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很疲倦。这个耳光是白挨的。我名下鬼使很多没错…但除了送送信,我还
没差过他们做任何事情。
我猜,我那时焚毁她的坛和符,引起了反噬。原以为她出了车祸就算了灾,哪知
道还留个这样的尾巴。
这就是因果。但我并不后悔造成那样的因。或许我也让朔耳濡目染,学得秋毫不
犯但睚眦必报。
「老爸,」我站起来,「黄阿姨没说实话。你跟她说,若不讲实话,连最后能救
她的人都没有了。等她想讲实话的时候,再跟我说吧。」我走了几步,回头说,
「请她,切勿自误。」
转身就走,荒厄阴沈的蹲在我肩上,「…妳连会扛什么都不知道。」
「我欠他二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我想笑一笑,但没有成功。「该还的还是得还
。」
我们下午就逃课回家了,我将脸贴在唐晨的背上,也不会觉得他骑车太快。
回到家里--对啊,朔的家,我的家--朔已经煮好花草茶,并且在我屋里放了
奇异香气的熏香,她神情微带哀伤,从唐晨的手底接过我,「她需要休息。」
我温顺的依着她的意思躺下,她在我的额头和太阳穴抹着香膏,轻轻哼唱着似歌
非歌的曲调。并且在伤处敷上清凉的药草。
喝完花草茶,疼痛的感觉迟钝很多,我昏昏欲睡,看着朔的背影,我冲口而出,
「朔,我爱妳。」
她突然挺直了背,肩膀似乎微微颤抖。应该是错觉吧?我好困。
「…我也爱妳。」朦朦胧胧的,朔轻抚我的额头,「我最后的学生。但我必须忍
心看妳去亲手了断。这就是巫者的宿命…就像我的老师看着我,老师的老师看着
我的老师一样…没有人可以例外,在大道之前。」
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荒厄?」
她将脸靠在我的脸上,像是要分担我的痛楚和重担。欠了什么就得还什么,没有
任何例外,没有。
我睡着了。
***
寒假来临那一天,我第一次接到我父亲的电话。
这么多年了,我的手机没变过,他也不是不知道我的号码。他的语气非常谦卑,
接近乞求。说黄阿姨把一切都告诉他了,「蘅芷…我错了,请妳救救我们这家人
。」
当然,那家人不包括我。
断了吧,断了吧。与其这样藕断丝连的痛,不如一次干脆的痛快。
「爸,你确定吗?」我轻笑一声,「这劫过了,我们就再也没有缘份了。你我此
后是路人。」
「没问题没问题!」他连声答应,「只要能过这灾,什么我都答应妳!」
挂上电话,我笑了,但又哭了。
「只有戾鸟是无父无母的。」荒厄咕哝着。
「妳说我跟妖怪相差也不很远的。」我耸耸肩,借机拭去了泪。
我们俩凝视了一会儿,互相拍了拍。
那天我们就跟唐晨北上了。他说什么也要跟去,我说,这是我自己的因缘,必须
亲手自我了断。
我的父亲,心中对我没有丝毫的爱。只觉得恐怖、憎恶。他的心底就只有自己的
妻和孩子,我的弟弟,可以传宗接代的正常男孩。
即使妻子这样操纵恶术,他也觉得她是被我逼的、误入歧途,非常值得原谅。
他不是不懂爱的男人,坦白讲。只是他爱的对象绝对不包括我而已。
我不用…没有必要,硬要巴着这个关系不放。
但唐晨还是在对街的咖啡厅等。他要我把手机开着,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可以第一
时间通知他。
「…荒厄跟着我。」我苦笑,「我也不是当年一点武力都没有的小孩子了。」
「我知道。」唐晨凝重的点头,「但我就在对街,懂吗?」
我凝视着他,然后把头顶在他肩上一会儿,转身走入那栋公寓,曾经我称它是家
的地方。
比我最后一次看到时更夸张了。
以前只是贪婪的恶臭,现在已经弥漫到整个屋子都雾样朦胧。一张张的人脸,拼
凑着,痛苦而肢体交缠的,沿着梁柱,像是地狱来的藤蔓植物,发出人类听不到
的呻吟与惨呼。
情况还真是比我预计的糟糕。我以为是之前的反噬,没想到出过车祸后,黄阿姨
没有放弃养鬼,或许是投注太多心力,舍不得放弃吧。
我不是高三时那个蒙蒙懂懂的小女孩,现在我知道,这是一种扭曲的恶术,叫做
「鬼流」。这比养单只的小鬼困难太多了,是种非常独特的偏门。
我对世伯的函授吸收不好,但这类的奇闻都当成故事看。鬼流是一种收取孤魂野
鬼,用特殊的法器和残忍的禁制,将众鬼融冶成一炉的恶术。众鬼被剥夺五感和
神识,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愤怒。
这种鬼流可以迷惑人类,改变决定。也可以刺探情报,夺得先机。最可怕的,还
可以直接杀人--像是黄阿姨试图做的,除掉我。
但连养单只小鬼都是极度阴损的事情,这样数量庞大的孤魂野鬼,完全断绝他们
投胎重新开始的机会,更是极度伤德败行,施术者往往家破人亡或祸延子孙,这
恶术差不多失传了。
我心底涌起新的疑问,那黄阿姨去哪儿学会这个的?
走入室内,鬼流倏然奔到我身前几吋,却畏惧的又缩了回去,发出丝丝的声音往
梁上移动。
我怀里佩着世伯亲手化的符,强烈到足以驱除还不能化人之前的荒厄。这些鬼流
虽然数量庞大,也无力抵抗世伯的符。
荒厄蹲在我肩上,极展火翼,猛然一搧,鬼流更如摩西分开红海般,开出一条干
净的道路。
老爸一家人正在客厅等我。男人阳气重,老爸运势又旺,这些鬼流还不会上身。
但我的异母弟弟已经有些黑影寄生,黄阿姨更是被黑影遮得几乎看不到人影。
我跟荒厄要了跟火羽,开始扫开异母弟弟身上的黑影,他痛得尖叫哭嚎,老爸紧
张的抱着他,「妳在干什么?妳在干什么?!」
「救他。」我不想多说,等他身上最后的黑影被驱赶开来,我朝着他身上撒着月
水,哭嚎的孩子渐渐不哭了,发了一会儿呆,说他饿饿。
我递给他一块香草饼,他开开心心的吃了起来。老爸担心又戒备的抱着他,若是
他有个三长两短,别说明天的太阳,我连大门都走不出去吧我想。
「蘅芷,当心点。」荒厄莫名的紧张,「我总觉得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我也觉得棘手。但又不能说我不能够。只能竭尽所能了。
我原本的打算是,驱赶出异母弟弟和黄阿姨身上的寄生鬼流,然后用老魔教我的
陷阱,荒厄护住老爸一家人,我在屋子四角摆下净盐和月长石,用一种杂拌儿的
法术集合,一面诱导鬼流入陷阱,一面驱除逃窜的鬼流。
一切都布置好了,但在黄阿姨身上发生了困难。
我驱赶掉她身上的鬼流,但她说什么都不愿意吃下香草饼,四肢奇异的扭动,发
出一种深沈的呻吟。
「…黄阿姨,妳听得见我吗?」我小心翼翼的问。
她吃力的看着我,点点头。
「妳这恶法…跟谁学的?」我开始觉得不妙了。
她扭动了一会儿,眼睛翻白,「我…不…能…说说说…说…」
一种强烈的恐慌抓住了我,顾不得会不会让她伤痕累累的心灵更破碎,我用玉铮
那种高压灌顶的方式直接拷问她的记忆。
完了。
「荒厄走开!」我将荒厄一推,但我走避不及,让黄阿姨张大嘴吐出来的黑潮撞
个正着。
「别碰!」我虽然胸腹像是被大锤重重撞了一下,但那黑潮绕过了我。世伯的符
是很强的,「那是『业』!」
荒厄尖叫一声,在黑潮之上低飞,火羽轰然灿亮,逼得黑潮往陷阱而去。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业』!」荒厄大吼,「这起码也有十几代吧?!」
「噢,」我掏出弹弓,射出月长石,逼迫往反方向流窜的鬼流和业潮往陷阱过去
,「最少解开黄阿姨哪儿学的谜了。」
我开始担心陷阱撑不撑得住,这么多的业障。
「这算是家学渊博吧。」
「什么时候了,妳还有心情讲究他们家学渊不渊博啊!?」
「业」和「罪」有某些部份是相通的,说起来「业」(或说业障)是「罪」的计
量表实质化。
冤亲债主算是官方认可的业障偿还的一种。地府发出公文,让受极大冤屈的鬼魂
去讨债,一方面将业障摊还到后代子孙身上,往往损伤的人命比较少,又可以让
冤亲债主一解冤气,不至于成为难以处理的厉,算是种迂腐但一举两得的方法。
一般来说,我和荒厄讨厌处理有关厉或业的问题。因为本质都非常的污秽和棘手
,更不讲什么情面规矩。我们之前在新竹遇到那个母亲化成的厉,虽说旁门左道
加持过,但不过是一代一人,已经凶狠毒辣到那种地步,我不是荒厄先急救过,
小命早就呜呼哀哉了。
现在我们面对的,却是本质有些类似的「业力」。更棘手的是,这是累积十几代
的鬼流怨恨,而且还算是一种欺瞒。
黄家不知道哪一代的祖先习得这种恶术,既贪恋鬼流带来的巨大财富和权势,但
又畏惧鬼流凶厉的后果。
所以他们祭禳安抚,将业力延到「下一代子孙」。
鬼流和妖怪有些地方还满像的,都非常鲁直。他们接受了这种条件,却疏忽了「
下一代子孙」并没有指定。
于是他们一代一代的将恶术传下去,每代都承诺业力延到「下一代」,就这样让
他们拖了十几代。
这种苟安的心态终于出了大问题。黄阿姨这代没有男丁,这个恶术传到黄阿姨手
上,她既无天赋,学得马虎又一知半解,漏洞本来就多了,没想到又让我一个无
知的小孩子毁了符和坛。
事后她虽然极力补救,可惜传了十几代,许多仪式和重点都佚失了,她又不曾仔
细研究,出完车祸更力不从心,于是隐藏在后代子孙的业力渐渐发作,到现在这
种不可收拾的地步。
所以我一拷问完就喊糟糕。业力发作最后的关卡就是「保密」,但我直接拷问了
,等于破了最后的关卡。
十几代的业力倾泻而出,我只能仓促的发动陷阱,希望可以将业力和鬼流都困住
毁灭。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超出能力范围了。
现在鬼流大半都入了陷阱,但业潮源源不绝。荒厄再厉害,要面对十几代人的罪
业也很吃力,而陷阱已经发出不堪负荷的声音了。
陷阱若毁了,业潮和鬼流合并,我想这屋子没人可以活着了。
虽然冒险,但我怀着世伯的符,肉身应该无虑。我试着和荒厄同步,「附」到她
身上,让她真正的完整。
我又用荒厄的眼看,乘着荒厄的翅膀。而荒厄一度黯淡的火羽,又灿亮如阳,烘
然温暖,更惊吓得属极阴的鬼流和业潮往压力最小的陷阱冲去。
我们在狭小的屋子里翱翔,搧起熏暖的风,无孔不入的穿透每个死角,并且再次
强化陷阱。
当我和荒厄一体同心的时候,有种极度安祥平静的感觉。即使处境这样的凶险,
我们也相信,一切都能熬过去。
我就是荒厄,荒厄就是我。我们是互相属于的。
飞翔的滋味,这样的甜美。驱除尽了所有的鬼流,黄阿姨终于吐出最后一道业潮
,委靡的倒在地上。
我们张口,一起发出极高的声音,精纯如火焰般,开始焚毁累积十几代的鬼流和
业潮。
但却无以为继。我被疼痛和寒冷袭击了。低头看,黄阿姨用一种奇怪的姿势蜿蜒
的在我身上,从我脖子抓到小腹。血污染坏了世伯的符。
我忘了。她带着的,自己的业,是不归在十几代的累积中。这是留存着要到她死
才归进这个业潮。现在她让业控制着,破坏禁制当中最弱的一环:我。
原本熏暖的风为之一变,荒厄还来不及救,陷阱发出响亮的哀鸣,尚未焚毁的业
潮和鬼流倾巢而出,我掏出怀里的月水一泼,他们闪开月水范围,却拖住我的左
手,一绞一扭,我就看到自己的前臂骨出来和我相见欢了。
原来骨头这样白啊,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骨头。
但这种模糊又搞笑的念头一闪即逝。我脱离的不够快,所以我等于是一半在自己
身体,一半在荒厄那儿。当我的前臂被扭断时,荒厄也折翅了,发出尖锐的痛叫
。
这时候,痛觉才强烈的袭击了我,我想是刺破了动脉,血喷了出来,不一会儿,
我就倒在血泊中,而我的血渐渐侵蚀了月水的效力。
我将折翅的荒厄拖过来,用右手搂住她。争取一点时间就好。荒厄是妖怪,她恢
复的很快。
最少她得活着离开。
我失败了。面对十几代的业力和怨恨,我只能承认失败了。
果然世界上最可怕的异类,本质还是人类所造啊。不管是厉,还是业。
没关系,最少我要让荒厄活下来。
拖着软垂的手,我奋力挪到角落,抵着墙。这里还有盐和月长石,可以挡一下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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