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怎么还可以想这么细小不相干的事情?
车一来,她便命宫女将大包小包塞入车中,然后跳上车命驾车的宦官:“快!快!东华门!”
怕稍一迟疑,蓼衠就改了主意,出不了这皇宫的门。
辞别太后?她不管了。只要车子快快地前行,离皇宫远一分便是一分。
心扑腾腾跳,待真的出了东华门,夏意这才发现,自己已攥了一手心的汗。
夏意定定神,稍稍整理自己的鬓发衣襟。蓼徵!她要见到他了,她就要见到他了!
路渐不平,挑车帘看去,见是荒僻土路,远远的一座暗淡的宫墙围绕着一个宅院,一队卫士持戟伫立宫门两侧,暗蒙蒙的天野里,威严森然。
这就是蓼国有名的拘禁王族至死的南宫了。那时琛儿被废曾被送往这里,夏意听宫人讲述,南宫里曾拘禁死一位王爷,幽闭死一位废太子了。这一座宫殿,令蓼氏王族,闻之色变。
来这里的,就是人生路走到尽头,再不能翻身了。
琛儿终被梅清宁带着投靠梅家去了,现在,这里迎来了新主人——太上皇蓼徵。
踩过荒草,接近那斑驳宫墙,卫士打开门锁,沉重的宫门被缓慢地吱嘎推开,夏意深吸一口气,迈上台阶,走进院子。
那是不大的庭院,凄凉荒寂,古旧的三间正殿,因年代久远,瞧起来摇摇欲坠,廊柱朱漆剥落,檐椽破损,窗纸残毁。院中只一棵老槐树,殷殷如盖,树下一老宫人正拿着一把扫帚打扫庭院,许是听见宫门开启的声音,那老奴直起身来向院门看,而正殿门处,白衣飘然,已走出一位束发年轻人。
那只一现身的君临天下的气度,立时惊了夏意的眼。
蓼徵!确然是他,似梦还真。
他卓然的,纤尘不染地出现在那里,身后是幽暗深沉的宫殿,然后,他一声轻呼:“清暖——”夏意只觉一颗心倏然止跳,方前行两步,他已迎到她面前,双手揽她腰抱入怀中,深深唤:“清暖。”
他们的心在该霎那贴在一起。
夏意抬起头,那么近的,他们互看。
两年后的彼此容颜。
他变了,不,没有变,他的声音些微陌生然而那样熟悉,他的眼睛仍是那么亮那么深,——他的容颜更坚毅了,还是更英武?更沧桑了还是更温柔情深?
夏意不自主的抬起手来,抚他的眉,他的额,他的脸颊。他微微地笑了,任由她看。
身后,宦官在将她的包裹们一一放置院内地上,想是还向蓼徵行了礼,因为蓼徵微微颔首,又将目光移回夏意脸上,不错目的看。那宦官去了,门沉重的关上,落锁,然后,锁眼被灌注上铅。
进来了,就出不去了。
夏意总没听见,因为蓼徵的唇已覆盖上她的唇,舌尖抵了她的舌尖,那么温软,让夏意訇然融化,已身不见。
想来上天孕育男人和女人,就是让他们相爱的,身与身、心与心依偎缠绕,合为一人。他的温暖,他的鼻唇,他的气息,他的起伏的心脏跳动就这样又来在她身边。
她被他深情的爱狂卷而去。
觉得此生从没有一刻这么幸福过。
幸福,让她的目光蒙上水雾,让他们彼此颤抖,再也不想半刻离分。
真好,原来做人是这么好,可以这么忘我的表达自己的情感,真切体会到另一颗心灵的爱。
她愿就此沉醉,一醉千年。
他放开她,然后用手指一点点地温柔触摸她的容颜,他们谁都没有说一句话,那一时只风在耳畔拂过发丝,只青草的清香在空气里溢散。
“清暖。”他唤着她的名字,将她拥在怀中。“你嘱咐我要回来,我回来了。”
美好园庭
夏意很欢乐,因为蓼徵在身边,那样的欢乐是什么都比不过的。她将改编的《天仙配》唱给他听: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从今不再受那分离苦,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夏意唱歌向来一般,但是糊弄蓼徵还是可以的,毕竟蓼徵没有听严凤英唱过。
蓼徵看着她温文的笑。
夏意发现蓼徵其实变了很多,那一种帝王的威风决断笼罩眼角眉峰,比以前还浓烈,简直是顾盼毕现,但在她面前,他自然是克制着,软化了凌厉,变为温柔深情。
两年的时光雕刻了他的容颜,也雕刻了他的心,也许是草原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让他的目光与胸怀都在了更高远的地方。
他回来了,因他有不得不回来的理由,山戎人的生存——他以他的回归换来了蓼衠答应恢复边境贸易;清暖的生命——她是他最艰难黑暗时候的坚持,也是内心深处的最温软,他要给她生的希望。
他明知自己是向地狱跳来,但跳下来的那一刻,面带微笑,无所畏惧,藐傲地迎视加诸于身的凛凛烈风。
他曾经是王,他的生命必有不一般的意义,不管是为了蓼国,为了山戎,还是,为了清暖。
她是他的爱人,他要她快乐与幸福,哪怕可能只是短暂的时光。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他曾听见她梦中对警幻的求肯,“仙姑,请让我在蓼国再多住些日子,不要只有四年!”她的梦话那么清晰,让他惊心。
他当然猜到清暖与警幻有不同寻常的往来,——四年,竟然只有四年?
他颤抖而爱怜地抚摸着她吹弹可破的柔美容颜。他们的爱会不会突破警幻的预言,拥有更多的时间?
南宫里,衣食皆不足,好在夏意是有准备的,带出来不少珠宝首饰,送给卫兵,换来生活必需品。夏意好像明知道他会在南宫渡过一段被监禁的时光,“没关系的,某一天,会有人打破南宫的城墙,接你去当皇帝的!”
她明亮的笑,如孩子一般纯真。
蓼衠好像成心要饿死、冻死他们,珠宝毕竟有限,夏意不知他们到底要在南宫生活多久,就开始做一些刺绣,托卫兵们外卖了,维持生活用度。
夏意很有成就感,因为现在是她赚钱养家,供养他的爱人。
她刺绣的时候,他就在她身边帮她挑线配线。
他们过得很快乐,因为那是只有他们的世界,只有他们的小小园庭。
雨后,夏意偎在蓼徵的怀里,两个人一起看天边的彩虹。望着那棵老槐树,夏意就给蓼徵背徐志摩的诗,记不全了,更改词句地背给他听:
“我们的小园庭,荡漾着无限温柔: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我们的小园庭,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两人——
我们的小园庭,沉浸在快乐之中。 ”
他静静地听着,手抚着她的柔发,然后轻吻上她的额头。
他们有着那样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美好时光,在南宫里,在囚笼中。
你们敢吗
派来侍候太上皇的老宦官,本是监视蓼徵的,但是,渐渐地被蓼徵的气度、夏意的友好折服,成为亲近的人。
而守门的卫士们,也从冰冷到和气谦恭,蓼徵一如既往的发挥着他的强大魅力,征服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那样一种自然而然的天子气度,由不得不让人敬重服从。
那让蓼衠很不安。
自打他恋上皇位之后,心中就没有一天安宁过。不管哥哥在塞外,还是在他控制下的监狱里,他都是魂梦不安,只希望哥哥马上死了才好,他的精神才能得放松。
可是他没有杀太上皇的理由。
因为他的哥哥真的很安于牢狱的生活,一点异常都没有,连一句对皇帝弟弟怨怼不满的话都没说过。按理说,他应该放下心才是,偏偏这更让他惊恐。
他对太上皇的苛刻让大臣们渐渐感到不平,心中愧疚,觉得若不为太上皇说两句话,争一争应有的待遇,就有悖于良心、为臣子的本分。
蓼衠没有让哥哥参加太后的寿辰,官员们上谏言,被处以廷杖,朝堂上血肉横飞,蓼衠以强权压住所有不满的声音。
蓼衠疑心他哥哥与朝臣们串通,一日忽然派了一队人搭梯子跳进南宫,将院子里的老槐树砍了,说是为了防刺客。——哪里是防刺客,是防止有人攀树进来?还是防止我们攀树逃出去?夏意想。可惜我们不是武林高手,连空中飞人一类的杂技功夫也没有。
老槐树本是院子里的唯一风景,最多的浪漫想象。夏意曾对蓼徵说,明年春天咱们就可以吃甜甜的槐树花了,结果连槐花都没的吃了。
蓼徵曾送给老宦官一把随身带的草原金刀,也就水果刀大小,装饰的成分大于功用。那老宦官通过宫门上可开关的小门转送给门外一个卫兵,那卫兵很喜欢,就炫耀给人看:瞧,这是太上皇的。
结果被告密到蓼衠那里,蓼衠喜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终于抓到哥哥的把柄了,连忙派人将老宦官和那卫兵抓来,交给得力的官员去审讯,威逼利诱,要他们承认,太上皇是以金刀为信物,拉拢卫兵,意图谋反。
蓼国史称“金刀事件”。
结果,老宦官和卫兵被刑讯至死,也终究没有做伪供,诬陷太上皇谋反。
他们都是很普通的人,却有一颗良心,并且坚持到生命最后一刻。
谁说平凡的人不能伟大?
他们以他们的正直,避免了蓼国史上一桩冤案,让蓼徵活了下来,从而改变蓼国的历史。
十一月,礼部尚书胡荧上书,请令百官为太上皇贺寿,蓼衠不允。
当月,蓼衠的儿子太子玠夭亡。蓼衠几乎发疯,因为他只有这一个儿子。也不知怎么,他子嗣稀薄,后宫的娘娘们都不会怀孕。而唯一的儿子玠,又不明不白地死掉。
他沉浸在丧子的巨大悲痛中,有两个官员却同日上了两道奏折,一个说:太子死,是天命,还是复立忻王为太子才顺应天意。另一个说:太上皇曾是国主,也是您的主上,您应该礼待太上皇,否则难免天将降怒。
蓼衠发狂,连夜将旨意从门缝里塞出宫去,将那两个官员抓起来,关进牢狱。酷刑用尽,那两个官员也不肯承认是受太上皇指使的,蓼衠便命人制作巨杖,将两名官员活活打死。
蓼衠成功从一个温文的少年转为暴君。
年底,礼部尚书胡荧再次上书,正月初一,百官应朝拜太上皇。
那是蓼国礼仪。蓼徵既然是太上皇,大年初一这一天百官就应朝拜。蓼衠的答复是:从此取消春节朝拜仪式,连他自己也不接受百官朝拜。
蓼衠命人制作鸩酒,尚药奉御恐惧地猜测到是为谁准备的,只好推说材料不足。可是,那也只能推脱一时,材料终究会被运来,鸩酒终究会被配置出,他们的太上皇难逃一死。
尚药奉御弃官而逃。太上皇可以被杀死,但不要是被自己配置的鸩酒杀死,那是他的良心所能做的唯一选择。
世人总是说,真龙天子有上天佑护,后来,夏意想,那一定是真的,因为蓼徵能在一场场危机中活下来,除了天意,夏意想不出别的理由。
正月十五的夜里,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南宫年久失修的墙被撞开一个大洞。
改变蓼徵命运,也改变蓼国历史的夜晚来临。
其时,天空中朗月正圆。
银白的月光下,从墙豁口跳进来十数人,锋芒锐利的铠甲晃人的眼。
“天可汗!天可汗!”他们呼唤着。
当蓼徵和夏意出现在殿门,那些人一齐欢呼,跪倒大叫:“天可汗!我们救您来了!”
蓼徵微笑地大步上前,搀扶起他们:“你们是怎么来的?又怎么出这燕城?”
为首面目满是刀疤伤痕的人道:“我们混作商人分批进的燕城,黑甲军也来了有三百人。西直门守城官已被我们买通,现在赶赴城门,天一亮就出城,直奔塞外!”那人激动中有着沉稳。
“南宫守卫呢?”蓼徵问。
旁边一面如黑炭,高大威猛如门神一样的人嘿嘿一笑:“都被我们打蒙了。不杀本国人,您的命令我们牢记在心。”
蓼徵看了看他们,再看向墙洞外黑压压的三百黑甲军,“朕这一出南宫,就是蓼国叛逆,就是谋反!你们都不在意父母家族了吗?”他的声音严厉,一些人低下了头。
那门神道:“反正南宫的墙被我们凿了,卫士们被我们绑了,这反贼我们是做定了。就算您不出南宫,我们的父母家人也难逃一死。现在外面这么多黑甲军等待着您,您不跟我们走,就是仁德吗?倒让我们都不能死于忠义,死得其所!”
蓼徵长身玉立,威严如山,夜幕里他清冷的声音切玉断金:“为什么要走?这蓼国是父皇交给朕的,朕是江山的主人!随朕去皇宫,迫蓼衠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