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叶勋一怔,放开了手:“失礼了。”
旗云点点头,对修茗道:“你送我出去吧。”
将军府家的院落并不大,或许是因为叶老将军生性直爽的缘故,连府邸也是笔直的一条路通到底,简单而明确,没有多余的弯弯绕绕。
府邸内种了几株笔直的树木,并不特别高大,却个个坚韧挺拔。一如叶老将军在世时的风姿。
旗云沿路看着,便又有些伤感起来。
修茗默不作声地挽着她慢慢走,目光随着旗云落在那些树上,也是一黯。想了想,终于打破沉默:“修茗刚嫁入叶家不久,对老将军还不怎么了解,人便这么去了。叶勋寡言,如今这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娘娘您与叶勋自小一块儿长大,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我,怎么让他舒坦些?”
旗云脚步一顿,停在了一株树木前。伸手摸了摸粗粝的树干,静了一会儿,这才淡淡道:“你把叶勋看轻了。”
“他的确伤心,但还不至于到了需要别人去安慰的地步。”旗云回过身来,对她淡淡一笑:“在叶勋很小的时候,叶伯伯就常年征战在外。好几次都几乎不能活着回来,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唯一可惜的,恐怕是不能死于疆场吧?”旗云叹息一声:“叶伯伯总说,他若是要死,也应当是死于刀刃。如今却……”
听了她的话,修茗欲言又止。柳叶似的眉轻轻皱到一处,半晌小声道:“说起来,爹这次也是突然病倒。原本都见好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罢了,这些事也别再想了,徒增伤心而已。”旗云伸手抚了抚修茗的眉,笑道:“妹妹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蹙起眉来可就不好看了。”
旗云有些怜惜地看着她:修茗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两岁。或许是自小性格内向、不爱外出的缘故,肤色白得几近透明。看上去娇小而瘦弱。跪在叶勋身旁的时候,叶勋几乎可以将她整个人完完整整的遮住。
小的时候,有几次和叶勋去到丞相府玩耍,曾遇见过她。那时她总是躲在书房的门后,一个人捧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在屋外说笑,她也从不参与,偶尔叶勋主动上前和她说两句话,她便放下书红着脸聆听,时不时地点点头,温柔而乖顺。
开玩笑的时候,叶勋也曾对旗云说:干脆以后娶修茗吧,这么听话的人娶回家一定省心,不像旗云,偶尔还会调皮。旗云总是笑笑,不将他的玩笑话放在心上。因为那时年纪小,觉得自己和叶勋是不可能分开的,他的新娘必定是她,她也必将嫁与他。这就像是太阳必须从东边升起一样。稚嫩顽固的认知却坚决得无可动摇。
可是如今,恍然多少年了,叶勋身边的人竟然真的成了当年沉默寡言的小姑娘。而旗云看着她,却生不出丝毫嫉妒与不快,有的只是满满的疼惜与无奈。
叶勋从来不是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不同于赵峥那种成熟后的隐忍包容,他的内敛是与生俱来的。他偶尔会因为过于沉溺于自己的世界而显得有些疏离。修茗也是如此。这样相似的两个人,却整日整日的朝夕相对,说起来,也不知算不算一种不幸。
旗云想到此,暗自叹了口气,又对修茗道:“叶勋不太会说话,为人也太过僵硬,你还得多多包容他。”
“若是娘娘的话,想必会做得比修茗好吧……”修茗垂下头,别有深意地说了一句。
旗云放在她眉心的手一顿,缓缓收了回来:“不是你想的那样。”
“任何人之间的相处都需要时间,没有人生来就懂得如何去做,这些都是在今后的生活中慢慢磨合的。日子久了,渐渐地也就明白了。”旗云回头看了看包围在一片白色中的灵堂,轻声道:“我拥有的只是从前,而你,却把握了现在和未来。”
修茗身子微微一震,再看向旗云时眼眶已有些泛红:“我明白了。”
旗云抿唇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好了,咱们出去吧,外面的人该等急了。”
两人又简单地说了几句。无非是旗云安慰修茗不要过度伤心。修茗身子向来不好,嫁入将军府前还曾大病了一场,到现在也还未彻底恢复。现下叶老将军又去了,几番折磨下病情也隐隐有复发的迹象。旗云便劝她多休息,回去向叶勋说说,灵堂也不必跪了。叶老将军向来恣意洒脱,尽到心意便也罢了,可千万不能把自己身体搞垮。
修茗一一点头应了,心头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看旗云的眼神既是愧疚又是感激。旗云猜到她所想,便道:“是你的,就是你的,何必想那么多?”
说完,自嘲地笑了笑,便转身上了轿子。
留下修茗一人,站在将军府门口,看着明黄的轿子渐渐远去,眼眶湿了一遍又一遍。
旗云原本要回宫的路线,却在半路改了道。
或许是刚才从将军府沉重的气氛中脱离出来,心中始终有些戚戚。想起家中的父母,旗云一时无来由的不安。叫了前来接人的太监先行回宫禀告,自己便索性返了一趟萧府。
将军府与萧府隔得并不远。两家本来便是世交,当初建府邸的时候也是选了相邻的地方。后来轮到旗云叶勋那一代的时候,因为叶城常年在外征战,叶夫人走得早,家里无人看管叶勋,便将叶勋寄养在萧家。
从前那些年,虽然叶勋不住将军府,但时不时地还是会拉上旗云寂云回家去待上几日。三个小孩子脱离了大人的管束,在将军府里肆无忌惮,玩得好不快乐。唯一不太满意的便是萧府与将军府过近的距离。萧太傅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么繁忙,若是他们几个跑去那边玩耍,萧别便时不时地过来查看。有一次寂云偷偷爬上屋顶喝酒,旗云与叶勋倒觉得无所谓,却偏偏被赶来的萧太傅看见,气得吹胡子瞪眼,把寂云拉下来狠狠揍了一顿,从此再也不许他跟叶勋旗云私自跑去将军府上住。
如今想起来,摇头失笑的同时,也不禁有些感慨。
轿子很快便到了萧府门前,旗云屏退了下人,走上前正准备敲门,门却咯吱一声从内开了。
门内跑出来一人,看模样是萧夫人房中的丫鬟,名叫晴翠。此时正急得满头大汗,闷着头便往外冲。
“晴翠?”旗云往后退了一步,叫住她:“怎么跑这么急?”
“呀!”晴翠抬起头,白嫩嫩的颊边因为奔跑而红了一圈,气还未喘匀,便拉着旗云急急道:“娘娘!您怎么回来了?!快快快,正要去找您呢!”
“怎么了?”旗云被她拉着袖子往里走,有些疑惑:这晴翠平日最是注重礼仪,娘也是看重这一点才将她收作贴身丫鬟,怎的今日如此慌乱?
“老爷!老爷不好了啊!”晴翠一面拉着她急走,一面回过头来道。喊了两声又哽咽起来:“这次怕是真不行了,叫奴婢来通知娘娘您……”
旗云就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先前那种不安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沉沉地压在心头。
没再多问,这次不需要晴翠拉着她,自己便快步朝着萧太傅的厢房走去。
转过了几处回廊,便到了萧太傅所住的内院。旗云脚步刚刚迈了进去,便听见重物被狠狠扔到地面的声音,随即是寂云沙哑的怒喝:“滚!你们这群庸医,统统给我滚!”
旗云快步走了上去,便见满屋的大夫正低着头灰溜溜地从房中退出来,有几个额头还见了血,捂着脸,满目惊恐。
“寂云?娘?”
旗云急急赶到房内,就见母亲正坐在床边,握着爹的手,默不作声地垂泪。一旁的寂云眼睛红红的,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拳头握得死紧。他的脚下是一片狼藉,桌椅板凳被掀了一地,缝隙间还散落写碎裂的瓷片。
咬了咬唇,走到萧太傅床前,旗云只低头看了一眼,便不忍继续。
若上次回来见到时,还可以勉强将萧太傅的病症归结于过度劳累,那么这一次,所有见到他的人都无法否认,这位昔日朝中的肱骨大臣,已经是命不久矣。
他的脸色已然灰败。头发稀疏松散,身躯瘦弱无骨。旗云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几乎以为他早已死去。
“爹……”旗云走到床边,缓缓跪了下来,哽咽道:“爹……旗儿回来了。”
病榻上的人听见她的声音,费力地转过头颅。泛着死气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她,喉咙里发出断续破碎的声音,支吾了良久,才终于唤了出来:“旗儿……”
“女儿在。”旗云的眼泪蓦地滑落下来,牵起萧太傅干枯的手,贴到自己的面颊上:“爹,您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旗儿说。”
“……旗儿……旗儿……旗儿……”
萧太傅却只是唤她,一声又一声,如诉如泣,听得屋内的人肝肠寸断。
旗云拼命地点头,他唤一声,她便答一声,仿佛父女之间无限的话语都包容在了这清清浅浅的一问一答中,一遍又一遍,在不断重复的单调节奏里逐渐走向衰弱和湮灭。
终于,萧太傅的声音低微下来。张着嘴却半天吐不出言语。他似乎想要苦笑,却只牵起了唇边苍老的皱纹。慢慢地,他眼眶红了,昏暗的眼中滚出了一滴泪,渐渐莫入灰白的发间,消失不见。
他费尽力气地喘了口气,目光留恋地扫过房中的三人,最后温柔地停驻在萧夫人身上: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祈兰的时候,那几乎夺去人呼吸的美,惊心动魄、深入骨髓。而如今,她已嫁与自己做了几十年的妻。昔年的美丽渐渐退去,铅华洗尽之后,从前的种种却忽然涌上心头。他到这一刻才忽然明白——哪怕曾经有过伤害、有过欺骗、有过数年相望不相闻的折磨,他依然不后悔。
他对着自己的夫人轻轻颔首,却再也无法说出内心深处的那一句话。
他低声道:“……走了。”
萧太傅的辞世令整个府邸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迷。萧夫人从那日之后就没再说过话,整日整日的闭在房内,连旗云也不见,仿佛失了魂魄一般。
旗云在最初的悲痛之后也渐渐缓了过来,毕竟这样的事她心里已有准备,虽然难过但也不得不接受事实,尽可能平静地替父亲料理后事。
而所有人中,最不冷静的要数寂云了。萧太傅去的时候,他紧紧抱着遗体嚎啕大哭,像个被掠夺了珍宝的孩子,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话,死活不肯离开。后来还是叶勋听到消息赶来,将寂云强行拖走,这才让萧太傅的尸身得以入殓。
接下来的几日,寂云虽不再轻易大哭,却也时不时地望着发呆。往日阳光明媚的大男孩如今却整日整日的通红着眼。旗云看着不是滋味,但也不知该如何劝慰,自己尚且捉襟见肘,又凭什么去安慰别人。
只是不知道萧太傅死前对寂云叮嘱过什么,等情绪略微缓和一些,他竟主动找到叶勋,要求从军。叶勋见他神色悲切,隐隐有些不顾一切地势头,便摇了摇头没答应他。
寂云意愿坚决,同叶勋闹了几场,却始终没能如愿。最后也不知怎的,忽然便不闹了,叶勋有些奇怪,本想提醒旗云注意一下,但因为这几日实在忙得他焦头烂额、脚不点地,竟始终没能抽出时间去交代一声。
而这样悲痛却又繁忙的日子,直到赵峥来到萧府才稍稍得以缓解。
在得知萧太傅去世的当晚,赵峥便准备第一时间赶过去。但却临时接到边关急报,说是大月国与齐国似乎有所异动。满朝堂的官员集结到了一处,缠得他脱不开身。
大月国原本是姜国的附属小国,在齐国与姜国的夹缝中艰难生存,每年都会进贡大量金银布匹来讨取欢心。而今年到了进贡的时间却还毫无动静。派去的暗探传来消息说,大月国隐隐有与齐国勾结的意图,看起来倒像是有了倒戈的打算。
赵峥冷笑,点了手下几名将军先行赶去西南边镇守。叶勋这边尚在守孝,若非情况轻易,赵峥也不愿轻易派他前去。
好不容易将大月国与齐国的事略微放了放,民间和朝堂却又因为萧太傅与叶老将军双双去世的消息而动荡起来。不过几日的功夫,京都便是满城风雨,竟传出曦朝气数已尽、怕要改朝换代的谣言。
赵峥自然明白那些造谣人的用意何在,况且此次叶老将军和萧太傅双双辞世一事也的确颇有古怪。
叶将军虽说缠绵病榻三年,但常年征战的身体哪里是寻常人所能比拟的?那病拖了三年尚且不见加剧,为何眼下却突然在短短时间内发展到夺人性命的地步?此事本来就有蹊跷,如今又遇上萧太傅蓦然辞世,更是加深了赵峥的疑问。
萧太傅先前的病情一直有太医院的大夫在调理控制,赵峥也始终暗自关注。明明一个月前都还颇见好转,怎么他们去了扬州一趟,回来人便不行了?现下两人竟在同一日去世,死后还流出这些动摇民心的谣言,再结合之前接到齐国与大月国有所异动的消息,赵峥不得不承认,恐怕这一系列的事件都是有所预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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