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没有说什么,只是要我顺道来看妳这儿好不好。」祂咧嘴一笑,鼻环闪闪
发光。
「都好,只是最近有点干旱。」我随口应,「大婶抱怨她的菜园都枯了。」
「尽容易。」祂弹了弹指头。
登时乌云密布,闪电横空,哗啦啦下起倾盆大雨。没几秒,我就成了落汤鸡,头
发都塌下来,盖着脸。
吐出一口雨水,我不该仰头看的…我的错,是我的错。我早就知道祂脑筋缺角,
直的不会转弯,这样铁铮铮的一条蠢龙,我居然还跟祂讲干旱。
对着祂又喊又叫,苦苦哀求,只差没跪地求饶,祂才意犹未尽的住手。
「我还有三尺私雨可以下欸。」祂歪着头看我。
…三尺私雨下完,那不闹大水了!?你真的有脑袋这种东西吗?!
我把湿漉漉的头发拨开,深呼吸了几下,尽量平稳的说,「…够了,谢谢。」
不能劈开祂的脑袋,绝对不可以。就算这样祂也不会变聪明,圣后也会不开心。
虽然我真的很想这么做,最少让我拿竹扫帚扁祂两下。
「…阿龙!」化为人形的荒厄奔过来,「远远看到大雨,我就知道是你!」
「Oh~yeah~my dear 鸟儿北鼻~」蛟龙张开双臂和她拥抱在一起。
这一龙一妖,不打不相识,有回大大的打了一架,山里闪了一夜的红光和闪电,
打完互相非常激赏,差点烧黄纸结拜了。
你知道的,物以类聚。脑筋缺角的龙和幼稚的金翅鹏戾鸟自然一「揍」如故。他
们在那儿又叫又跳,被突然大雨吓到的婆婆妈妈又从避雨处出来,窃窃私语的说
,阿姊家的不良表妹和不良表弟又来了。
荒厄这些年不知道为什么对当人还颇有兴趣,时不时就变化人身出来游荡,加上
蛟龙很爱来玩,我不得不帮他们俩捏造身分。
结果就是这两个都是辍学不学好的「表弟」和「表妹」。
不然怎么解释这两个少年少女不去上学,没事就跑来,还常有奇怪的举止和言行
?我也是用心良苦的。
「蘅芷,我跟阿龙去玩!」荒厄叫了一声,就跳上蛟龙的越野单车。
「蘅芷北鼻~晚点见~阿帝欧斯~」蛟龙超车过农用小货卡,用可怕的高速狂奔
而去。
婆婆妈妈们都瞪大眼睛,我干笑两声,「年轻人体力真好。」
我将来一定会下拔舌地狱的,说这么多谎。但想想前面挂号的政客和权威人士那
么多,又觉得心安了点。
等要拔到我,那还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哩。说不定还没轮到我,就不得不大赦了
。无须担心,无须担心。
看他们唧唧聒聒的回来,互相玩笑,幼稚得不得了,又感情极好这样,我有点发
闷。
我们家鸟王娘娘果然是自炼的金翅鹏,只有个壳儿像,本性一点都没有。理论上
,金翅大鹏鸟应该是龙的死对头,金翅大鹏鸟是食龙或蛇的。
但她这幼稚的金翅鹏戾鸟,最要好的居然是条脑袋不太健全的龙,最喜欢的是金
龙元神的唐晨。听说她的手帕交还是条白蛇,每次都纠正我要喊白娘娘。
…我根本不想问雷峰塔倒完无影无踪的白娘娘是不是那条白蛇。我也不想知道她
怎么会想来这小岛的。
这就是我基本的态度。该我知道的事情,我能管就管。但不该我知道的事情,我
绝对不会去问。
像关海法的来历或朔的来历,她们不想说,我就当作不知道。想说她们自己就会
说了,穷问什么?这么不尊重人。
就像世伯镇守的大风到底是啥玩意儿,我也不想知道。如果世伯想交给我,就会
仔细说明,但他不要,一定是有他的理由。
或许有人会说我这样太缺乏好奇心什么的…我要说,大半的灾殃都是来自无聊的
好奇心。
每个人都有个适当的位置。像我,我的位置大概就是在这个地方,当一个村巫,
行着我自己也不懂的「大道」。我对这样的生活还挺满意的,不怎么想改变。
我爱着这几个没有血缘的人,但他们当然可以保有自己的秘密,这就是我对他们
的爱和信赖。我不太懂为什么要把所有秘密都告知才算推心置腹,这不是一种冒
犯吗?
有的时候,我真的会纳闷。
来来往往的香客和信徒,常常会忐忑不安的抽签来要求解签诗,问的往往都是那
几件事情:家庭、健康、事业、爱情。
女香客特别爱问爱情,有的时候我觉得我不是在解签诗,而是在当心理辅导师,
害我还买了一迭心理学恶补。
或许我没真正的谈过恋爱,但我听荒厄讲那么多年,听到一耳都聋了,听也该听
会了。这几年身为村巫,我的体会又更深了。
我刚听完一个太太如泣如诉丈夫多不爱她,越来越不在乎她,什么话都不愿意跟
她说了,转眼因为女儿摔了一跤,她转头气势如虹的大骂丈夫一顿,从不该带孩
子出游到数落他们每晚的争吵,没完没了。
…就小孩跌了一跤,笑着拍拍小孩身上的土,不就过去了吗?
骂完以后,她的丈夫沉默的将孩子带去洗手,那个小女孩学着母亲的样子,也对
着爸爸颐指气使。
…傻孩子,妳有这样这样肚量的爸爸要好好珍惜,还有样学样?
「…小姐,这个签诗是怎么解啊?」她的转换太快,害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我咳了一声,「这个,问家庭和睦?」
「是呀是呀,」她紧张兮兮的,「我老公跟一个女同事耍暧昧,但他死都不承认
…怎么办?我们才买房子,贷款才刚开始缴…」
「照签诗看起来,妳老公外遇是没有的事情。」我决定开始扯谎,施展神棍技能
,「但妳和老公的感情的确有危机…不但常常吵架,而且孩子也越来越顽劣,缺
乏礼貌。」
她吓坏了,「真的呢!怎么办?有没有破解的办法?我们孩子还小…」
「有是有…」我故作沈吟,「但怕妳做不到。」
「我一定做得到!妳说妳说!」
圣后原谅我如此鬼扯蛋。「妳看,这句就是要妳知道沉默是金,」我指给她看,
「以后妳要跟老公说话之前,先在心底数到二十,想想看那句话有没有必要说。
」
「…啊?」她一整个莫名其妙。
「办不到就没办法了,」我耸肩,「签诗是这样说的。」
她一脸害怕的收下签诗,忐忑不安的走了。
一个月后,她准备了很丰盛的牲礼,添了一大笔香油钱,拼命说圣后真灵验,跟
我聊半天,说她老公本来天天外面游荡,现在都回家吃饭,小孩也听话多了。
「是呀,圣后提点妳呢。以后不要忘记数到二十呀。」我殷殷嘱咐,她感激涕零
的拼命点头。
「神棍!」荒厄大声嘲笑,「妳果然还是走上这条路了!」
我发现,我对荒厄,数到两百也不够。
我将她拖到洗手间,跟她打个你死我活。
唐晨每个礼拜来的时候,最喜欢听这些,每每笑弯了腰。我喜欢他这样笑,像是
把疲劳都洗干净了,格外年轻。
当时的气急败坏,也可以一笑置之了。
「我也可以陪妳巡逻呀。」他和我隔案而坐,我正在泡茶。这是跟老庙祝学来的
,结果上了瘾,好爱惜的养了只紫砂壶。
我在他杯底斟满茶,「一个礼拜巡逻五天就太多了,」礼拜天晚上巡逻到礼拜四
,也够了,「你来的时候是我休息的时候呀。」
他看着我,眼神很温柔,我也平静的看他。
我的要求,真的很少。我没想什么天长地久,生死缠绵。我希望唐晨礼拜五晚上
来,礼拜天下午走,这段时间,我泡茶给他喝,他拉大提琴给我听。到庙里走走
,做点零碎的小事情,或者看看DVD,偶尔有两个人都想看的电影,开车去乡里的
电影院并肩吃爆米花。
工作或许会有枯燥疲劳的时候,但我们只要在一起,就是最好的休息了。
他趋前看我的项链,「妳换了项链?」
我干笑两声,把遮在护身符后面的十字架给他看。这是唐晨送我的,我们两一人
一条,这些年我连洗澡都没放下。
但有回让老庙祝瞧见了,他挠了挠头,「…阿姊,妳挂十字架喔,妳该不会是面
粉教的?」
「不、不是。」我赶紧否认。咱们村子也有教堂,老庙祝年纪大了,老叫基督教
是面粉教,因为以前(半世纪前吧…)神父传教都会发面粉。「这是唐晨给我的
。」
「是唷…」他为难了一下,又释怀了。「上帝公也是神啦,没差。妈祖婆也不会
计较啦。」
…基督教徒知道他们的主被叫成「上帝公」不知道会有何感想…?
虽然老庙祝说没关系,但我还是遮起来比较理想。当天我马上在十字架前面挂个
妈祖护身符挡住,省得有什么误会。
唐晨听得大笑不止,直说是「万教归一」。
我是不想这样闹联合国啦,但必要的时候也没办法。想想我也笑了,老庙祝的态
度真的很妙。
是神就好,反正是「上帝公」。真的、真的很可爱。
我很喜欢这些质朴的人。就算谁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做了些什么,我也觉得很
快乐,很开心。
一切的荣耀,都归于我们的妈祖婆吧。
「荒厄去哪了?」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荒厄不在,「怎没看到她?」
我笑起来,「她跟条白蛇结成好友,拖着她和蛟龙去跳舞了。」真好笑,妖怪们
的社交生活。
真的不是我在讲,别在夜店乱搭讪,你哪知道搭讪到什么?很危险的。
「礼拜天我们去『上帝公』那儿坐坐吧。」他提议,「我也很久没做礼拜了。」
虽然不太适合…但我不想为了这种小事和唐晨有什么分歧。陪他作个礼拜有什么
关系?我知道有村民受洗做礼拜还是拜妈祖的。你知道这个小岛对宗教真是分外
包容。
有什么关系?我是个杂拌儿的巫。
我一直没换工作,在这儿一待就待到不想走了。(也作不来其它工作…)
毕业后八九年,我被偶尔来拜拜的同班同学发现,结果一传十十传百,我原本就
很忙碌的生活又加入了这些惹麻烦的「故人」。
更不好的是,他们发现这儿山明水秀,没事干都呼朋引伴来这儿拜拜兼游玩,还
贡献了不少钱给村上的民宿,结果我曾经是「灵异少女林默娘」的倒霉事迹被他
们翻出来了。
还好村民镇静,一副我早就知道的模样,还跟他们讲我奇异的求职经过和妈祖婆
托梦。
结果我差点被烦死,又甩不掉这些笨蛋。假日我干脆闭门不出,他们干脆敲门来
找我叙旧,一看唐晨在我这儿,传得更乱七八糟,我烦到想叫荒厄干脆祟杀他们
算了。
其实他们又不见有什么鬼缠身(鬼魂也是挑人的…),又几乎都住在大都市,都
市里少有那种非常厉害的异类,多半是自己吓自己,或是一点点怪事就大惊小怪
。
我根本没作任何事情,但他们愁眉苦脸的来,都会笑嘻嘻的走。说只要来我这儿
坐一坐,心情就平静下来了。
朔为什么会开咖啡厅,我有点了解了。
不过什么地方不能开咖啡厅呢?朔在我毕业后第二年,就说住倦了,搬去台南开
咖啡厅,关海法也去了。
我忙成这副德行,只能清明节连放几天假,去探望朔和世伯。朔的咖啡厅就开在
世伯的中医诊所旁边,生意还是冷冷清清,但总是有人上门。
他们俩还是淡淡的。世伯的中医诊所七点多就关门了,却会去朔那儿坐着,看看
书,冥想或内观,等朔十点打烊,才一起并肩回家。我跟唐晨说不定还比他们亲
昵点…他们是老派人嘛。
但在他们淡然却关爱的环绕下,一整年累积的疲倦,就能够一扫而空,我终究是
个有家的人。
但我实在挤不出时间去探望老大爷。只能请荒厄去致意,有时候老大爷会遣鬼使
来叨念我要注意身体。
这么大的地区,只有我一个人在做疏浚工程,真的是非常的累。不过毕业后第十
年,失联很久的玉铮神采奕奕的背着行李来找我,让我大吃一惊。
她看到化人的荒厄,嘴巴圈成可爱的O型,「…哎唷!怎么像是我流落在外的姊
妹?不知道是妳家鸟儿,我非回去严刑拷打我爹不可!」
荒厄得意的笑,「我还跑去旁听历史哩,人类历史好好玩啊!」她们俩相投的不
得了,从美发讲到朱元璋的黄袍加身,聒噪得要死。
就是玉铮来帮我了几个月,所以我终于把这个庞大的工程完成了。
「妳不是出国去?」我问。她这家伙超见色忘友,后来出国去,她又懒得写信,
就这么失联了。「换第几号男朋友了?」
「没换!」她嘿嘿的笑,「我早拿到历史硕士的学位了,现在正准备拿教育硕士
。」
她的力量比以前还强很多,但毕竟年纪大了,懂得收敛和控制。情绪深染时,也
不再那么翻江倒海,反而有种涌泉的丰沛感。
别后她出国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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