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搀住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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搀住落日-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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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我再观赏宣传队演出或排演时,便以监视的目光紧盯着他那瘦条子身影不放。他的眼睛很大,且向外凸着,初见他的人都会因他的这双眼睛而怕他的。但他的眼睛挺有神的,我想,某某和某某,之所以与泰哥有“皮袢关系”,极有可能是被泰哥的这双会说话的眼睛给把魂儿勾走了,或者说是泰哥眼睛里伸出一支支利箭把她们射中了。你看他与明姐演对手戏时的那眼神啦,直勾勾,热沁沁,色迷迷,黏乎乎的,像一滩冒着热气流泻着的“打粑糖”,稍微松懈一点不就要被它粘住?!难怪,难怪。

  不仅在情场频频得手,泰哥在生产场上也是一把好手,而生产场是人民公社社员在生产大队的主要角力场呢。泰哥的高个子本身就是个先天的优势,加上他整日里腰杆笔挺,他这“电线杆子”往哪儿一“杵”,哪儿便增添一道引人入胜的风景。他干活又特别专注、特别下得身,因此生产效率特高,常常高出其他一级男劳力一半以上。我在扯过棉柴的地里寻猪草时,曾有幸目睹过泰哥“递垛”的“丰姿”。一个湿棉柴捆一搂粗,五六十斤重,泰哥呈弓箭步用二齿铁叉一扠,双臂使力把棉柴捆往上一荡,弧口朝下的弧线一晃,棉柴捆便荡到了比一层楼还高的牛车棉柴垛顶上。垛顶装车的汉子刚伸手接住,泰哥手中的铁叉“呲”地一溜,就退出棉捆,且呈一道弧口朝上的弧线“溜”至地上的另一个棉柴捆上。我还没反应过来,新的弧线一晃,另一个棉柴捆又腾上车顶。如此循环往复,并且愈来愈快,愈来愈柔,直看得人眼花缭乱,纷纷叫好,泰哥却吐纳如常,面无滴汗。

  泰哥在生产场上脱颖而出,由一名普通社员“坐直升飞机”当上大队长。大队长不忘其“根据地”,隔三差五地到“毛宣队”看看,引得刚进队的几个新女队员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地围拢来,缠着要泰哥“传经送宝”,让大伙儿也“进步进步”。泰哥也就“平易近人”,“毫无保留”地侃侃而谈。后来确有几位女队员进了团支部和妇联班子。

  泰哥管生产颇有套路。是好几年之后吧,我已在读高中了,逢“麦收四抢”,泰哥叫我每天放学后到大队部去,帮他办《四抢快报》。太阳尚挂在西边的高柳树颠子上,空气中荡漾着新麦带腥味的芳香,我随泰哥跑各小队的收割场,满眼都是金黄。我拿着一个印有“枝江县百里洲公社羊洲生产大队”落款的小本本,泰哥问,我记,包括各项进度、先进典型、社员反应,一一搂入“篮子”。回大队部,泰哥口述,我实录,一篇篇通俗易懂、激动人心的“战报”就“新鲜出笼”了。接下来,就由我刻钢板,泰哥油印,《四抢快报》带着油墨芳香从油腻腻的腊纸下“生”出世。翌日随泰哥再下队入收割场时,一份份快报就“发行”到了社员手中。当满身臭汗的男、劳动力争相传看我们的快报时,我则不得不佩服泰哥的“水平”。结果我们大队各项进度在全公社总是处于领先位置,公社的大会也把我们大队作了“现场”。

  在当年的百里洲,说起我们大队,无人不知我们的“毛宣队”,无人不知我们的大队长泰哥。可泰哥的“官运”并不及他的“桃花运”通畅,几次提拔,都搁浅在他的“作风问题”上。

  1982年,大队改名为村,泰哥顺理成章地做上村长。几年后换届,泰哥还是被选为村长。全洲56个村的村长,数我们的泰哥资格最老,威望最高。直干到近60岁,镇里才不得不遂泰哥的心愿让他退下来。

  泰哥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都已出嫁,身边就剩儿子一家。但他仍自劳自食,不仅不需儿子“负担”,还经常帮儿子做剁柴、淋菜等家务活。只是,他的牙全掉了,腰也有点弯了。过年回老家,我不怀好意地笑他当年“啥那么大的劲儿”,他跳起来就要摸我的光溜脑壳,我只得边打哈哈边开溜。不过,我对泰哥的“劲儿”倒真是打骨子里佩服呢,因为“劲儿”即生命力是个体创造力的基本保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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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上坟”记

  除夕“上坟”,与阖家团年一样,是我每岁回老家的必修课。

  从“团年”的桌席上一下来,就开始打点了。先在厨屋的一长溜案板上,从杂物丛中翻捡出老母用尽了洗衣粉的空塑料袋子,洗净、拉抚平整。再到厢房阶檐下的柴禾垛里,觅上十几根与筷子差不多的枯枝,扎成束。做完这些事,看时辰尚早,又回到炭火盆边与家人叙长话短。闲谈中,老母不时地看“主席台”上的电子钟。五点一“噹”,我和老爷子便被老母催着出发了。

  今年的腊月二十六已立春,而在腊月二十九的半夜却下了一场罕见的冰雹。冰雹虽只下了一阵儿,但因为其个头大,不易化,所以到了这腊月三十的近晚,路旁草丛中还积存着成块成片的雪,路上则有雪水在汇聚、流淌。如此路况,逼得我和老爷子脱掉热乎乎的毛皮鞋,换上了凉浸浸的深筒胶靴。

  在路旁小卖部里买了几支粗大的红蜡烛,三吊二千响的鞭炮、十几刀火纸和几束香,沿大路前行。雪虽停了,但天还阴沉着,像一口冷得发灰的大锅罩着羊角洲。深筒套靴踩在路上,“吱唧吱唧”直响,越是衬出“上坟”时节的清冷与肃穆。这还是柏油路呢,不知那到坟地去的小路又是何等难行哟。大路上,隔不多远即有三三两两腋夹冥纸、手提鞭炮与蜡烛的“上坟”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小青年似乎很少些,均以家庭为单位结伴而行。男的多满嘴酒气,有上脸的男人,隔多远即可看见其满面酡红。女的秀气些,不过团年筵席上的满足还是忍俊不住地挂在脸上。少年们多不知“坟滋味”,跟着大人把“上坟”作为一个好玩儿的任务来完成,所以他们浑身只有快乐的“年味”。老人们则迥然不同了,他们和她们,大多显得甚为凄凉,尽管刚与儿孙们欢饮过,还沉浸在平时难得有一次的天伦之乐中,但是,可能是因为身处老景,为过世之人去“上坟”,难免勾起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之感。

  大路东则不远处的吕家河墓地,隔着一片柑桔树都已传来鞭炮声,空气中已可嗅出几缕仿佛从天国飘来的檀香味。“上坟”的人都走下大路,经桔林下的小径往墓园而去。我与老父暂时还不能进去,我们要先去更远处的徐家河墓地,给我外婆上过坟后,再转来进本村的墓地给我爷爷和二弟上。

  吕家河、徐家河,还有胡家河,同属羊角洲。洲上的“河”与“河”之间结亲多,故串“河”上坟的也不少。此时距天黑还有一会儿,然因“串河”上坟的人要“打提前量”,动得早一些,看着人家急急前行的样子,我们父子俩也急了。“吱唧”声愈来愈密,一旁还时有个别的“吱唧”声加入,仿若戏剧情节在急速发展的鼓点。往徐家河墓地的岔路口到了,我们下了大路。梨园下的小路虽是油沙地,但因被人踩踏多了凹陷下去,梨园的雪水就涌到了小路上。我们得亏换了胶靴,可以淌水,不然真得毁了毛皮鞋。身边时有褐色梨枝挂着衣裳,触摸我的肩膀,它们是与我打招呼,还是经不起严寒而向我借点热乎气?

  坟场上已热闹起来。鞭炮声不断线,人影幢幢,硝烟与暮霭相接相融,把这阴阳之界渲染得阴森可怖、昏暗一片。外婆的坟到了,坟尖上的巴茅草叶片簌簌,似是外婆看见了我们,抖颤着衣袖在笑。外婆坟旁添了一座新坟,坟表新敷的狗芽根草皮块尚未长拢。两位女孩蹲在坟前,大的五六岁,小的两三岁,二人正有板有眼地做着灯罩、叠着冥纸。

  外婆坟头还存留着去年的灯罩,是我和老三用快餐面袋子制成的,如今袋子上的色彩和文字,已被风雨霜雪侵蚀得漫漶难辨了。我颠起脚爬上坟尖,扒开巴茅草枯叶,在巴茅根旁插入四根自带的枯枝,将洗衣粉袋子撑开,套在呈四角立于坟尖的枯枝上,灯罩便做成了。在罩底的周边培上砂土,以免风钻入,再将一根红蜡烛插入罩内的中心点,扶正、点燃,红烛火苗一起,烛尖便往下流泪,还带着血红,仿佛是外婆盯着我的眼睛。我望着外婆的“眼睛”,心里不停地回忆着外婆的诸多恩情,检省着自己这些年做人处世是否有违外婆教导的地方。老爷子已把五刀纸散开、分张叠成燕翅形,虚架在坟前点燃了。冥纸燃得飞快,火头“呼呼”窜至跪着的老爷子的鼻尖,老爷子的老脸扯了扯,似乎觉得外婆在责怪他什么吧,眯着眼往后挪了挪身子,跪得更认真了。我们给外婆接上了光明,送来了新一年的银钱,便以鞭炮声向她老人家报告。我把一吊鞭拆封、展开,长蛇一样地围住坟门。老爷子这才起身摸出火柴,点燃鞭引,“噼噼叭叭”,鞭花炸开,像闪亮的星星,带起的沙土和飞溅的鞭衣、鞭筒弹在我的身上,外婆似乎在通过这些零碎的东西与我们亲热,同时感受我们在人间的气息。

  一旁的新坟上,鞭炮也响起来。“这两个小姑娘是云龙的孙女儿,云龙的独儿子在城里打工被汽车撞死了,今年还不满32岁,”老爷子告诉我。生死难测,人生无常,可厄运为何总落到无辜百姓的头上啊?!

  从徐家河墓园出来,无声地急行在梨园小径上。梨树高过我们的人头,仰望其顶端,见骨节凸起的梨枝像乞丐伸开的五指,正向面容模糊不清的老天苦苦乞求,我不禁黯然。

  走近吕家河坟场,鞭炮声此起彼伏,其间不仅没什么间歇,而且还有很多鞭炮声重合、叠加在一个时段上。这等鞭炮声,在村子里也就腊月三十白天的“团年”和夜里的“接年”之时才会有。如果说团年与接年是人间真正的、核心的“过年”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便是我们业已去世的亲人在“过年”。过年过年,普天同庆之喜之吉,男女老幼莫不在内,新旧亡人也莫不在内。只不过啊,亡人们的欢庆与热闹,非他们自己所能创造,而是他们在阳间的亲人送上门来的。认清了这一点,我们则不会仅为自己及自己所生活的人世间而活着,还有一份为故去的亲人而好好活着的义务与责任。在此说句不吉利的话,那些遇到挫折就想寻短见的人,更应时刻记住这一点。

  墓园里好拥挤啊!这几年过世的人,未能纳入原先的“计划”,墓园里没他们和她们的份儿,可村里又还未来得及把墓园拓宽或辟出新墓地,于是就只得委屈新、旧亡人,在满员了的墓与墓之间“加塞子”,加“楼层”。这样一来,亡人们不仅只能侧着身子“睡”,而且还要忍受叠罗汉样地往身上“堆”新亡人造成的长久痛苦。阴间的亲人们也苦啊,我们千万不要以为“托人身是来受苦、为前一辈子赎罪的,死了死了就一死百了啦”,还得劳神费力地真心过好这一生噢。此刻我们来为他们和她们上坟,要在芸芸众“生”中找到自己的亲人,只能认“坟尖尖儿”了。由此,此刻的集中上坟行动,每个“尖尖儿”前都跪满了人,紧挨着也站满了人。跪着的叠纸、焚香,有的还得磕头作揖,站着的都俯首弯腰在上灯、放鞭。

  这暮色中黑鸦鸦的人群,大多数成年人我都认得或隐隐约约记得,小青年都是我出洲后出生的,我面生,不过没几个。与认识的相遇时,点个头,招个手,或轻轻的一句“来了?”“来了!”就完了,不像平时见着时的大呼小叫、嘻嘻哈哈、争相敬烟、叠声客套。人们无一例外地,以一种虔敬和肃穆在做着同一件不容亵渎的大事,我察其言观其色,除小青年和少年儿童外,上坟人多以一种照镜子的心态在检查自身可对得起亲人的在天之灵,以一种面对神灵的心态在祈求逝者保佑。

  我国的汉民多不信宗教,农民就更不消说。这几年有些村子里兴起的所谓“宗教热”,其实多与传统迷信搅在一块儿,不算纯粹的宗教。我们不像西方和其它一些国家的国民,每周可进一次教堂作精神洗礼,每年可到圣地作一次精神朝拜。我们没有这样的精神汰洗机制和场所。除了一些令人敬仰的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革命家、善人以外,我们大多没有经常自省自汰的内在精神需求与动力,我们甚至连古人的“一日三省吾身”的传统都忘光了或切断了!可人这种精神活动能力极强的高级动物,怎么可以缺乏自我精神清洗机制和场所呢?因为精神活动与其它任何活动一样,都是一个“进(输入)——流动(变化)——出(排除)——再进——再流动——再出”的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过程呀。

  睁大眼睛静观着暮色中的这一副副虔敬、肃穆的面孔,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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