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绯小巧的鼻翼抽了抽,明显闻到盆上带的酸咸味道,滟潋微光从她黑瞳中浮起叠嶂,她看了崔氏一眼,唇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苦妈上前一步,拿起细针,众目睽睽之下,那细针抵在古绯指腹,她动作顿了顿,飞快地抬眼看了看古绯。
哪知古绯半点眼色都没给她,从头至尾都恬淡安静,垂眸盯着自己膝盖上的裙裾绣纹就一言不发。
一时间苦妈拿不定主意,她甚至瞧着崔氏眼梢掩饰不住的得色,那黄铜盆中的水不用说肯定是被做了手脚的。
她悄悄在心底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便带着古绯远遁,总有另一处合适东山再起的地方。
如此想着,她高举起细针,利落地扎进古绯葱白指腹,只刹那,就有殷红如火的血珠子冒出来,红如玉,猩如朱。
“等等。”乍响的声音突兀地从堂外闯进来。
苦妈眼急手快,捏着古绯那点针眼伤口一覆,堪堪悬落的血珠染上她手,哪里还能落下半滴。
崔氏神色一凛,隐晦地看了苦妈一眼。
闯进来的人古绯恰好知道,正是大爷古仲平时常带身边的小厮。
古仲眉心一皱,似乎对自己的小厮微有不满,“甲一,怎这般没规矩,也不看看今个是什么日子!”
甲一没多大年纪,顶多二十来岁,面目年轻无须,穿着宝蓝色袍子,此刻他一手提着袍摆,余光瞥了案几上的黄铜盆一眼,就对古仲恭敬行礼道,“是小的莽撞了,大爷见谅。”
“这黄铜盆有秽,小的生怕污了五姑娘,所以赶着进来换一盆。”甲一看着古仲,目光坦荡,唯有行礼的手小指轻微地动了动。
古仲眼瞳微缩,眉心皱痕更深,甲一在他身边伺候有十余年,刚才那小动作哪里能瞒过他去,他遂怒喝道,“知道有秽,还不赶紧的,耽搁了吉时,看我怎么处置你们。”
甲一连连称是,一边挥手示意候在门口的婢女将另一盆的清水端进来,他亲自将之前的黄铜盆端了下去。
这样的小插曲没几个人放心上,毕竟家里伺候的下人多了,总有那么些个疏忽偷懒的,出小岔子也是很正常的事。
唯有崔氏面色不太好看,她眼睁睁看着那盆被端下去,压根不敢开口反驳什么,只得看着古绯滴下血珠入盆,然后是二爷古将扎破手指同样滴下血。
两滴血珠在清水之中,朗朗晴天之下,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毫无障碍地交融到一起。
“哈哈哈,”古仲捻须大笑,“我古家又多名子孙,真是祖宗庇佑。”
观礼的宾客皆起身,拱手恭喜。
古仲似乎有些激动,他从主位上下来,拉着古将的手,一边又拉着古绯的,脸上有明显的欣慰之色,“二弟,从前亏待绯丫太多,这往后,你可得好生补偿。”
古将面无表情,谁都能瞧出他眼底对古绯的厌弃,“多谢大哥提醒,小弟记住了。”
得了这话,古仲笑着点头,他引着宾客边往外引边道,“劳烦诸位移驾祖祠外。
接下来便是开祖祠,将古绯的名字记上古家族谱,这才是今日最重头的戏码。
古绯落在后面,同她一样在堂中的还有崔氏和古家两姊妹。
她言笑晏晏地看着崔氏,表情嘲讽又倨傲。
崔氏款步下来,绛紫胭脂富贵芙蓉吉祥云纹长裙,从地上摇曳而过,环佩作响中,她到黄铜盆前,脸色冰寒,瞧着相溶的血珠,她抬脚猛地一踹,嘭的声响,水花四溅。
苦妈反应很快,见崔氏神色不对,当即拉着轮椅后退,故古绯身上是半点水渍都没溅到,反倒是不察的古家两姊妹裙裾边角微有湿润。
“大伯母怎这么大的火气?我若知晓是谁恼的,定叫她好看。”古绯一手撑头,偏着看崔氏,眼眸纯澈如冰。
古婉秀一拂袖,当即就想冲出来说什么,被古婉婷死死拉住。
崔氏敛了笑意,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古绯,一字一句的道,“你别高兴的太早,入了古家的谱又如何?我照样能让你翻不了身。”
古绯摇头失笑,她手指一点下颌就道,“到现今,大伯母还不明白么?我古绯,便没稀罕过古家的一丝一毫,所以……”
“你拿什么来胁迫我?”这才是古绯最想说的话。
37、野心
接下来,开祖祠,祭祀,都很顺利。
祖祠是个一个家族最为神圣的地方,即便崔氏想动手脚,也是有心无力,故滴血认亲那一场下来,古绯是半点不担心。
她跟在大爷古仲身后,苦妈推着轮椅,面前的古仲怎么的做的她就跟着照做,在祖祠中祭拜一场下来,没多少动作都让她出了一身的汗,被冷风一吹,背心颇为不适。
随后便是开族谱,将古绯的名字记上去。
古仲拜托了宾客中辈分声望皆高的封溥羽大家上墨送笔,连同那墨也是选的古仲的珍藏墨。
封溥羽是有德大家,他亲自研墨,又仔细地挑选了适合的毫笔,饱蘸墨汁,才递到古仲手里。
古绯还是第一次见到封溥羽,长至下颌的寿眉,到胸的银须,一身样式简单的银灰长袍,整个就是一精神矍铄的老头。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封溥羽转头回视,银须下的唇翘了翘,抚着胡眯起眼睛就笑了。
古绯回以笑容,初见之下,能看出封溥羽果真是个德望大家,打从心底,她便有敬意。
这边,古仲翻着族谱,在合适的地方,用那支封大家送上的毫笔,一丝不苟地添上了古绯的名字,如此,古绯便算是古家真正的子孙。
有宾客击掌而鸣,接连向古仲古将道喜,这些人中,唯有墨成的脸色不太好看,他也不上前,站的远远的,目光深邃不明地看着大方浅笑回礼的古绯,一时间,心绪难辨。
午膳,自然是将所有宾客都留下用,古绯瞧着没她什么事,便借口身子困乏,回了青墨院。
青墨院里,丹青自然是被崔氏领回去了,偌大的院子,也就苦妈一人在打理。
古绯也不觉冷清,她挥手让苦妈去祖屋那边拿点吃的,自己一个人在檐下水缸旁,瞧着缸中摇曳自由的锦鲤,连袖子都不挽,就那么愣愣将手伸了进来。
葱白手指,手背可见淡青色筋脉,浸润如水,蓦地冰凉让她整个人打了个颤。
那锦鲤也是大胆不怕人的,竟游到古绯指间,柔如绸的尾巴晃动,来来回回,还穿梭上瘾了。
“阿绯,”清朗如月的声音突兀响起,紧接着穿月白长衫绣翠竹暗纹的封礼之施施然走进来,“怎的没个丫头伺候?你长袖入水了。”
古绯抬头,黑曜石般的眼瞳纯粹而幽深,她轻描淡写地看了眼自个袖子,半点不在意,“礼之,怎么过来了?你不是该在前厅那边用膳么?”
封礼之眉心一皱,站在一丈开外,瞅着那半面都湿了的长袖,犹豫了下,还是上前,两指一捏,将古绯那只手从水缸中提了出来,“天虽热,可泡了凉水,身子骨也会受不住的。”
古绯一愣,似乎没想到封礼之会说出这样带关怀的话来。
封礼之有心掏方巾出来让古绯擦擦,可碍着男女之别,他还是松手,后退几步,免得有人看见凭生流言。
有水滴从白如瓷蜡的指尖划过,日光折射,便带着五光十色的鎏金,古绯甩了甩手,也不管湿了半管的袖子,“礼之有事?”
封礼之轻笑,英挺眉梢微挑,“刚才就想跟你说恭喜,一直没找着合适的机会,喏,这是给你的贺礼。”
说着,他还从袖子里掏出方玄色墨盒来。
古绯也不跟他客气,接过了当面打开,上佳的墨盒中是枚人形墨丸,最为让她惊讶的是,那人形赫然是她的模样。
她看向封礼之,杏眼圆睁,带着惊喜又惊讶的神色。
封礼之哈哈大笑,贵气的眉目间闪过自得,他手中折扇指了指墨丸,“怎么样?可还入阿绯的眼?”
古绯眸色生光,粉透的指甲抚过墨丸的脸,然后是发髻衣裙,笑眯眯地回道,“入,当然入了,甚合我意。”
话落她又问,“是礼之亲手雕的墨模么?”
亦只有这样的墨模,才能塑出这种独特样式的墨丸。
封礼之俊朗的皮相褶褶生辉,他下巴一扬,折扇啪的打开,扇了两下,带着让人移不开眼的自傲,“当然,不过阿绯放心,这墨模我只制了这么一枚墨丸,就已经毁去了,所以这枚墨丸,可是世间独一无二的。”
唇尖一点,古绯小心地将墨丸放进红绸布中,重新盖好墨盒,胸腔之中只觉有涓涓暖流蹿过。
封礼之这番的举动,她自是感动。
原本结识一场,便是她故意为之的算计,不管是小墨墨坊的品墨会上针锋相对,还是藏墨会,她都带着利用的心思,虽不损封礼之分毫,可总归这份情谊是她掺杂了太多的不纯净。
而今,封礼之还以诚相待,她便觉往日的自己实在太过可笑。
暗自自嘲,再抬头之际,古绯脸上又已经是盈盈浅笑,只是这笑蔓延至眼梢,让黑瞳都暖了几分,“礼之的心意,我收到了,日后这枚墨丸定当是我最宝贵的物什之一。”
封礼之摆摆手,示意她别放心上,“都是同道中人,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大抵如此。”
知己?
古绯只觉心头多跳了下,她微微抬头,看着一丈外的男子,身上如月俊朗,骨子里又带锋芒毕露的傲气,日光之下,是从未有过的耀眼。
封礼之来的快,走的也快,整个青墨院连个下人也没有,他便不多呆,送礼之后,没说几句便旋身离去。
古绯亲自将那枚墨丸收了起来,并叮嘱苦妈,日后没她允许不得动。
古家的热闹一直到丑时末才渐渐缓下来,待所有的宾客都离去后,一高兴多喝了两杯的古仲才想起古绯,心觉不妥当,转个脚,就又过青墨院来。
古绯刚好午憩清醒,眼见古仲进来,她嗤笑了声。
古仲盘算着之前那两方墨模已经给他古家带来的好处,就连封溥羽大家,都拉上了关系,他望着古绯便琢磨着如何开口。
“大伯,可要碗醒酒之物?”古绯娥眉轻皱,离古仲远远的,谁叫她嗅觉敏锐,老远就闻到古仲身上那股子的酒臭味,实在有些犯呕。
古仲眼神连闪,他沉吟片刻才开口,“绯丫,你如今也是古家的人了,大伯也不跟你兜圈子,之前从你这要去的墨模,连封溥羽大家都称赞不已,咱们古家在易州是什么情况你也不是不了解,所以大伯想问,你可有什么打算?”
这话明着是问人意见,可却将古绯的前路后路都给堵的死死的。
古绯心头冷笑,她敲了敲扶手发出有节奏的轻响,当下也不含糊,“既然大伯都这样说了,阿绯也并不说那些虚虚实实的东西,大伯……。”
“可敢与阿绯做笔买卖?”她问。
说到买卖,古仲起了兴致,他挑眉眼有精光,“如何说?”
粉白的唇弯起轻柔的弧度,古绯比常人都低一阶的嗓音带着簌簌的冰沙质感,清远透净地道,“我出墨模,但——”
“我要参与古家商铺的制墨买卖!”
这才是古绯一直在谋划的野心。
38、没好日子过
那晚上,古仲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之前,父亲在弥留之际,让他接任古家家业,艰难做选择的时候。
古绯的话,不仅在他心里掀起巨浪,也让他犹豫不定。
按理,一个家族想要兴盛,子孙后代,无论男女,只要是有天赋的,就都要加以教导,只不过多数的女儿家心思不及男儿那么专心一致,且出嫁从夫,倾尽心力教导出来,一朝之间便成其他家族的人,自然是很多家族掌管者所顾虑的。
这也是为什么,即便是古婉婷,他明知自己这个女儿对行商有那么一星半点的魄力,可也不愿她参与到古家商铺的原因。
而古绯,这个半道归家的私生女,纵使他走南闯北,练就一双毒辣眼睛,可也看不太透。
古绯是心有所图的,那双腿就废的蹊跷,可相对的,他也看到了她身上的价值,还是无法放弃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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