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发现眼前这高大男人笑起来不但有酒窝,笑深一点甚至还看得见虎牙,让他的实际年龄更难以臆度。
「我想介绍你给我义父认识,他一直想看看你。如果你们投缘的话,你可以归他的籍,你过去的纪录我们也有办法弄掉换个新的,这样一来你就拥有一个新身份了,想重新上学、出国学画都没问题。」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梅惟不可思议的瞪着他。归他「义父」的籍,换个新身份?这些话何止天外飞来一笔而已,简直就是异次元的语言。
「你也不可能一辈子躲着都不出去吧。那老头一定会喜欢你的,他看重的,向来就不是血缘这种摸不着的东西,而是实力。」
「……」
「你想考虑多久都没关系,不急着做决定。对了,老头有个亲生儿子你也见过的,就是上次被你打断鼻梁的那个胖子。他后来顺便去动整形手术了,你不想看看他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吗?呵……」
韩斯梵像想着什么滑稽事的笑了起来,而梅惟背脊微微一僵,复又将头垂得更下去了。
一念之间而已。的确,该是做抉择的时候了……逃避到现在,时间也够久了吧?
只是……
就算只有一面也好。
他好想见那个人……
《HOME》在各大书店上市了。
梅惟是在买自己所需的工具书时,无意间看到自己的作品和其他外国绘本,一同被摆在新书展示区的。他怔怔的站在旁边看着,这才想起陈大哥的确跟他说过,书会在这几日上架。
因为配合出版社的赠品宣传活动,书连着附赠的记事本,一同被透明塑胶膜封起,不过旁边有几样书可以供人翻阅。
这时两个女学生经过,大概是被作者的中文名字(当然不是本名梅惟)吸引了目光,她们直接便拿起那本书来。
「咦,好可爱喔……」
梅惟只听完这句话,就立刻转身走掉了。
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离开这家书店回到公寓,严净又笑着迎上:「恭喜呀,新书反应不错……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没什么……」
「好像有不少人打电话去出版社询问了,陈先生要你过去一趟,商量以后的因应办法。」严净道:「我载你过去吧?」
「……嗯。」
到了出版社所在的大楼楼下,严净挥挥手,抛下一句「好了再打电话给我」便驾车离去,梅惟定了定神,转身走进大楼。
「别担心,先前的合约我都帮你看过了,你当然有权可以选择不公开露面、不公布一切个人资料。至于如何和读者交流,你可以去申请个人信箱或请出版社帮忙收信,甚至设置个人网站……」
严净的话犹在耳边,她似乎对电脑很在行,还说如果要设网站的话,她可以架一个给他。
老实说他真的从没想过那么多,还以为只要出了书、领了酬劳就没事了……
不可否认,看到有不认识的人看他的作品,甚至给予赞美,那种感觉虽然有点不太适应,但还是很美好的。梅惟想着,嘴边微微泛起一丝笑容,踏进了位于四楼的出版社。
远远就看到陈大哥在他办公室门口向他招手。他走近,敏锐的注意到陈大哥的神色似乎有些古怪。
他下意识在距门口几步以外处停住。「……陈大哥?」
「哎,你总算来了!」陈洒礼僵笑一声,觑了眼身后刻意掩上的门扉,原本宏亮的嗓门突然压低不少:「我站在这儿等你好久了!」
梅惟愣了愣。「怎么了吗?不是只是要商量一些事而已……」陈大哥却一副急着要见他的模样。
门后有什么吗?他皱起眉,直觉向后退了一步。那扇门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疑惑、好奇、担忧、探究、若有所思……陈大哥看他的目光,也明显变了,和平常不同。
「说来话长……」陈迳礼欲言又止,「反正就是有人看了你的绘本,说要见你,而我没办法拒绝……总之,你先进来吧。」
「不……」梅惟摇头,又退了一步,心脏突然不受控制狂跳起来。「我想我还是……」
摇头的势子猛地一顿。似乎连心搏都在刹那间停摆了。门很厚实,而他正站在人来人往的出版社通道上,嘈杂声响覆盖了一切。可是……他仍听见了,就在那扇门后。
……曾经以为再也听不到的音律。
喀、喀、喀,皮履吼击在瓷砖地板上发出的,规律而优雅的脚步声。一如其人……所以,独一无二,不容错辨。
是幻听吧?还是作梦?无法思考了,因为脑袋空空的,只剩下四肢还勉强能听话而已。他不能再待了。得赶快……
「啊?梅小弟?」
陈迳礼大吃一惊,眼睁睁看着梅惟在片刻失神后,突然转身埋头就走,出乎意外的矫捷动作教他傻眼。身后的门同时开了,阴影笼罩下来,他更惊吓,知道想当然尔是那位他宁愿在门口站岗,也不愿与之共处一室的高大男人……
还不及反应,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肩,感觉也没怎么使劲,便将他微胖的身体格了开去。
呃?怎么回事?险些摔向一旁的陈迳礼忙稳住脚步,惊疑不定的抬眼偷觑自门里走出的男人。
完全无可挑剔的俊美侧脸……仿佛寒冰雕成的艺品,连身为同性的他都不敢多看。尽管男人自称是梅惟「父亲」,但老实说,不论五官、身材、气质、声音,都没有一丝相似处……而且,似乎太年轻了。
「站住,惟。」男人的声音既沉又冷,却让人有如被火焚的错觉。
梅惟在自动门前顿住步伐。门开了,他垂着脸立于原地,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也没有回头。
「你多大了,还在玩这种躲猫猫的游戏?」男人面无表情的。「最好别考验我的耐性。回来!」
梅惟的背脊震动了下。贫乏的记忆中,似乎是第一次听见「那个人」,用这么强烈的措词说话……他微一迟疑,慢慢转过身走近,直到一双黑色皮鞋进入自己视野。他默默注视着,仍然没有抬头。
「把脸抬起来。你确定你没有话要跟爸说?」
「……」
「这段时间你人在哪里?」
「……」
「帛宁的脚差点就残了,你知道吧?如果你出手再不知轻重一点的话。」
「……」
「你眼里还有这个家的存在吗?」
「……」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不轻不重。始终垂首的梅惟倏地抬起头来,圆睁的眼里尽是难以置信。
「啪!」第二记顺势落下,击在另一侧脸上。
一旁的陈迳礼更是和大嘴,呆若木鸡。明明目光就正对着那两人不曾稍瞬,但他根本没瞧见男人是如何出手,梅惟的双颊就已浮起红痕。
「一掌打你擅自离家,一掌打你伤害手足。如果你想问理由的话。」梅宸罡缓缓将手收回。「……你那是什么眼神?不服气?」
「对!」梅惟很快接口,眼底浮起了赤红珠网。「什么家什么手足……那根本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弟弟!」
「啪!」又是一掌,施打者出手如电,梅惟完全无从闪避,原本微红的左颊,色泽又加深些许。但他的眼神反更倔强:「我说的都是实话!爸最清楚不是吗?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你明明就不在乎……」
每说一句,就被轻打一马掌。梅惟一次次转回脸,又被一次次打偏。眼和脸一样,越来越红,除了倔强如故,没有丝毫泪水或畏层积聚。
「喂,喂!够了吧!拜托你们赶快住手!」陈迳礼在旁尴尬不已,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驱都驱不离,这对「父子」却没一方肯让步,实在令人跳脚。「梅先生,你何必跟个孩子计较,有话好好说就好……呃!」
梅宸罡只是淡淡扫来一眼,他就立时噤声了。就算对武艺再一窍不通,他也明白眼前这异常俊美的男人,绝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梅宸罡反倒出乎意料的主动道歉,并停了手。「多谢帮忙,我马上带他回去。」
「咦?」陈驼礼眨眨眼,有些措手不及。微微外泄些许的情绪,仿佛在瞬间被男人全部收拾起,重新锁入盒子内,连说话那咱冰中带火的感觉,都消失无踪了,只余下纯粹的严冷。
「啊!等等,我还没……」
陈迳礼猛然忆起,他和梅惟根本连一项正事都还没讨论到啊!才想再争取点时间,不意却被梅惟打断——
「我不要回去。」他重复的道:「不要……不要!」
「梅小弟……」陈迳礼忍不住抚额大叹。
平日越温和羞涩的孩子,倔起来似乎就越顽固,这点他已经深切体会到了。他是不介意看到梅惟这副罕有的模样啦,前提是如果他没有那么可怕的老爸在场的话……
「……你的气色不错。」梅宸罡忽道。对儿子的话没有发怒,只沉静的端详着他。「看来你有新的落脚处了?似乎有人把你养得很好。」
「我……」梅惟一呆,登时说不出话来。
「气色」两字唤回他的理智,眼前的红雾退去,他这才看分明,数月不见的父亲,居然又消瘦许多,漂亮的凤眼微带血丝,越显立体的五官隐隐笼罩阴郁之色,像大病初愈的人。怎么……他刚才竟都完全没注意到?
练武之人的身体结实是一般人好几倍,照理说应该不易遽瘦,父亲更是他眼中强者中的强者,「习武是心、技、体并行的锻练,一刻不得松懈」是他自小便不断被耳提面命的训示。那父亲现在这副模样……到底是?
「原来如此。」梅宸罡微微垂下双眸。「难怪你不愿意回去了。你在「那里」……过得比较快乐吗?」
是啊……是这样没错。明明就是的。梅惟想着,微张着嘴,却无法出声。目光停驻在那比女子还卷长的眼睫上,移不开。
「等了几个月,想必已经住得很习惯了,是吧?」
「……」
「也好。」梅宸罡冷淡迎视梅惟倏然睁大的眼:「既然你比较喜欢那里,也习惯了那里,那你就走吧,到你想待的地方去。」
「啊?」一旁的陈迳礼闻言,简直傻眼。这……什么跟什么啊?怎么这两人说着说着,就突然变成这样?
「梅先生!你你你……」你说的,根本不是真心话吧?他「在心里」大声质问。
相较于陈先生的激动,梅惟只是一脸木然。
「好啊。我本来就打算这样。」他道,声音平板。紧抿着唇飞快转身,目不斜视的朝玄关自动门走去。
没感觉背后有任何气息,手臂就被忽然抓住了。梅惟看也不看,手肘直接曲起朝后打去。一如所料,击了个空。
趁身后的人一退,他毫不迟疑用力抽回手,脚下依旧不停。但走不到两步,突然足部被轻轻一拂,像微风扫过,他整个人却宛如被飓风卷起,一阵天旋地转后,跌入了一团柔软的物事中。
过了几秒,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已摔落在一旁的沙发上。毫发未伤。
这是什么招式?别说全貌,连一点影子都没看清。梅惟背脊沁出一层冷汗,胸口无端发疼,紧闷得难受。
父亲……还是这么厉害,形容消瘦对他并未造成任何影响。实力一年比一年都更精进,年纪的增长根本构不成懈怠的藉口。这就是父亲,令他心折,令他自惭,令他……移不开目光。
如果……真是他的「父亲」就好了。
「……为什么?」他挣扎着撑起上身,瞪视居高临下的男人。「为什么还要拦我?你不是要我走吗?这样子反反复复……很好玩吗?」
「我话还没说完。」梅宸罡微微松开领带,脱下西服外套一扔。「……前提是,如果你能击倒我自己走出去的话。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今天无论如何,你都得跟我回去,管你在哪里过得再「快乐」都一样。那都不是你的家……梅家才是!」
他最后几字说得特别慢而清晰,梅惟闻言,却只是一直摇头。握紧了拳,掩住指尖的震颤
到底……还禁得起几次折腾?真的不喜欢这样的情绪起伏,因为脆弱的脏器承受不了。
「与其若即若离,不如一开始就划清界线」。不是早就决定好了吗?果然,到临头还是犹豫了啊……
听到「脚步声」的刹那,知道是「那个人」来了的刹那,心里升起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可以欺骗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真是没用。看不透别人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心……碎裂成片片后好不容易又修补起来的,还有再摔落一次的本钱吗?
不……没有了。
身下的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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