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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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岭-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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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往事的回流


  从烈士陵园回到G城,单位同事告诉莫莉,休养所的军官在找她。以为是催交小楼钥匙,回了电话,却是请她继续保留。

  只是一个小插曲。有两个原先住大楼的离休军官同时看上这栋小楼,这就给管理处出了难题,因为无论哪个都有资格,无论哪个也得罪不起。最好的办法,就是谎称莫莉占着小楼拒不交出,让他们自己来找莫莉要钥匙。那两人都曾经是莫政委的部下,估计拉不下脸面来找麻烦。如果他们不找莫莉,就可以拖到另一位已患重病的老将军去世,将另一栋小楼交还回来再说。在此期间,莫莉可以到小楼居住。

  莫莉并不想到小楼居住。那里有太多她一直不愿回想的往事。

  但如今,林惠的眼睛在注视着她,有了另一层深意,她回避不了,也无法阻挡往事的回流。

  再去依然是黄昏,莫莉像一个不速之客,推开那扇虚掩的门需要有足够的勇气。

  推开门,她愣了一下。

  原以为房间里已经找不到自己生活的痕迹,没想到一切如故,仿佛昨天刚离开。

  随手摸去,电灯拉线开关也还在原处。轻轻一拉,幽暗的房间立即笼罩在昏黄的光影里。

  两张小木床隔窗相对,床铺收拾得很整齐。军用棉被叠成方块状,有棱有角,是父亲按照军营作风的规定要求的。窗台下,两张小木床之间摆放着一张书桌,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桌上依然有一盏煤油灯,只是里面没有装煤油。以前经常停电,煤油灯是家庭必备品,那种古旧的样式,现在已经近乎绝迹,成为一种时髦的摆设。

  房间里有淡淡的香味。

  香味触动了她。原来在医院里闻到的就是这个。一种檀香,已经渗入房间每个角落,又幽幽散发出来。

  拉开蓝格粗布窗帘,坐在床沿,看着对面蚊帐低垂,恍惚间有些觉得,蚊帐会忽然撩开,林惠会从里面探出头,睡意朦胧的眼光似乎在埋怨夜归的姐姐惊醒了她的美梦。

  莫莉和林惠是亲姐妹,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母亲去世后,姐妹俩跟随外公外婆生活。外婆对母亲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出事时,莫政委在野外带兵拉练,姐妹俩面对流血不止的母亲,吓得说不出话。母亲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没有留下遗言。莫政委回来后,搂着姐妹俩安慰,她们才想起放声大哭。

  外公外婆从四川眉山赶来,执意将姐妹俩带去抚养,虽然莫政委表示,他可以照顾好两个女儿。

  莫莉偷听了外公外婆的谈话,得知父亲是个重男轻女的人,母亲身体有病,但为了替父亲生一个儿子,不顾医生劝阻再次怀孕,结果流产大出血而死。那或许影响到莫莉对父亲的态度,虽不明说,却有一种抵触,觉得父亲不喜欢女人,不论是妻子还是自己的女儿。

  莫莉和林惠去四川眉山,一住就是八年。直到莫政委从军队调到军分区,派人将姐妹俩接来,住进这栋小楼,才算有个安稳的家。外婆允许莫政委接走姐妹俩,是因为*已经开始,她觉得天下会大乱,她无法再照顾两人。其后果然大乱,外公外婆都被揪斗,身体很快垮了,几年后死于医院。

  1967年夏天,莫莉十五岁,初中毕业,林惠十一岁,小学四年级。莫政委刚刚将姐妹俩的学校安排好,没几天,学校都停课了。

  林惠的床头贴满相片。

  那些年代,电影画报上的明星,最寻常的去处就是被剪刀剪下,贴在书桌墙壁。林惠喜欢将自己的相片和明星的贴在一起,也许是内心的某种渴望。其中有一张邓丽君的相片,是从台湾飞过来的。那时天空中时常有气球飘过,在蓝天中只是一个小小的亮点,引得人们抬头注目。在偏僻的地方,气球破裂,飘洒下许多传单。有赤;裸裸宣扬自;由中国的文章,也有描述台湾普通民众生活的图片,包括一些影视歌星的相片。前者一般被拾到者销毁,后者则常常被偷偷保留下来。虽然收藏那些宣传品会被拘留审查,但仍有许多人冒着风险接受资本主义没落腐朽生活的熏陶。鉴于社会主义生活与资本主义世界没有什么可比性,大陆方面的回复通常是用猛烈的火炮轰击金门岛。

  莫莉有一个好嗓子,和邓丽君一样甜美。但是革命不需要甜美,只需要高昂,于是她每天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喊口号唱语录歌,极力掩饰自己的嗓音。

  林惠则是天生的沙哑音。这也是她不爱说话的一个原因。为此,莫莉曾经飞起一脚将一个嘲笑林惠的男生踢进臭水沟。

  因为怕别人笑话,林惠很少唱歌。至少在莫莉的记忆里,她没有当众唱过。但她的嗓音有一种磁性,让人过耳难忘。多年以后莫莉才意识到那一点。有一次路过音像店,听到播放卡朋特的歌曲《YESTERDAY  ONCE  MORE》,那嗓音竟然和林惠的一样,她停下来听了很久。

  林惠后来参军了,在军队医院做护士。她没有向莫莉解释原因,莫莉也没有问。

  林惠参军后,莫莉只见过她一面。就在军营大门口,人来人往的,只随便谈几句就分手了。莫莉一直不清楚,林惠参军,是自愿的还是屈从于父亲的意志。对普通人而言,参军是一条好路,因为退伍军人会安排工作,进工厂或机关。军人是神圣的,也是神气的,参军是需要某种特殊关系的。如果没有战争的话,军营往往是高干子女的乐园,特别是军中的后勤部门、通讯部门和医护部门。后来她所在部队换防,去了广东,就只有断断续续的几封通信。一般是莫莉上半年去一封信,林惠拖到下半年才回一封。那很正常。林惠本来话就不多,写信也只有寥寥数行,除去开头结尾的客套话,实际内容比电报还要简短。那些信,莫莉没有保留,清理杂物时烧了,信的内容也早忘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莫莉觉得,林惠没有敞开心扉。她要说的话永远隐藏在心里,她要写的字也隐藏在墨迹后。

  莫莉甚至不知道林惠出国参战,直到得到她的死讯。她的死讯迟到了半年。莫莉和往常一样写一封信,回信的却是林惠的战友。后来莫莉每次到林惠墓前都会想,她是否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小时候,林惠对莫莉都是言听计从。但姐妹俩性格截然不同,姐姐莫莉好胜张扬,妹妹林惠文静内向。她们是亲密无间的两姐妹,用外婆的话来说,是整天粘在一起,太阳下只看见一个影子。莫莉上小学,林惠也跟去,有时坐在莫莉旁边听课,有时到外面看红蜻蜓。她喜欢红蜻蜓,喜欢那种飘忽的精灵,在教室外草地上跑着,叫着,挥舞着双手,却总捉不住。

  那么,是什么时候起,又是什么原因,使得姐妹俩之间有了缝隙?

  莫莉认为,是在离开四川到G城以后,契机是*大串联。莫莉去北京串联,林惠则留在家里,那是姐妹俩第一次长久分离。那一次,林惠哭了很久,但莫政委说她年纪太小,而且当时也不允许小学生串联。莫莉一去就是半年。先去北京,再转到上海,然后是韶山,后来又去武汉,最后到广州。每到一个地方,她都写信告诉林惠。当然,因为居无定所,她收不到林惠的回信。大串联改变了莫莉,世界的变化已经令她惊叹,而再回到G城,家里的变化更是她无法意料的。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六 爱


  离开小楼,回到自己家里,莫莉再次面对父亲遗留的那封信。

  她预感到信会搅乱自己平静的生活。如果现在的生活还算平静的话。

  可以烧掉,就当没有看见。即使有什么秘密,也已经成为过去。

  但万一,里面有关于林惠的消息,是否值得冒险?

  信封静静躺在书桌上,已经一个多小时,用装子弹的烟盒压着,仿佛一但失去重压,那些秘密就会悄悄溜走。

  已经是凌晨,四周人们都已经安歇,能听到的声响,只有楼道里猫和老鼠在玩捉迷藏游戏。她终于叹了一口气。

  潘朵拉忍受不住好奇心的诱惑打开盒子,给人类带来一切灾难。女人是否都这样?

  一张发黄的粗格信纸。折叠的痕迹令纸张变得脆弱,稍微用力就会扯烂。

  小心打开,莫莉有些失望,内容与林惠无关。

  整整一张纸上都写着同一个字:

  爱。

  又一个谜。

  第一个“爱”是一个女人纤细圆滑的笔迹。后面的“爱”却是父亲所写。墨色浓淡不一,新旧不一。有些潦草,有些工整。有些大,占了半张纸,有些小,夹在大字的间隙。有些字叠加在一起。有些字划破了纸。每个字都显露出书写者不同的情绪。

  欣喜。

  激动。

  犹豫。

  悔恨。

  惆怅。

  莫莉本来不擅长猜迷,将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脑里却灵光一闪,蓦然醒悟。

  第一个“爱”是一个女人写给父亲的情书。如果说,那也算得上情书的话。而后面所有的“爱”,则是父亲的答复。

  那个女人不会是她的母亲。她记得母亲的笔迹。

  莫莉一直认为,父亲并不爱母亲。虽然两人结婚,生孩子,吃、住、睡在一起,朝夕相处,不吵不闹,但那只是普通的婚姻,平淡的生活。虽然父亲在母亲的遗体前也曾落泪,但那只是伤心。很多时候,爱与婚姻、生活都没有关系。

  关于爱,莫莉认为是心灵的交流。可以不用语言文字,不用肢体动作,仅凭一个眼神就可以体会。爱让人如沐春风,容光焕发。而在她的记忆里,母亲脸上从未有爱的痕迹。

  在那个年代,异性之间的爱是罪恶的羞耻的,爱需要掩饰,不能在公开场合提及,连说出口都不能,更不用说写出来。那个年代没有适合爱生长的土壤,但爱会在长满野草的荒园里僻静的角落悄悄蔓延,需要细心寻找才能发现。

  那个女人爱父亲,父亲也爱那个女人。他们留在纸上的那些“爱”字是如此炽热,仅仅看一眼都会被炙伤。

  莫莉将信纸放回书桌,无意中碰到转轮手枪。她的手立即触电般痉挛,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仿佛被一颗子弹击中。

  三十年前从手枪射出的那颗子弹,出膛后就没有停止,一直沿着诡异的轨迹在时空穿行,直到再次向她飞来。这一次,她无法躲避。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角落,一个隐秘的世界,专门存放那些失落的记忆。紧闭的门上挂着一把锁,任何钥匙都无法开启的心锁。

  这颗迟到的子弹恰好将心锁击碎。也许,这就是它的终极目标。

  记忆之门被强行撕开一道长长的裂缝,无数身影与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出,瞬间挤爆了狭小的空间。

  她已经猜到那个女人是谁。她为无意间打开的隐秘世界而颤栗。

  闭上眼,所有喧嚣与幻像退去,房间里陡然安静下来,她听到自己在呢喃一个人的名字:

  阮明。

  她摇了摇头。应该是他的小姑阮梅,怎么想到的却是他?

  一张已经淡忘的面孔,一个久远得已经模糊的身影。

  她又看了看信纸。

  爱。

  
  (第一章完)

一 归来


  1999年夏天,阮明以外国游客身份再次来到G城。

  火车在山水间穿行,引起许多游客的惊叹。阮明一直闭目养神。他显然不像一个普通的游客,总是不言不语,若有所思的样子。

  女列车员在车厢里来回叫卖杂志,都是些专门刊登名人逸事的非法出版物,封面是搔首弄姿的艳情女子,标题是耸人听闻的暴力*故事,内容多数是从资料里翻检拼凑而来的传奇故事,夹杂着一些史海钩沉的回忆资料。多少往事散落街头,都成了茶余饭后的闲话,籍以打发无聊的旅途。

  阮明随意拿起一本翻看一下,却在这份不起眼的杂志上看到一篇介绍莫政委生平的文章。

  莫政委已经死了,就在他决定再次到中国的时候。他以为找到莫政委,就能找回真相。他想到各种开始,惟独没有想到结局。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而且很有戏剧性,像一个诡异的圆,开始也就是结束。如果那是真的,只能说是天意,没有更好的解释。那么,他还要继续这次旅行吗?
  作者题外话:关于中越战争的情况,我经常上《军歌嘹亮》网的“中越战争”版块,受益很多,在此鸣谢!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二 到中国去


  阮明的履历并不复杂。

  他出生于1952年夏天,越南北部老街省,在那里度过童年。后来与母亲、小姑一起迁到首都河内。战争是那个时代越南历史的主旋律,期间偶尔的几年和平也笼罩在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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