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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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岭-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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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心涣散,想借外战转嫁国内危机。

  战后研究,越南政府的应对,与当年中国抗战的策略“以空间换取时间”有些相似。越南早已经在中越边界修筑了纵深数十里的防御工事,建在易守难攻的丛林山地。一线的防御主力是公安兵和民兵。主力人民军放在二线。越南的策略是拖,用有限的兵力将中国拖入泥潭。

  而中国政府也有所顾虑。开战后,世界舆论对中国不利。而且,苏联在北方边境大举陈兵,虎视眈眈。如果时间拖得太久,战线拉得太长,后勤运输无法保障。*使中国的国力和军力无法支撑一场持久的战争。于是中国政府宣称,将进行一场有节制的“惩罚战争”。 那注定是一场快速的战争。

  战争在1979年2月爆发。

  中国军队以两个集团军十个军二十万人的兵力,由广西和云南两个方向发起进攻。先后攻克越南老街、高平、同登、谅山等北方重镇。

  中国高级指挥官对此战的评价是“牛刀杀鸡”。但战争进展情况并不轻松。西线高平附近,中国军队的穿插战术没有起到作用,进攻受阻,战斗异常惨烈。仅前两日,中国士兵就付出了伤亡4千余人的代价。越南军队的伤亡更为惨重,一路溃退。谅山失守后,越南北面再无险关可据,首都河内门户洞开。世界舆论一片哗然,纷纷猜测中国政府的下一步计划。但中国军队仅将谅山的奇穷河大桥炸毁,没有继续南下。

  30天后,中国政府宣布“惩戒战争”目的已经达到,所有军队全部后撤回国,在越南境内不留一兵一卒。回国前,将所占城市的主要建筑、桥梁工事、厂矿设施等悉数破坏,留给越南的是满目疮痍。据说越共总书记黎笋看到破坏的程度后目瞪口呆。

  1978年,中越战争爆发前,阮明在越南人民军里,已经是上尉。他所在的部队是著名的“白颊鸟师”。

  十年前离开中国回越南后,他没有再到河内,而是先去老挝。他的远房叔伯在“白颊鸟师”师部担任要职,当时正在老挝执行“国际主义任务”。其后几年,阮明转战于查尔平原地区,参加了南塔战役、9号公路下寮战役、查尔平原——川圹战役。直到1974年才回越南参加西原战役。1975年参加了彻底解放南方的“胡志明战役”。

  中越战争爆发前,阮明忽然得到消息,小姑阮梅死了。消息来自远房叔伯。在此之前,他没有任何阮梅的消息。他哭了整整一夜。他被要求在部队做演讲,照着上级写好的讲稿念,揭露中国人残害越南百姓的暴行。当时中越开始交恶,越南政府开始驱赶华人华侨。据讲稿上所言,阮梅是因为强烈要求回到越南,被关押折磨凌辱至死。他对讲稿上的细节描写感到疑惑。酷刑拷打,强。暴轮。奸,毁尸灭迹。要么是他参与了残杀阮梅的行动,要么是上级参与了,否则无法解释清楚。往往描写越具体越真实,其实越虚假。

  他后来追问远房叔伯。叔伯含糊地说,阮梅确实已经死了,死于中国文。革武斗,尸首下落不明。至于消息的来源,叔伯也无法解释清楚,但肯定不会弄错。

  阮明有些将信将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亲眼看见,他如何会相信?

  他对阮梅的感情其实一直很复杂。直到十岁以前,他一直与阮梅同床共枕,阮梅也没有刻意回避他。他熟悉阮梅的身体,熟悉她的一举一动。阮梅的音容笑貌铭刻在心,无论分开多久,离得多么遥远,也无法忘却。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五  在路上


  1968年春天,阮梅到G城华侨农场时,农场的秩序还算不错,工人还能正常出工,学生还在正常上课。其时,正是中央第三次与第四次接见广西两派代表之间,造反派占了上风。华侨农场多数是造反派的支持者,农场子弟中学也是造反派的天下,保皇派早被赶跑了。阮梅一到农场,就有人劝说她加入造反派,但她婉言拒绝了,并告戒阮明也不要卷进去,那是一场与他们无关的争斗,明哲保身是最好的选择。

  1968年夏天,G城武斗波及到华侨农场,农场中学停课了。莫政委让阮梅带阮明到小楼暂住,等局势平静再回去。小楼里有多余的房间,楼下就有一间客房,阮明可以住。本来莫政委安排阮梅住楼上姐妹俩隔壁书房,但阮梅察言观色,知道莫莉难缠,不想招惹她,就将楼下小小的楼梯间收掇一下,暂且安身。

  莫政委依然四处奔忙,经常连续十几天不回家。莫莉依然早出晚归,一般情况下中午不回。阮梅俨然成了半个主人,每天忙忙碌碌,将地板拖干净,窗户擦干净,连窗帘都拆洗了。而阮明依然是个陌生人,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而且在每句话说出口之前,都要皱着眉头斟酌片刻。这一点,他和林惠倒是一样的。

  阮明并不想到小楼居住。长期留宿与偶尔做客有很大区别,前者有些寄人篱下的感觉。他答应阮梅,依然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

  其实阮明很喜欢小楼的环境。绿荫笼罩的军分区大院,种满了G城特有的桂花树。高大的桂花树枝叶繁茂,一进大院就有一股凉气陡然袭来,将外界的闷热赶跑,将城市的喧嚣隔绝。蝉虫肆意的嘶扯,鸟雀婉转的鸣叫,还有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从某个僻静的角落隐约传来。想去寻找,那声音却像与他捉迷藏,总也找不到。那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

  他只是不喜欢莫莉和林惠姐妹俩。虽然年纪相仿,但他不愿意与她们打交道。一个喜欢谈论打打杀杀的事,一个喜欢整天捧着言情小说,根本没有共同爱好。

  但在小楼里,他也并非无所事事。除了做饭,他尽力做好自己能做到的一切。莫政委一家搬到小楼也仅半年时间,院子的格局是前人留下的,莫政委觉得有些不合意,却没有时间打理。阮明修整好院子里破烂的葡萄架,将破败的花池修葺一新。他修好了楼梯扶手,那些扶手有些摇晃,发出“吱吱”的怪响。他将楼外游廊刷上新油漆,地板和木柱是白色的,门框窗户是绿色的,和他在越南的住处一样。他将扎满小孔的铁皮罐头筒绑在洗澡间水管上,做了个简易的淋浴器。做完那些,他又用粗布绳编织吊床。编了三床,一端系在楼旁的晒衣柱上,另一端分别系住游廊栏杆。吊床上面是葡萄架,一串串葡萄青涩未熟。挂好吊床,他提起自制的钓杆悄然出发去桃花江钓鱼。身后,林惠兴致勃勃地跟着阮梅学习躺上吊床的技巧,一不小心就翻落地上,哈哈大笑。

  桃花江其实与院子仅一墙之隔,围墙太高,墙上有铁丝网,阮明要到钓鱼的地点,只能绕十分钟远路。

  后来林惠也跟去钓鱼。阮明仰躺在草地上,不时瞟一眼钓杆。林惠则坐在旁边看书。他从不去理会她在看什么书,反正她会自己说出来。林惠原先话不多,总是别人说,她听。但是在阮明面前,她变得饶舌了,因为阮明比她更不喜欢说话。

  桃花江在那里拐一个大弯,形成回水。江边没有桃花,而且称为江也有些言过其实。江很窄很深,水面平缓,水底暗流涌动。附近没人,很僻静,没准什么时候会有希奇古怪的东西从水中冒出来,鲤鱼精啊,水妖啊,甚至人的尸体啊,就像林惠脑子里不时有许多希奇古怪的念头冒出来一样。看似有些荒唐,但在那样僻静得有些诡异的气氛里,又是自然而然的。

  林惠憧憬着鱼露的美味。她竟然以为,阮明会用钓上来的小鱼做鱼露。只因为阮梅告诉过她,没有鱼露,就做不出道地的越南菜。阮明只有解释,用那些鱼做不出鱼露,鱼露的做法相当复杂,需要半年时间。简单来说,将新鲜小鱼装筐,去掉鱼鳞内脏用盐腌渍,再将流出的鱼露原汁装桶发酵,就制成了鱼露。要吃正宗的越南鱼露,必须到越南去。而且,不是每个人都喜欢鱼露的味道。

  林惠躲到河边是为了看一本禁书,《麦田里的守望者》。她手中的禁书都是从同学那里借来的,瞒着莫莉,却没有瞒着阮明。禁书与禁果一样,对年轻人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国内小说她已经看了很多,都是撕掉封面封底的。后来又开始看外国小说,多数是早期出版的世界名著,也都残缺不齐。那种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书同样令人痴迷。还有几本印刷数量极少,仅供内部参考的“黄皮书”。

  像林惠那个年纪的女孩子,还不能领会小说的深意。她看的只是热闹。囫囵吞枣,看得太多太急,有时连主人公的名字都没记住,经常将几本小说的情节混淆在一起。那些情节将她的小脑袋挤得满当当的,就像吃了过量的面疙瘩,消化不了。而那本被奉为经典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她更是跳跃地看。一个名叫霍尔顿的浪荡少年在城市街头鬼混两天的经历。他心情沮丧,对一切都觉得厌恶,除了自己的小妹妹菲芘。他对成人世界不满,却对小孩子充满怜意。为了小孩子,他情愿去做一个麦田里孤独的守望者。为了菲芘,他放弃了一次荒诞旅行计划,也可叫做逃避式精神流浪,回到了现实生活。

  那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生活在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她其实并不关注他的所作所为,也不去理会主人公喋喋不休的讲述。她感兴趣的仅仅是奇怪的书名,在书名下,她读到的是与作者所写的截然不同的内容。她看到的是自己的精神世界。

  麦田里的守望者,在她的寓意里,如同田边的稻草人。两根木棍捆成十字架,稻草结出脑袋躯干,当然,还有两只手,扬着大葵扇。头上戴一顶破草帽,要是愿意,戴上霍尔顿那顶红色鸭舌帽也未尝不可。她可不愿意干捕捉那些奔跑的孩子那样无聊的事,她只想静静地站在那里看风景。没有人来打搅她,鸟儿远远看见她的身影,也吓得飞走了。只有风从她耳边吹过。当然,因为她的身子是草结成的,有些稀疏,风也从她的身子穿过。当风穿过她的心,她会觉得酥。痒,她会忍住笑,颤抖不停。而在雨天,雨水洗涤着她虚无飘渺的灵魂,又顺着她的身子流入地下。那样,就与自然融为一体。

  阮明对林惠的讲述觉得好笑,当然他没有笑出来。阮梅则是附和的,她好像总在讨好姐妹俩。林惠对稻草人的想法被阮梅延伸了,说起十字架上的耶稣。阮明不是基督徒,阮梅也不是,但她外婆是。阮梅的外婆留给她一串带十字架的银项链,她一直佩戴着。林惠很喜欢那个十字架。耶稣的样子未能给她带来痛惜之情,只觉得耶稣受难的姿势合乎她对稻草人的看法。或许,只有耶稣才是真正的麦田守望者,用他的痛苦做代价,守护无知的人们。

  如果用“麦田里的守望者”来寄寓林惠,那么,用“在路上”来描述莫莉,也还适合。

  《在路上》也是一本黄皮书,仅仅是节译,书中大量涉及性及毒。品的地方被删除。当时的解读者,多数是衣食缺乏饥寒交迫的知青,与小说的生活背景有着天壤之别。他们从书中看到的是令人神往的奢华与自由。阮明看过原著,在他眼里,那本小说带来的影响更像是一针麻醉剂。阮明不去理会那些评论家的评论。评论家喜欢新奇的东西,评论家喜欢品尝一泡新鲜的牛粪胜过一碗平庸的面条。阮明觉得,在路上并非像评论家们所说的那样是一种追求自由的心态。在路上其实是一种逃避,逃避国家机器的束缚,逃避战争。国家机器如此强大,规则森严,冷酷无情,任何反抗都无济于事。战争是国家机器发动的,失控的国家机器在短短三十年里发动了两次世界大战,葬送了无数人的生命。接着又是局部战争,韩战,越战,无休无止。许多人失去生命,更多人丧失人性。为了逃避战争的阴影,逃避战争的恐惧,一大群青年酗酒滥。交抽大麻,嚎叫着去寻找“狠命的一剂”,宁愿被称为“垮掉的一代”。什么“不自由,吾宁死”,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其真实涵义是“若打仗,吾宁死”。就像霍尔顿说的,“不管怎样,我们发明了原子弹这事倒让我挺高兴。要是再发生一次战争,我打算他妈的干脆坐在原子弹顶上。我愿意第一个报名,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愿意这样做。”

  但他们逃得过吗?

  “在路上”或许是因为没有信仰迷失了方向,或许是正朝着信仰茫然走去。莫莉与那些热衷于武斗的青年,被虚幻的荣耀与信仰麻醉,欣然迎向子弹。他们也同样是在路上,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路的尽头没有他们所要寻找的一切。他们不顾一切追寻的那些所谓信仰,只是海市蜃楼般的幻境。那幻境吞噬了无数人的性命。

  林惠沉迷在那些小说虚构起来的世界里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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