,薄薄的双眼皮间描了眼线,越发显得深邃。
“这样……可以吗?”我喃喃地问她。
“还有别的办法吗?”她的口气里带着一些苦涩,“全国一百多万人等着做肾脏移植,可以能移植的肾脏只有一万多个。百分之一的比例,你还想怎么样?”
“你知道吗,林医生这样做,要担多少风险?”我们之间陷入了许久的沉默,直到墙上的猫头鹰报时钟敲下了八点,小阿姨如梦方醒般大口喝下最后一口咖啡,把杯子往桌上一顿,“我上班了!”一阵风似地从客厅卷进卧室再卷向门边,抱着一个大大的样板盒,跳进高跟鞋里,“啪”地扣上了门。
我默默地走到客厅窗边,坐进沙发,茶几顶上的镜框里,陈朗哥哥正在一脸阳光地对我微笑,当时的我自己也是一脸阳光。
星期五的下午,小阿姨换上一套浅蓝色休闲装,整个人精神焕发,拎起整理好的皮箱,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把脖子上那条艳丽的丝巾解下来,扔进皮箱,进来叫我,“你下去,帮我叫出租车开到菜场前面。”虽然只是去一个周末,她也很认真地整理好皮箱,工工整整的,看上去倒有点像出远门。也许是那种架势,也许是她脸上某种不同寻常的神情感染了我,我扶着门轻轻地问她,“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怎么会?”她笑起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低下头,走出门,下楼叫出租车开到两条街外的菜场附近,在司机不解的目光中下车,走回来。
林医生和我擦肩而过,他穿着灰色的夹克衫,露出米色毛衣的高领,和平常唯一的不同是戴了一顶浅檐的咖啡色帽子,衬托得神色更加温文儒雅– 可能是希望尽量掩饰自己,结果却恰如其反,更加引人注目了。他大概没有想到会遇见我,脸上有些尴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