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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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岭-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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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四号楼二楼的“联司”暴徒还在顽抗。登上平台的战士往下打,下面的战士往上攻,上下夹攻,直捣“联司”老巢。四号楼的“联司”很快地被歼后,就兵分二路,分别指向五号楼和扯着“联司”破旗的水塔。兵临城下,喊话四起:“放下武器!”“下来不打!”“‘联司’成员赶快起来造坏头头的反!”造反派战士开展了强大的政治攻势。盘踞五号楼和水塔的“联司”坏蛋开始动摇了,他们丢下武器,倒下旗子,挂出白旗来,一个个举起双手投降了!“联司”老巢彻底完蛋了!

  以上资料,是上海的《工人造反报》所载《八月四日上柴战地目击记》的摘录片段。多年以后,莫莉还能清楚记得,是因为一个人,老米,米队长。

  文。革使许多默默无闻的人一跃成为风云人物。老米也如此。他原先是G城师范大学里一个青年校工,准确地说,是水房锅炉工。师大是“老多”的重要据点,但师大一些学生认为“老多”过于保守忍让,因此商议成立一个激进的“庐山战斗队”。英雄不问出身,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米此时一鸣惊人,用滔滔不绝的雄辩口才和十弹百环的枪法将所有人震住,被推举为队长。

  当时武斗已经由冷兵器拼杀升级到真枪实弹交火。大刀长矛可以自己造,枪弹造不了,只有另想办法。

  枪弹都在地方人民武装部和军队的军械库里。人武部是保皇派“联指”的后台,自然将武器提供给“联指”。

  造反派只好向军队伸手。第一次到军队一个军械库抢枪,因不听鸣枪警告,当场被士兵开枪打死几个人。解放军把革命群众打死可不是一件小事,事情闹到中央,广西军区被狠批一通,只好下令不准随便开枪。造反派再去抢枪时,也学乖了,写个借条,然后整车整车运走。守军就站在旁边看,也不干涉,除了飞机坦克大炮,任由造反派搬走。

  “庐山战斗队”也向G城驻军借走了大量枪支弹药,包括两挺高射机枪。莫政委闻讯大发雷霆,却是无可奈何,更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儿有一天也会使用那些武器杀人。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三 加入庐山战斗队


  莫莉没有听林惠的劝告,瞒着父亲参加了“庐山战斗队”。

  战斗队取名“庐山”,是寄意于毛主席的一首诗《七绝&;#8226;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众所周知,李进就是江青,是当时中央文。革小组领导人,在中。共高层领导内经常以“为造反派说话”的姿态出现,被造反派视为知心人。庐山因而名躁一时。庐山在中国人眼中,除了避暑胜地,还有着其他的涵义。比如风云跌宕的“庐山会议”,曾经叱咤风云的彭德怀元帅也在此翻船。而后来,一部电影《庐山恋》又令庐山成为爱情的浪漫之地。

  庐山战斗队很快小有名气,米队长的名号也叫得响亮。据说有一次武斗,对方一人在一百五十米外用手提喇叭喊话,他只开了一枪,喇叭就哑了。子弹直接穿过喇叭中心,射进喊话者口中。

  一般来说,加入组织需要有熟人推荐。莫莉是自荐的,而且隐瞒了真实身份,谎称自己是大一的学生。她坐在一个大教室里等待接受审查,很久没有人来盘问她,人们似乎将她遗忘了。

  教室外面有人走来走去,匆匆忙忙,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她上楼,从窗户看见几个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忙碌,鸡毛飘落一地,像在拔鸡毛,又不是拔鸡毛。她看了一会,才看清楚,有一个人躺在桌上,浑身涂满沥青,连头发都沾在一起,像是一具烧成焦碳的尸体。鸡毛沾满全身,又像个鸟人。

  那怪诞的场景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像那些拔毛的手在拨弄着自己。她随着那人的呻吟而抽搐。然后米队长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吓得她尖叫起来。

  米队长将莫莉带回大教室,没有问她的来历,只是告诉她,桌上躺的那个女孩是战斗队广播员,回家途中被敌方认出俘虏,受到百般蹂躏残酷折磨,不适合再继续战斗,如果莫莉愿意,可以接替。他递给莫莉一篇油印稿,就是那篇上柴战地目击记,让她试着读一下。莫莉没有经验,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读得很慢,生怕读错字让人笑话。她偷偷抬头看米队长一眼,他似乎有些疲惫,一手托腮,眯缝着眼睛打瞌睡。她看见他好像睡着了,就停下来,他睁开眼,示意她继续。她觉得有些失败,也许应该多一些激情,于是开始声情并茂大声朗读。但米队长没有听完,起身挥挥手打断她,就那么定了。

  莫莉就那样加入庐山战斗队,成为广播宣传组一员。她的工作除了广播,还有印发传单,张贴大字报等等,宣扬己方的英勇事迹,揭发敌方的阴谋诡计。在文斗时,大字报和广播是两大主战场。武斗进入枪炮阶段后,也很少出现原先那种面对面拼杀的血腥场面,除了后来几次大规模武斗,多数时间也是广播战。在武斗时,在子弹打不到的角落,广播是最厉害的攻心武器,可以提振己方的勇气,摧垮敌方的信心,同时赢得更多中间派的支持。广播稿件来自第一线,字字带血,让莫莉血脉贲张,她高亢的甚至有一些歇斯底里的声音是一种锐利的武器,让敌人闻风丧胆。

  战斗队里所有人都崇拜米队长。莫莉也不例外。鉴于广播工作的重要性,莫莉经常能看到米队长。米队长说话诙谐风趣,指挥起来从容淡定。他的左眼视力极差,总是眯缝着眼看人。有一次左眼发炎,带了个眼罩,后来在敌方的漫画里,他的形象经常被描述成带眼罩的海盗,手握一把锯齿一样的带血弯刀。但他不是嗜血成性的人,他的战略,以攻城掠地为上,不以杀伤对方为主。在战斗中也有节制,虽然喜欢出奇兵包抄后路,但从不搞围歼,而是放对方一条生路。作为指挥者,他很少亲自开枪。那一次出手,是因为对方太张狂,拿他的眼睛来取笑。

  莫莉喜欢米队长的文章,糅合了领袖的语录,以及乌托邦的思想,条理清晰,气势恢弘。米队长让她读后销毁,免得被敌方得到当作罪证,但她偷偷留下几篇手稿带回家。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拿出来读给妹妹听。

  林惠对武斗不感兴趣。林惠替她保守秘密,却对她的鼓动无动于衷,相反还觉得,人民内部矛盾不值得舞刀弄枪。多数时间,林惠只是听姐姐喋喋不休,不发表意见。她的话本来也不多,若是别人不主动问,可以一整天不说话。

  加入庐山战斗队那一夜,莫莉有些兴奋过头了,说了很多听来的米队长的传奇故事。

  林惠偶尔从书后抬起头,看姐姐一眼,又继续看书。《飘》,已经看了一遍又一遍,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因为得到伟大文艺旗手江青的厚爱,是当时唯一可看的爱情小说。

  林惠喜欢看书,闲在家里,更是只能与书做伴。家里没什么可看的书。莫政委有满满一柜的书,多数是军事理论的书,她看不懂,也没有兴趣去翻看。另外还有几本《马克。思选集》《恩格斯选集》《毛泽东选集》,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却都是摆摆样子充当门面,隔段时间用鸡毛掸子扫扫灰而已。

  但那一夜,林惠的沉默有些令莫莉扫兴。

  莫莉说了很多,也有些疲倦。林惠没有到她的床上。已经四天了。自从那夜谈论阮明后,姐妹俩就没有亲热过。林惠正来月经,但那不是拒绝的原因。两人都知道问题所在,心里有些别扭,却没有说破。问题就是那个突如其来的婚约,男女之间的婚约。问题不在婚约本身,而在婚约的意义。她们意识到,有些东西正影响到以往亲密无间的姐妹关系。或许还会有其他纠结纷纷接踵而来,纵然有海誓山盟,也难敌沧海桑田。

  还是莫莉先说了。谁让她是姐姐呢?

  她问妹妹是不是对阮明有好感,是不是偷偷想着那个婚约。林惠坚决否认,相反,她认为姐姐已经喜欢那个眯缝着眼睛看人的米队长,不然为何一整夜将他的名字挂在嘴边?

  莫莉哑然失笑,妹妹试图将水搅浑,将话题引向不相干的人,那欲盖弥彰的小伎俩怎么能瞒得过她的眼睛。林惠有些急了,又是赌咒又是发誓。

  楼下莫政委问姐妹俩为何还不睡觉,打断了她们的话。

  熄了灯,莫莉不再说话,看着帐顶,眼前却浮现出米队长的脸。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她忽然想起米队长身上的味道,初次见面时是汗味夹杂着硝烟味,后来,是淡淡的肥皂味。师大有个三年级女生,总是帮米队长洗衣服,被认为是米队长的情人。米队长未作解释,队员们私下谈起,总是挤眉弄眼。但莫莉相信,只是那个女学生的一相情愿而已。她亲眼看到,米队长从衣兜里摸出一封信,信很长,密密麻麻好几张,用的是粉色信纸,肯定是那个女学生偷偷放进去的。米队长只瞟了一眼就将信烧了。他不是故做姿态,因为没人看见那一幕。除了莫莉,她也是无意见到的。那个给米队长写情书的女学生,在米队长被捕前去找过他,想要回那封情书。她害怕那封情书会连累她。当米队长告诉她信已经烧掉时,她如释重负。但米队长的一句话又令她精神崩溃。米队长烧掉她的信,是因为她将祝福毛主席的话写错了,漏了一个字,万寿无疆的疆字。虽然那是一句实话,但三十年后,米队长依然感到内疚,因为那句话,女学生精神恍惚,在后来一次学习中,自己揭发自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后来疯了,跳楼自尽。米队长与那个女学生到底有无肉体关系,莫莉认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爱。蚌不经意张开壳,莫明地吸入一粒砂,疼痛,挣扎,就有了珍珠。这珍珠就是爱。这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莫莉已经忘了。三十年后,米队长说他是随风飘泊的一粒砂时,莫莉忽然记起这句话。

  而阮明,对林惠来说,或许是一粒砂,但对莫莉而言,只是一阵风。那一夜,风在影影绰绰的窗外徘徊,后来,林惠主动掀开蚊帐钻过来,发誓赌咒,拉勾上吊,姐妹情深,一百年不变心,若是背叛,不得好死。那些从孩提时候起沿用的方法依然有效,姐妹俩很快就和解,没有再提那个名字。那个名字就像一阵风吹乱了桌上的书页,又从窗缝悄悄溜走。

  莫莉还告诉妹妹,她的临时广播室设在师大图书馆,图书馆里封存了许多小说。等局势平静一些,可以带妹妹去看看。

四 处遗


  1968年夏天,G城武斗的规模越来越大,需要许多战斗组织联合行动。

  莫莉初次参加的联合行动,是在山头上用高射机枪封锁江面大桥。大桥连通东西两岸,是城外进入城里的交通要道,也是保皇派“联指”进攻的主要方向。桥西头用沙袋垒了工事,桥东头附近的围墙树木都被放倒,以扫清射界。那段时间,大桥已经没有人敢通行,人们需要绕道很远的两座小桥。但不久后,山头就落入“联指”手中。

  他们在山头上守了三天,每天只是定时向对岸天空扫射,是示威也是警告。莫莉虽然已经能熟练使用枪支,但米队长不允许她开枪,因为广播员被列入非武装人员。

  到1968年底,武斗全部停息。学校已经瘫痪,多数工厂也停工,城市里到处是无所事事的青年人。在中央领导眼里,他们依然是影响社会安定的危险人物。于是,最高指示下达: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从1968年底到1978年,约有1623万城市青年被驱逐到农村耕田,多数集中在云南、黑龙江、内蒙古、新疆等偏远地区。当那些十几岁的城市青年,像参加武斗一样,高喊着口号冲向农村时,他们天真地相信,需要修理的不仅仅是阶级敌人,还有地球。广阔田地炼红心。遍地英雄下夕烟。革命的火种在他们心中尚未熄灭,只待春风吹拂,便可燎原。他们像时刻上满发条的闹钟,不停地走。扛锄头走在田间小路,会想象是抗枪打游击。阿基米德说过,给一个支点,他将撬动地球。而给一杆枪,他们将解放全人类。

  而农村的艰苦生活给了那些幻想者沉重一击。农民不欢迎他们。在中国,农民是一种身份地位,而不是单纯的工作。农民永远是中国社会的最底层,而知青,被放在了最底层之下。知识青年的神圣光环褪去,许多人感到失落,却无从发泄。不满情绪在压抑下堆积蔓延,直到1979年才爆发,由云南知青首先发起返城大运动,与政府发生流血冲突,大批知青才最终得以回到城市。也有一些知青,因为在农村结婚成家,被迫留下。知青故事,和武斗故事一样,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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