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烟区。其实她平时并无烟瘾,现在这包烟,还是前两天和同事去酒吧,恰好遇上做活动,烟厂的促销小姐赠送的。此刻拿出来抽,纯粹只为消耗时间,可以少和那个讨厌却又不好开罪的男人待在一起。
餐厅是新开张的,两侧墙壁上的油画色彩鲜艳,精心绘出的人物大多是平安时代的贵族、武士,或是一些姿态优美亦歌亦舞的艺妓,配以花草鸟兽,以及轻柔的日本民间音乐,陷在这一片不算太大的空间里,稍一恍神,很容易便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良辰微眯着眼,盯住头顶袅袅升起又渐渐化开的薄烟,也有那么一丝恍惚。可是没多久,便被屏风外传来的脚步声惊扰,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
指间还夹着未燃尽的半截烟蒂,良辰却只能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那突然落入眼中的英俊的脸孔,几乎将她震得忘记了呼吸。
怎么会是他?好半天,她才试着闭了闭眼,以为眼前的人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是,她当再睁开眼睛时,那个挺拔的身影仍然立在那里,并且,冷冰冰的话语已然传了过来:“好久不见,苏良辰。”
他叫她“苏良辰”,语气冷漠疏远,她的心毫无防备地微微一痛。
昏暗暧昧的灯光中,凌亦风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起,盯着三米开外那个看似不知所措的女人。没想到,事隔多年,竟会在这里相遇。
她烫了卷发,穿着打扮也明显变得成熟,以前的素面如今也遮盖上了淡妆,而且……还抽烟。可是,这么多年,她的眼神一直没有变,还是那么清澈,带了点倨傲和防备,即使此刻混入了更多的震惊和无措,但那还是他最最熟悉的眼神。
原来,她一直在C城,一直都在。
“你的表情好像见到鬼一样。”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嘴角牵起一抹冷笑,“看到我,感到这么意外吗?”
良辰微微皱着眉,嘴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有什么好吃惊的呢?毕竟,她早就知道他回来了,不是吗?可是为什么心一直在微微泛疼,疼到手指都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凌亦风向前迈了一步,挑了挑眉,继续问:“或者,你早就打算一辈子都不见我了?嗯?”
良辰突然发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好陌生。虽然还是相同的眉眼,但那样凌厉冰冷的眼神,却是前所未见。
她比凌亦风矮了十几公分,所以她不得不抬着头,静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尽量平静地说:“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她居然面不改色地问他好不好?!凌亦风紧紧盯着那张漂亮如昔的脸,用尽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去掐住她的脖子,问她当年怎么能那样狠心绝情地和他说断就断!
被压抑许久的愤怒几乎就要爆发开来,可他还是好风度地欠了欠身:“非常好,你呢?”
“……我也很好。”良辰看着他的眼睛,不确定那里面闪烁着的是不是怒意。
不明白,他在气什么?
“是么?”凌亦风再次冷笑了一下,“我猜也是。”
气氛降到冰点以下。似乎除了相互问好,再没别的话可说。
最终,良辰轻声说:“我要走了,朋友还在等我。”
“不妨碍你。”凌亦风侧身让开路。
良辰低下头,从他身边走过。
这一刻,难吃的寿司和芥茉,好色惹人厌的客户,统统不是问题。一颗心,被寒冷刺痛的感觉充满,让她忍不住想尽快逃离。
可是,就在她以为将要成功之时,背后又传来声音:“苏良辰。”
她回头。
凌亦风立在阴暗里,面无表情地看她,动了动唇:“再见。”
6
至今,良辰仍记得凌亦风第一次和她说“再见”的情形。
还是那个情人节,晚上朱宝琳拖她出去滑冰。她坐在桌前看小说,只说“不去。”
可是,朱宝琳上来抱住她的肩,撒娇道:“我和那个电子系的帅哥第一次正式见面,如果你不去给我助阵,到时我一尴尬,怯场了怎么办?”
朱宝琳最近有了新目标,是电子系的篮球健将,这良辰是早就听说了的。虽然不相信这个一向所向披糜无往不胜的女人会怯什么场,但禁不住她连摇带晃外加故作可怜状的功势,良辰最终还是同意一起出去。
到了约定地点才发现,对方四五个男生,个个人高马大,站在冷风中一边跺着脚聊天一边等着她们。
还没走近,朱宝琳便拉了拉良辰的衣角:“咦?快看,校草同学也来了!”
“校草”是特别冠给凌亦风的称呼,自从开学那天惊为天人之后,良辰从朱宝琳口中听到这个词的次数就变得极为频繁。
那群男生立在路灯下,良辰仔细看去,果然见到那张英俊沉静的脸。其实,凌亦风在新闻学院也不过待了一个来月的时间,无论转系前或转系后,良辰与他都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可是,今天见到他,突然让良辰想起下午发生的事。
不知道他听到那首歌没有?
那些男生都是“篮球健将”的室友,朱宝琳是“自来熟”,在坐车的途中已经和他们打成一片,而良辰只是默默看着车窗外闪烁而过的霓虹,心里懊悔真不该和她出来,现在自己反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那时候,南方城市基本看不见真正的冰场,年青人滑的都是旱冰。良辰和朱宝琳一起绕着场地滑了两三圈后,便停下来靠在一旁的栏杆处休息。其实她并不累,只不过从小运动神经欠发达,踩在滑溜溜的轮子上,虽说好几年前就开始学了,掌握平衡是没问题,但和满场飞走的男男女女比起来,自己那简直就是龟速。
体会不到所谓速度的快感,再加上本来就不热爱这玩意,良辰靠在场边,只觉得意兴阑珊,而且原本要她来“壮胆”的朱宝琳,此刻早就顺利牵上“篮球健将”的手,笑开了花的脸都不知是第几次从她面前闪过。
良辰低着头,百无聊赖,在嚣喧的音乐声中,想起还剩几页便能看完的小说。
这时候,一道阴影遮了过来,有人停在她身边。
抬起头,赫然看见凌亦风的侧脸。
“苏良辰,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他眼睛盯在场子里,却突然微微偏过头说。
音乐很吵,所以他不得不放大了声音,才能让身边的人听清楚。
“没事干啊。”良辰顺口答着。其实根本没想到他会主动上来搭话,毕竟,两个人……好像不怎么熟诶。
凌亦风突然轻笑出声,转过头挑着眉问:“在这里,除了溜冰,你还想做其他什么事?”
良辰愣了愣,一只手已经伸到面前,她抬起眼,迎上凌亦风微带笑意的脸,“来吧,我带你。”
良辰不知道为什么没拒绝,也许真是一个人待着太无聊了吧,她放开扶着栏杆的手,任由他带入场中。
事后,凌亦风回忆说:“你那时无辜又无聊的表情太可爱,所以我忍不住第一次主动邀一个女生滑冰。”
她听了摆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无聊倒是有一点,可是……无辜、可爱?有么?
但世事或许果真如此微妙。他在她面前伸出手,她也毫无异议地让他牵着。
只是这一牵,此后的生活轨迹全然改变。
返回学校之后,男生们先把她俩送到寝室楼下。朱宝琳和“篮球健将”的关系又迈近一步,喜上眉梢,和一众人等一一说拜拜。良辰站在一旁,也摆了摆手,不经意间恰好对上凌亦风的视线。
“再见。”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微笑道。
“嗯,再见。”
很奇怪,只不过晚上短暂的相处,良辰却觉得和他莫名地熟稔起来。
只是,这一次,真可谓今时不同往日。
晚上良辰回想起餐厅里那冰冷的眉眼,没来由地心里一寒。
他冷冷地说再见,可她却有那么一点希望,永远都不要再相见。
结果,被旧日回忆和莫名其妙的梦折腾了一晚后,良辰起床晚了,等好歹赶到公司时,迟到已成定局。
瞥着老板办公室紧闭的门,她猫着腰坐回自己的位子。唐蜜坐着旋转座椅转过来,探头看了看,啧啧有声:“这么大的黑眼圈!昨晚做贼去了?”
良辰有苦难言,心里更加讨厌那位色鬼客户。如果不是他要求吃什么日本菜,也不至于在餐厅碰见凌亦风。
打开电脑着手处理公事,不一刻,下面送花上来,指名苏良辰签收。
大捧金黄鲜艳的玫瑰,抱在怀里几乎都能淹没半个身子。四周一众女同事投来羡慕的眼光,良辰拿出卡片看了看,笑嘻嘻地抽出一把来,见者有份,每人一支。
“又是男朋友送的?”有人接了黄玫瑰笑逐颜开。
“嗯。”卡片里,是叶子星龙飞凤舞的字迹。
良辰刚分完花,电话如常地打进来。
“收到没有?”
“嗯,很漂亮。”
叶子星的声音听起来很无辜:“是不是又贡献给你的同事们了?”
良辰笑:“她们都夸你呢。”
“明天下午你有轮休是不是?”
“……对。”良辰翻日历,果然有半天休假,“怎么你记得比我还清楚?”
“那么,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和几个朋友一起。”
良辰想了想,说:“好。”
叶子星的朋友,良辰基本都认得。这次聚在一起吃饭的几个,全是他的发小,个个都是铁哥们儿,因此说话全无顾忌。
良辰坐在那儿,被他们一口一个“嫂子“地叫着,也不生气。反倒是叶子星,生怕她心里在意嘴上却不好意思说,一个劲地护着她,不准别人开玩笑。
接近尾声的时候,突然有人问:“你到底什么时候肯嫁过来?老拖在这儿,我们都跟着着急,连大大方方叫声大嫂都不行。”
良辰正喝着饮料,听了本能一愣,狠狠呛了一下。放下杯子,忍不住低头咳嗽。
叶子星连忙抚她的背,一边笑着问:“怎么?要嫁我让你吓成这样?”
旁边的五六个人也都跟着起哄,良辰止住呛咳,微红的脸抬起来,白了他一眼,心里却真的隐隐有些惊慌。
幸好叶子星也只是开玩笑,见她没事,递了纸巾过去,转头又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一餐饭结束后,叶子星开着车问:“下午想上哪去逛逛?”
良辰望着街景,说:“随便。”其实,睡一觉比做什么都好。
最终,还没等地方决定下来,一通电话就已经打断了二人的休闲时光。
“公司有事,我得过去处理。”叶子星抱歉看着她。
“去吧。”良辰点头。
“那你怎么办?”
路边恰好有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三五成群地经过,良辰看见了,想了想,说:“要不,你送我去Z大吧。太久没回去,突然想去看看。”
只有十分钟的车程,到达目的地后,叶子星驾车离开。
良辰独自漫步在这所装满她四年美好时光的学校里,鞋子踩在枯黄的梧桐叶上喀喀作响,她低着头,沿着浅灰色人行道砖格笔直的缝隙,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这是她从前的习惯,走路无聊的时候,总是喜欢找个参照物,让自己迈出的脚步呈一条直直的路线。也就因为太专注地面,常常不注意前方的动静,好几次都被凌亦风呵斥,至今仍记得他凶巴巴的语气:“学校自行车那么多,就不怕哪天撞上你?”
开始良辰不服气,总觉得他瞎操心,可后来真有几次碰上上下课高峰期,骑车的同学从坡上冲下来速度太快刹车不及,险象环生,这才再不敢在这件事上和凌亦风顶嘴。可维持了许久的习惯却还是没办法改掉,凌亦风只好每每在她身边摆出无奈的表情。
学校大大小小的路呈“井”字型,虽然纵横交错,但无论怎么走,最终总能绕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良辰心不在焉地走着,从体育场到食堂,再到广播台,每一处总都能勾起某些回忆。最后,她有点累了,停下来,抬起头,新闻学院的大楼赫然立在眼前。
这时候还不到上班上课时间,清洁工阿姨正在一楼大厅里拖地,良辰信步走进去。
暌违已久的地方,此刻显得无比亲切,一楼顶头最大的教室门开着,良辰记得那是个多功能厅,平时用来开会、做讲座,甚至连她们的毕业典礼都是在那儿举行的。
里面坐着稀稀落落十来个学生,还有几个校工不时进进出出。良辰一时兴起,也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四处环视了一下,突然找回了点当年坐在这里开年级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