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祐说得很慢,中间几次停顿,车内回荡着Miles Davis的爵士小号曲,缭缭地拨动人心弦,连带他的声音都飘渺起来。
他们静静地坐在车里,雨雾让前方变得迷濛,好像过去的某个影子在那里闪过,人是那样无力,什么都挽留不住。只有记忆,他还记得她年轻的容颜。只是时间的力量摧枯拉朽,连这一点记忆也越来越淡薄。
宋嘉祐转过头来望着江玥,没有夹着烟的那只手,伸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
人总说重温旧梦,实际上旧梦是没法重温的,因为逝去的已然逝去。他放下手,笑了笑说,“所以我特别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
自那以后,江玥便能理解为什么有时候他望着她的目光会那么复杂,好像是望着一个悠远的幻影。
第二十六章
35
江玥坐在靠背椅上,仰面将头顺着椅背端缘落空垂着,温热的水柱从上而下地打湿头发。宋嘉祐的指腹按摩在她的头皮上,力道恰好。
一个内心丰厚,温柔且懂得照顾人的男人却孤身一人地生活。虽然说智性的精神生活注定是孤独的,但江玥仍为他不甘,甚至兴起一点酸楚的怜悯。
她问他:“宋,你就不会觉得寂寞?就没有想过再结婚或者是找个伴侣?”
宋嘉祐回答说:“当然会寂寞,只是寂寞这回事,总要习惯的,不是找个人一起就能驱走得了的。而且我也自在惯了。”
“可是……”
“可是什么,到我这个年纪,喜欢一个人与和她生活在一起是两码事了。激情和好感这种东西年纪越大,来得就越不容易,因为燃点越来越高,一般的人很难再触动你。而且,感情和物什是不一样的。一件东西你买了它,时时拿出端详,握它在手把玩,甚至将它锁在抽屉,总之它是你的。而感情呢?爱呢?怎样才算拥有……”
未等宋嘉祐说完,就有铃声响起,是江玥的手机。宋嘉祐冲掉手上的泡沫,对江玥说,“你不要动,我去拿给你。”
江玥接过手机,原来是陆沙。
“你怎么就出院了?去医院没看见你,吓坏我了。”从声音也听得出来他那份急促。
“对不起,忘记告诉你了。我在医院也是躺着,不如躺家里自在。”
“我没法去看你了,现在就得回上海了。”
“噢,周一了,你工作自然比不得从前读书时间自由。”
“是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你保重吧。”
“你也保重。陆沙,再见。”
江玥挂了电话,也没有过多的感慨,一场偶遇,本该是这样的风云聚散,倏忽来倏忽去。
宋嘉祐刚开起喷头,打算给江玥冲洗头发,电话铃就又响了,这次是家里的固定电话。
宋嘉祐要起身去接,江玥犹豫一下,说好。她想着这个时间,不可能是江珺。
人算不如天算,这通电话,恰恰是江珺打来的。
他刚好有个时间空档,便请日方翻译带他去买和服,到了专卖商店,才知道有这么多项的选择。于是打了这个电话来,想问一问江玥的意见。
哪知接电话的是宋嘉祐。
“宋老师?怎么是你?江玥呢?”
“她在浴室洗头发。”
“能请她接下电话吗?”
“她恐怕不方便呢。”
见电话那头的江珺半晌也没回应,宋嘉祐才想到他可能是误会了。
“江玥出了个小车祸,小腿骨折了,行动不便,所以……”
之前江珺是在心里揣度过他们可能发生的事。这下乍闻江玥车祸,却是大出意料。一惊一急间,他还是定下神向宋嘉祐详细问明了江玥的情况和伤势。
结束了与江珺的通话,宋嘉祐走回浴室。
江玥问道,“谁呀,讲了这么久?”
“你叔叔。”
江玥神色一僵,“你和他说了我骨折的事了?”
“说了。”宋嘉祐把她发上的泡沫冲洗净。
江玥一直愣愣地任他擦拭头发,再抱出浴室。谎言被拆了穿,而且是经由宋嘉祐告诉他的,江玥不免一阵心虚,一阵心慌,事已至此,又能怎样,他早晚都会知道。
宋嘉祐因为下午要给本科生上大课,只待到护工回来就离去了。走之前,他看了看江玥,叹了口气说:“你知道你问题在哪里吗?”
江玥抬头看他,一脸迷惑。
“你是太考虑别人的感受了。我当然喜欢你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聒噪,但你的沉默,是因为你总以为自己的那点事情那点想法没什么了不起,没什么值得一说的,别人不会对你的事情感兴趣,所以你总是人群中话少的那个。对他你也一样……”
看到江玥愕然的样子,宋嘉祐轻笑着说:“你不用觉得奇怪。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你也是太过考虑他的感受了,你总是以他的承受限度作为自己的限度。这个限度,也可能只是你脑中臆测的。”
江玥说:“不,我试探过的。”
宋嘉祐摊摊手说,“算了,我旁观者说来容易,在感情的事上,理性其实并没有用武之地。我只是想要你多考虑一点自己。”
从一早起,天就是阴沉沉的,到了午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江玥左右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宋嘉祐走后,她抱着laptop做了一会儿翻译,又浏览了常逛的论坛和博客。
在论坛上,她甚少发言。在一个全民写作的年代,江玥也没有开博客。曾经她也是试过的,那时不过是记录了购碟目录,为哪个课程论文借了什么书,间或写写天气,以及一些情绪的蛛丝马迹。可当她发现有人在看她的日志,而且留了言从那字里行间推测出她的背景,她真是觉得不安。那种为人窥探的惊惶,那种袒露的羞耻,让她很快关闭了博客。江玥承认宋嘉祐的对自己的评论是一语中的。但那样一种放低的姿态,何尝不是她的自卫。
宋嘉祐说她在臆测江珺的限度,是的,她一直如此,因为她是多么怕他会厌弃自己。江玥何尝不想听从心里的声音,只是这些声音,一重叠一重,芜杂得她已经分辨不出哪一个才是真迹。她知道自己热望着什么,只是那通往所欲之路,是她不熟悉的,她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大点大点的雨打在露台上咚咚咚,溅在玻璃窗啪啪啪,在秋雨催人的寒凉里她也想要一个可以环抱的厚实肩背,但是没有。她拥着棉被,看宋嘉祐带给她解闷的Planet Earth(地球脉动)。
看着看着,也不知何时闷头睡了过去。直到这时突然惊醒,因为感到了一股人气的迫近,非常熟悉,还带有一股潮湿的水气。睁开眼时,江玥见到了江珺的脸,离她很近。
她这猛一睁眼也让江珺吓了一跳,他见她盯着自己看了一阵儿,却又闭上了眼,甚至抿了抿嘴。他想笑,这孩子气的表情让他想起许久以前,她曾蜷在自己身侧,睡梦中常常这样抿嘴。十几年的时间转瞬而过,她已是二十五岁的成年女人,但这睡眠中的姿势神态,却与孩童时毫无二致。
过了几秒,江玥又睁开眼,这下她狠狠地眨巴着眼睛,犹不置信地叹道,“真的是你。”
“是我。”
“睡得昏沉沉的,还以为是梦呢。”
她的声音听在耳中,仍带着梦寐里初醒时的含糊粘糯。
江珺摸她的头,问她,“为什么瞒着不告诉我?”
“怕你担心,你那么忙。再说也没什么要紧的。”
“都这样了还不要紧?你让他来照顾你,却不告诉我……”他忧心如焚地往回赶,东京街头的似锦繁华,触目都化成了灰堆。一路上脑子里想的全是她,她的无助,孤弱无依。不不,她有宋嘉祐在照顾,想到这点,又让他心中泛酸,有难言的空落之感。
江珺总以为,不管如何,自己在她心里总有一个位置,那个位置是无可取代的。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笃定是那么单薄,经不起推敲,因为他能做,别人一样能做,他能给的,别人一样能给。要到这时,江珺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宋嘉祐特别的抵触忌讳,也许就是因为他是那个可以取代自己的人。这让他心里产生一种很怪异的危机感。
各种念头在心里纷纭流转,哪一个都来不及深思。那样的起坐不宁,烦躁莫名,他急需见到她,只要见到她就会好。于是江珺撂下一群人,直接去了羽田机场,坐了最快的一趟航班,终于回到了家。
开门进来,见到的却是一个中年女人。直到走到自己的卧室,才见到她。她蜷成小小的一团。他走近,跪坐在床前看她安睡中的脸容,脆弱无辜,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变软。
他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瞒我了,好吗?要从别人口中才能听到,那滋味真是不好受。”
她点点头。
江珺轻触她手上结了硬痂的伤痕,又指指她支在软垫上打着管状石膏的腿,问道,“还痛吗?”
“手不痛。脚上有点胀胀的。”江玥脸朝向着他,看见他的袖口衣领上都被水沾湿,很奇怪,“怎么弄湿的?你不是从车库上来的?”
江珺悻悻地答道:“没,车停到楼前了,这样快一点。”
窗外雨声暴戾,衬得房间里是分外的静谧,BBC的解说员低沉动情地解说着难得一见的画面。大雪纷飞的喜马拉雅山麓,BBC的拍摄小组驻扎了三年,终于拍到了雪豹的身影,母豹在风雪中去为小豹猎食。宏伟壮阔的自然,让人观之无言,而这刻他们也没想要再说什么,回来了,见到了,一时间所有的话好像都显得多余了。
江玥想起那句烂俗的话,但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是的,惟愿如此。
第二十七章
36
时间就其本质而言,是永远均匀地流逝着,一个刻度接一个刻度。但总有一些时刻从平滑的表面突起,就好像河道转了一个弯,此后的光景与前时已然不同,连水流的速度都变了。
自江珺回来后,江玥便常常感觉到时光起了这种微妙难言的变化。
头几天,江珺很少出门,每日在书房看文件资料,用邮件和电话处理公司的事务。江玥就躺在他旁边的躺椅上,盖着毛毯,在电脑上看点正经的论文,写点笔记。
其实这情形很像十年前,一张书桌,江玥占一角写作业,江珺则在一旁看财务和管理的书自学,一大一小像两个苦读的书生。那时江玥总是会时不时抬头看他,每次看见他细致地用记号笔在书上划道或是翻动书页,她都很受激励,敦促自己要努力啊。
而现在,江玥仍旧会暗暗瞅他,只是几乎每一次她都会遇上江珺的视线。初时的几次目光交汇,他会露出一点惊慌表情,像做什么事被人抓个正着,那笑容里也会带一丝赧然。稍后几次,他就恢复了自然,撞上她的眼睛时,他微微笑起,那紧蹙的眉头会跟着舒展开来。
也许时间就是在这样的相视而笑中咻咻溜走的,江玥总是觉得一日光阴晃眼便过去了。
一场秋雨过后,气温骤凉,但天却是格外的晴朗。午后的日头暖融融地照进落地窗,在深褐的木地板上洒下跳跃的金色影子。
这时,江珺会把江玥抱到露台上,一张白漆铁桌,他们各坐一边。江珺泡上一壶红茶,倒一杯给江玥,淋上一点奶,甘冽醇厚的斯里兰卡红茶,有袅袅而起的铃兰香气。两人闲适地坐着,一面眺望不远处的香蜜河,与河岸上一团火似的红叶枫树,一面享受着手中这杯茶,享受秋日煦暖的阳光。这样坐一阵儿,江珺会让江玥把腿搁在自己的大腿上,他用从护工那里学会的手法为她按摩脚。他的手大且暖,握住她的冰凉的脚掌细细地揉捏,期间,他总会说上许多不着边际的话。
比如,他说:“我要造一艘游艇给我们自己用”。江玥答好啊,“阿甘把他的每一艘捕虾船都漆上Jenny号,我们的叫什么好呢?”
他说,“我们的就叫Cynthia。”
江玥一愣,辛西娅?下一秒就回过味来,Cynthia是月亮女神呵。
她看他,而他低着的头。
这世上有那么一些人,他总是把自己的心意低低地潜埋着,他甚至不需要你去发现它。
江玥仰起头,目之所及是青碧无尘的天空,高远辽阔,她觉得自己就像在那天际漂流的浮云,太阳那么大那么热,它毫不吝啬自己的光亮,无论她飘到哪里,都能被照耀到,只是不能离它太近,太近则会被灼伤融化,继而消失。
她想起宋嘉祐那日没有说完的话,感情和物什是不一样的,感情,爱,这样无形无迹的东西,怎样才算拥有?要靠得多近?要握得多紧?那么现在她与他这样未尝不是最好的。以前年纪小时,以为爱是盛放在一个固定形状的容器里,要到现在她才明白,爱情和生活从来不存在惟一的形态。
一星期后,江珺又忙了起来。恒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