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珺走进她的房间时,她刚吹干头发坐在飘窗前。江珺不敢深想自己为何会在不知不觉间走到她房门前。见门没阖严,他就推了进来,他的原意只是悄悄地看她一眼,看看她是否还好。刚刚她从车里下来时,简直是落荒而逃。
江珺站在门口看她的身影。她垂着头,长发委地,落地灯橙黄的光照在乌黑的发上,整个人像处在一个光晕里。风从半开的窗缝灌入,吹开发丝的遮掩,他才看清她在干嘛。但在他脑中最先跳出来的,是那句酸得人要倒牙的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不胜凉风的娇羞。江珺讪笑,她不过是在那儿剪脚趾甲,啪嗒啪嗒,真是大煞风景。
江珺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侧身坐在她对面,“大冬天的开窗,就不怕冻着啦?”
江玥却被突然响起的话音吓了一跳,她根本不知道他来了。“你这人走路怎么像猫一样没声音的?”她嗔怪道。说完惊觉这语气好耳熟,从前许多次她也曾这样嗔怪过他。
“这得怪你自己买的袜子太好了。”他笑着指指脚上的羊毛袜。那是前几天,江玥逛商场买的,厚实柔软的羊毛织料,正好抵御祁宁冬天的阴湿。她一气买了许多双,每人都有份,也就少了他收东西时的顾虑。
“你都很久没回来过年了。今年家里最热闹。” 江珺觉得自己在没话找话。
但他已经抛出了球,江玥当然会接起来。她回应说,“是啊,这么多人,你还习惯?”江玥记得从前他最烦人多,工作应酬没有办法,到了私人时间就绝不轧堆凑热闹。她也一样。很多性格上,她都与他很相像,这里面有潜移默化的,也有刻意袭来的。
“还好,她身体不好,有父母陪着照顾,我也放心些。两个老人都身体健康,会自己找乐,也不需要我花什么心思。” 室内空气有一刻的凝滞,不知道是因为关了窗,还是因为提起了俞新蕊。
江玥这次回来和俞新蕊相处的时间很多。江玥见到她明显的虚胖,精神不佳,待江玥依旧热情关心。江玥猜想江珺大概对她说过了自己的身世,这个心善的女人同情她。对她出国读书的事,俞新蕊很高兴,几次说起都劝她一定要读个博士回来。江玥哀叹,经济史的博士,要读到哪个年头才能毕业啊。俞新蕊就给她举了许多大师的成名路,陈寅恪,余英时,无一不是皓首穷经。江玥当时就被激起一腔豪情,为往圣继绝学是多么伟大的使命,即便割舍了青春也是不足惜的。
“等我回校,offer就应该到了。很快也就要走了,明年不知道还回不回来。”江玥悠悠地说。
“你长大了,自然是要拜别父母师长,去江湖上闯荡历练的。”
江玥回想起俞新蕊的那番鼓励,这时却觉得泄气,“叔叔,我会让你们失望的,我做不了婶婶说的那样的大学者,我也不会有你这样的事业,我喜欢读书,但是我不会有创见,我不够聪明,我大概只能是一个平庸的人。”这是压在她心底最重的顽石,她越说头垂得越低。
江珺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哪至于你这样垂头丧气。”
他接着说,“大概每个年轻人都曾有你这样的焦虑。我们这个世界,那些叫嚣得最响的往往是最凡庸的,少数的天才在活着的时候都是默默无名,郁郁不得志的。可是如果想一想几百万年的人类历史,或者再想一想宇宙中的天体,就会觉得人这一点的功名利禄真不算什么。我并不求你成名成家。你也没必要去考虑别人的期望,或者去想象我的期望。”
他停顿一下,“如果说我对你有什么期望的话,那也只是希望你能快乐,能对得起你自己。”
江玥盘着腿,静静地听他说完。她没再作声,快乐,快乐最是可遇不可求,如果非要她去寻觅,找到最后必定是空虚,因为她所求的不在别处。她想,如果能这样与他在静夜里对坐着,即使没有一句温存的话,也没有一点温存的碰触,都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了。
那个晚上,在他离开后,江玥曾设想,如果那一年他们不曾被打断,一切会变成怎样?她这时会是在他的怀抱里吗?还是负气天涯?还是这样冷静克制地与他谈论灵魂的焦虑?他的世界那么大,而自己的世界那么小。
这是她在去美国前与江珺的最后一次长谈。
2004年5月证监会同意在深交所设立中小板,江珺在那半年里一直筹备恒洲旗下地产资产在中小板的上市。做地产需要大量的资金,上市融资是他盼了许久终于等来的机会。
而江玥也终于启程去往美利坚,她在那里度过了漫漫三年的凉夏和冰雪冬季,在那里她有过属于青春的欢畅,也有过哀恸和在哀恸之极时对命运的怨尤。
第十五章
23
那三年里,在深夜睁着眼无法入睡时,在茫茫大雪中踽踽独行时,甚至清晨在阿懒的臂弯里醒来时,在最欢快和最悲伤的时刻,或只是某个不经意间,江玥心里常常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此刻她得了重病,药石无医会怎样?如果此刻她死了会怎样?他会不会后悔?后悔让她孤身漂流在外,后悔对她太冷淡。她手无寸铁,没有任何东西可依恃,惟有她的肉身可做武器来报复他。每次这样想,她就会有一种快意,类似真相得以大白,而我终于赢了那样的快意。
可是江玥从未想过江珺会出意外,会病至奄奄一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江珺会死。对她来说,一切都可以是变量,只有“他在”这一项是常量,恒常的,毋庸置疑的。
这个信念却被眼前的事实打破了。江玥一根一根地抚摸他的手指,从来他的手都是温暖的,现在却因为输液而趋于冰凉。江玥满满是无法言说的恐惧,但是还好还好,还来得及。
发现江珺醒过来时,江玥的第一反应是把脸埋到被子里,她一哭就是眼睛鼻子通红。结果她的糗样还是被江珺看见了。他轻笑出声,手搭上她的颈背,慢慢地摩挲着,“怎么把头发剪了?”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沙沙的。江玥还是伏着,像小猫安伏在主人的腿上。她不希望有任何东西搅破这刻的温馨,要不是颈上那冰凉的温度提醒着她,她真以为这是一个梦幻泡影。
“康州的秋老虎太厉害,哪知道剪了更热。”江玥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出来。
“还是长发好,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每次你洗了头发,都叫我给你分头路。有些不知道你名字的人,后来问起你,都说就是那个两小辫的女孩呀。”江珺像是陷入悠远的回忆,廊灯发出幽暗昏黄的光照得一室迷蒙,让人不由生起怀旧的情绪来。
过了一会儿,王浩带着逸园的招牌鸡汁粥回来。江玥小心翼翼地扶江珺坐起来,看着他吃完,连他去洗手间,她都要跟上随侍其侧。江珺做出惊恐的表情,“饶了我吧,等我真成了老得不得了的老头再来麻烦你不迟。”
那晚,江玥在医院陪了江珺许久,他们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像不曾有过龃龉,也不曾有过分离。
在王浩送江玥回去后,江珺心底的波澜才翻涌上来。他想起她寄来的照片里,她与那个俊美的混血男子相依偎地站在梵蒂冈广场前,笑颜如春花绚丽。在那张照片的背面她写着——这就是阿懒。在他们为数不多的电话里她屡屡提起阿懒,和阿懒去葡萄园啦,和阿懒去欧洲啦,和阿懒做饭吃啦,她从未这样直言不讳地和他说起过别的男孩。原来这就是阿懒。
所以江珺以为她已在异国寻到了归处,以为她不会回来了,可是三年过去,她却回来了。
江玥是四月份回国的,却在九月才告诉他,已经考了J大西哲所的博士,但没有说她为什么回来。江珺记得那天在J大的茶室里,他问她为什么又改行读哲学了。她侧头想了想,回答他,“哲学比其他学科更根本吧,我有许多人生困惑,也许哲学能帮我解答,如果不能解答,它至少可以帮我把问题消解。”她语调缓缓,眼神清冽。江珺不得不承认她已经结出了成熟的果子,有了自己强硬的内核。在自己对面坐着的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已能自己承担人生的选择。她已不再事事询问他的意见,也不再惶惑地求助于他的经验。
今天又见到她,剪了短发,圆圆的脸看起来仍然稚气,但是很美。江珺叹息,不可否认,他想念她,想了很久的想念。
第二天一大早江玥又来医院。手提着的保温壶里是刚刚熬好的小米粥,肩背的大包里,装着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ipod也已灌上了江珺喜欢的披头士,再加上王浩从酒店取来的随身衣物,可谓一应俱全了。
江玥将小米粥倒进碗里,端到小桌板上,“中医说小米粥最补气养胃了。”
江珺吃一口,问她:“是你做的吧?起来这么早,睡得够不够?”粥很香也很淡,他能肯定是出自江玥之手,因为她知道他不喜甜食。
江玥嗯一声,坐着等他吃完。收了碗,拿水让他漱口,见他新冒出的胡须长得拉拉碴碴,又找出电动剃须刀,递给他。她做起这一切来非常的纯熟自然,恍如回到了他们一起生活的那些年月。
逢到医生来查房,江玥仔细地问了各种注意事项,听到胃出血有百分之十的死亡率,她是大大的后怕,紧忙拿出纸笔记下有利调理的食方。
接着江珺挂吊针,江玥靠在沙发上用黑莓手机看电子书。
江珺见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你不用上课?”
“这学期我就选了两门课,一门导师的,已经和他说了不去不要紧,另一门马克思主义与当代思潮,你觉得有必要去吗?”江玥抬头看他,心里琢磨他到底想干嘛?是又想赶她走?
江珺问,“那你不靠着睡会儿?”
“刚睡醒,不困啊,困了自然就睡。”
江珺继续问,“你手里看的是什么?”
“虹影的K,那个……一个同学传了个未删节版的给我。”说到后来,江玥脸红起来,像看色/情漫画或是看A片被大人当场撞见。
“什么K呀?还有未删节版。”江珺好奇地追问。
“那什么,就是前几年闹了官司的,”江玥想着要怎么解释才能摆脱自己偷看禁书的名头,突然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没事做觉得无聊啊?”
“对啊,要不你把那什么K给我看,手机轻巧我单手拿着正合适。”江珺建议道。
这怎么可能!江玥与任何别的人看电影看到情/色场面都不要紧,唯独与江珺不行,从前不行,现在也还不行,K里面大段的性/爱描写若让他看见,她岂不是要赶紧找个地洞钻进去。
最终那天江珺是听了半本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她坐在他旁边,声音轻柔地读过一页又一页。读到稍微涉及性的地方,她的声音就微微一抖,语速加快一点,江珺本来觉得没什么,但还是不由地被她的紧张触动了,就这样的一点紧张便催动起了暧昧。幸好,这样的性描写只得几处,书里的故事绝望而悲凉,在绝望悲凉中他却听出了几分温情。
隔天江玥仍然是早早就到医院。八点医生来查房,江珺向他再三要求出院。医生最终同意,强调说出院也可以,但回去一定要静养。
在江珺与医生据理力争时,江玥一直沉默不语。等医生离去,江玥才问:“你是要回祁宁吗?”
江珺隔着卫生间的门回答她,“不,我还得在康州待上一阵子。我们准备和J大的工程学院合作办一个船舶制造研究所。正准备去谈的,结果就躺到这儿来了。”他换下了病服,走出来的是浅灰色圆领衬衣黑色长裤, 最简单的衣服总能让他穿出最好的风度。
“你别住饭店了吧,住到家里来好吗?我课少,我来做饭,医生说要养的,要注意饮食,注意休息。不然我不安心。”江玥问他,“好不好?”
为什么不?江珺找不出理由拒绝。他看见她望着自己,孤意在眉,深情在睫,让人狠不起心拒绝。既然自己想,又为什么不?他一直用理智驾御着激情和欲望的驽马,但这么多年他也不止一次怀疑这样做是对的吗?即使是对的,也未必就是好的,为了所谓的正确,他舍弃了太多。而今他已届不惑之年,人生还剩多少?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好,就回家里住。”
不过是一个最最普通的允诺,却让江玥喜不胜禁。她抿嘴笑起来,嘴角浮现两个浅浅的梨涡。江珺看着那两颗小豆子,心里想自己对她是太苛刻了,你看她是那么容易满足。
王浩办妥了出院手续,开车送他们到香蜜河寓所,因为还要去江珺之前住的饭店为他取文件,没等进屋就离去了。
江玥转动钥匙开了门。买房一次,装修完一次,今天是江珺第三次进入这间公寓。他环视房间,沙发,茶几,一架立式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