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茶水的功夫,李承之先向真儿和春云又问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方才他怕累着金秀玉,只问了一个大概,这回却将所有细节都问的清清楚楚,包括事先调查的情况,如何起了怀疑,如何盘问,柳弱云和来顺各自又是怎样回答等等。
真儿和春云一个说,一个敲边补充,将事情说得一清二楚。
李承之听了,也不做声。
正好热茶上来,真儿给他斟了一杯,他拿在手里,用茶碗的盖子轻轻摩挲着碗口。
“这么说起来,还有管如意,是逃了?”
真儿点头道:“这就是做贼心虚了,他若是没做过什么,何必要怕,何必要逃!”
李承之正好放下茶碗,拿手指点了点她:“这话说得在理,春云也有开窍的时候。”
这话听着不大像夸赞,春云微微尴尬,真儿却捂嘴偷笑。
李承之想了想,又道:“你们从哪里找回莲芯?”
真儿答道:“往大厨房的路上。”
李承之点点头,想了一想,心中有了主意。
“去,唤来顺媳妇过来问话。”
“啊?”春云面露惊诧,张大了嘴巴。
真儿捅了她一下,道:“大少爷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你惊讶什么,只管照着吩咐做就是。”
春云当然知道大少爷心思慎密,精明能干的,她不过是自然反应罢了。既然有吩咐,她照做就是了,便命人去唤来顺媳妇。
不多时,来顺媳妇跟着一个丫鬟进来,她微微佝偻的身子,像是不敢抬头,进了屋子,却还是忍不住悄悄抬了一下眼皮子,一接触到李承之锐利的眼神,立刻又缩了回去。
她战战兢兢地说了一声“大少爷安”,便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李承之也不说话,只拿眼睛注视着她。
真儿和春云立在一旁,另一边则是方才李承之叫进来的几个孔武有力的家丁,两边都是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气势森然。
来顺媳妇渐渐只觉身体如泰山压顶,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这时候,李承之才开了口。
“来顺交予你保管的银子,都在哪里?”
头一句话就让来顺媳妇心一抖:“奴婢,奴婢不知大少爷所说为何物。”
李承之不笑不怒,只说道:“贪墨河工一事,来顺已经全部招人,所得银子都交由你保管,难道你想否认?”
来顺媳妇只觉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来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这样招人了?
不过她在李家做了这么几年的管事娘子,到底也是有几分见识的,猜测这有可能是李承之的诈词,仍然硬着头皮道:“来顺被软禁之时,奴婢已经听闻,是大少奶奶怀疑他贪墨河工。然而奴婢夫妻二人在府中多年,从来都是勤勤恳恳,从不敢做出一丝一毫背主的事情。也正因着奴婢夫妻都担着内外管家之责,约束下人,往日里定然有得罪人之处,不知是哪起子小人,造出这样的谣言,诬陷我家来顺。情大少爷明察,奴婢誓言,来顺绝不敢做出贪墨河工这样的混账事!”
李承之“哦”了一声。
春云听着,觉着这话十分刺耳,又说是大少奶奶怀疑来顺将他软禁,又说是小人造谣诬陷,这岂不是说大少奶奶听信谗言,好坏不分?她立时便不满起来。
李承之却并未对她这番言辞有所动容,依然面无表情道:“你不必巧言狡辩,来顺贪墨河工银子,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以致河堤败絮其中不堪一击,这事儿已经确凿无疑。我这里有修堤工匠的证词,人人都一口咬定,那笔银子都进了来顺的腰包,大王庄和小李庄在洪水中丧生的几条人命,都是来顺造的孽!”
他说话之时,语气忽高忽低,眼睛也一直锐利地盯在来顺媳妇脸上,尤其说到最后一句话,上半身往前探,声音压得极低极沉。
来顺媳妇仿佛见到了那几家的人在像她和来顺索命,浑身都有些发凉。
她扑通一声跪倒,又是委屈又是焦急道:“冤枉!大少爷明察,修堤之时,来顺就曾与奴婢谈起,那起子工匠最会偷奸耍滑,修堤之中每多怠工,都是来顺严词厉色方才监督完工。定是因此得罪了他们,所以这起子人串通起来陷害来顺。大少爷明察!”
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面红耳赤,提泪纵横。
春云听得直皱眉,扭头看真儿,也是满脸不悦。
“你说来顺遭人陷害,有何证据?”
来顺媳妇正五体投地,趴在地上,一听李承之的话,立刻直起身子道:“这差事是柳姑娘交给来顺做的,钱虽是来顺出的手,账却是柳姑娘记得,请大少爷从柳姑娘手上拿来账目,一查便知。”
李承之冷笑道:“果然狡辩!柳姑娘于河工一事懵懂无知,又因妇人之身无法亲自督工,因来顺素来办事妥帖,这才将这件顶顶要紧的差事交付于他。如今她也已经招人,乃是来顺欺她无知,做的假差事,报的假账目。柳姑娘与你夫妻全无瓜葛,她的话,难道还会有假不成?”
来顺媳妇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柳姑娘,柳姑娘当真这么说?”
“当然。这一应恶行,都是来顺一人所为,与柳姑娘全无干系。”
李承之斩钉截铁。
来顺媳妇脸上却血色全无,连嘴唇都苍白起来。
不对,不对,柳姑娘绝不会这样说,她绝不会这样说!
但是,她越是这样想,反而越是心虚,眼神中明显透着慌乱。
李承之眯起眼睛道:“来顺家的,你还不招认,到底将贪墨下来的银子都放于何处?”
来顺媳妇白着脸,眼神直愣愣地,摇着头道:“奴婢不知!我家来顺是冤枉的!大少爷明察!”
李承之摇摇头:“人证俱全,念你夫妻二人在府中多年,都是有体面的人物。我再容你一炷香的时间,你好生想想,到底将银子放在了何处。”
他冲真儿点点头,真儿会意,命人将来顺媳妇带了下去。
李承之饮了口茶。
春云在一旁欲言又止,被真儿拉住了。
“大少爷行事,布局精密,你在一旁看着就是,无须多言。”
春云拧着眉毛想了想,到底听了她的话,既然糊涂着,不妨糊涂到底,最后再求个明白罢了。
李承之放下茶碗,又说了一句:“带莲芯过来。”
底下应了一声是,果然莲芯被推了进来。
她嘴上绑着布条,无法说话,身上依然五花大绑着。这会子,她已经不挣扎了,只低着头,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
第一百四十六章 破局(2)
李承之让人带莲芯进来,却并没有让人解开她的束缚。
“柳弱云问大少奶奶要了修缮河堤的银子,却见财起意,串通来顺,让工匠内里偷工减料以次充好,外头却粉饰太平,将那河工银子都贪墨到自己的手里。来顺不过是被你们主仆要挟,无奈为之,银子也尽归你们主仆所有,并未与他半毫。这些,可都是实情?”
莲芯瞪大了眼睛,拼命摇头,苦于无法出声辩解,直将面皮涨的通红。
一旁的春云,听了这几句话,也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李承之;真儿却十分地钦佩。
李承之并不理会莲芯的表现,只接着说道:“河工贪墨一事,不过是主仆恶行中的一桩。另有一桩,便是印子钱。”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莲芯。
果然一提到“印子钱”三个字,莲芯浑身一震,脸上迅速地褪去了血色。
李承之心中有数,口里则继续说着。
“你们主仆,利用假账,欺大少奶奶不懂账目,每多超出实际预算支钱。又利用与管如意的关系,对外打着李家的旗号做后盾,方楚印子钱去,每月要收五分的利息。惹得外头怨声载道,戳着李家脊梁骨骂黑心商人。这可是实情?”
莲芯这回依旧摇头,只是脸上却一片苍白,方才是气愤,这回却透着心虚。
这时候,屋内人人都把心神放在了李承之所说的两件事上,看着莲芯的目光中都流露出鄙夷之色。趁人不注意时,真儿悄悄地退了出去。
李承之依旧没让人解开她的束缚,继续说道。
“这一桩两桩,放印子钱,贪墨河工,不仅仗势欺人,还连累了大王庄和小李庄数条人命,可知你们主仆所贪敛的银钱中,都沾着血泪!”
莲芯瞳孔猛地一缩。
李承之眯起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自以为做的谨慎小心,却仍然被大少奶奶查出实情,这才将你主仆二人和来顺软禁。你竟然贿赂守门的婆子,偷跑出来。你倒也有自知之明,并未妄想出府逃生,反而去大厨房,想找来顺媳妇,你所想的无非是要挟来顺媳妇将罪过都揽到来顺身上,将你主仆二人摘出去,这,可也是实情?”
莲芯剧烈地摇起头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脚下也往李承之冲去。
两个家丁立刻扑上来,将她按到在地。
李承之目光一凛,厉色道:“你们主仆利欲熏心,敛财害命,做下诸多恶事,还要将罪过推到来顺一人头上。如今来顺已经供认不讳,将你主仆的恶行一一揭露,你难道还想抵赖不成?”
莲芯被按在地上,浑身凌乱,披头散发,她满脸紫胀,呜呜地摇着头,提泪纵横,又是可怖又是可怜。
李承之大约是看着不忍,示意家丁解开绑在莲芯嘴里的布带。
嘴巴一得自由,顾不得嘴角肿痛,莲芯开口就大骂起来:“来顺,你个千刀万剐的王八蛋!背信弃义,诬陷栽赃,不得好死!”
她才喊了一句,门口有人“嗷”地一声扑了上来。
“贱人!我家来顺都是被你们主仆所害!老娘跟你拼了!”
来人一把扯住了莲芯的头发,五指一张,狠狠地在她脸上抓了一把,莲芯登时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
所有人都被吓呆了,连春云都吓得捂住了心口。
地上两个女人,一个是来顺媳妇,一个莲芯,纠缠在一起,满地打滚。来顺媳妇是身手自由的,张牙舞爪只管往莲芯身上抓去;莲芯却被捆着,但她双脚自由,胡乱往来顺媳妇身上踹去,也是着着狠厉。
连曾经见过泼妇打架的春云,都觉得不堪入目。
旁边忽然人影一闪,她转过头去,原来是真儿。
“你方才去了哪里?这会子怎么又神出鬼没?”
真儿冲她摆摆手,没说话。
不知何时,莲芯身上的绳索竟被来顺媳妇给抓开了,莲芯得了手,立刻进行反击。
两个女人可比两军对垒还要可怕,她们身上的每样东西都可以化身为武器、手、脚、指甲、牙齿、脑袋,等等等等。总之两人已经完全发了疯,一个骂对方诬赖自家主子,一个骂对方陷害她家男人。
李承之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嫌恶地道:“将她们拉开!”
家丁立刻一拥而上,手脚并用,将莲芯和来顺媳妇拉开,其中一个还被莲芯给挠了一爪子,半边脸上两条血痕,嘶嘶叫疼。
莲芯和来顺媳妇被一边一个按住,两个都是披头散发,衣裳也破了,鞋子也掉了,脸上都是指甲抓出来的伤痕,地上还掉了好几簇头发。两个人互相对视,仿佛两头发了疯的母老虎。
就连李承之,都对她们感到一丝震惊。
女人打架,实在难看。
“说罢,究竟是谁诬赖谁?”
莲芯和来顺媳妇都立刻直起了身子,开口就是劈哩啪啦。
“啪”
李承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连茶杯都给震翻了,人人都吓得心肝一跳。
“将莲芯的嘴给我堵起来!”
家丁们立刻扭住莲芯,用布带再次绑住了她的嘴巴。
李承之望着来顺媳妇道:“说罢。”
来顺媳妇狠狠地瞪了一眼莲芯,咬牙道:“大少爷说的一丝不差,方印子钱、贪墨河工银子,都是柳姑娘的主谋,莲芯也是帮凶!”
莲芯手脚都被扭住,嘴巴也不能出声,只剩两只眼睛毒蛇一般盯着来顺媳妇,几欲喷出火来。
李承之此时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敞亮,他示意来顺媳妇继续说下去。
屋内众人这才听到了其中真正的内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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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苑大门敞开着,门口两个婆子正在磕零嘴闲聊。然而坐在屋里的柳弱云却知道,那两个看似清闲的婆子,其实一直都紧密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那敞亮的大门外,还有孔武有力的家丁,是不可逾越的阻碍。
她原本是不怕的。
无论是印子钱,还是河工一事,她早就知道,瞒不了太久,迟早会暴露。她原本是不怕的,甚至是渴望这一天的到来。
她不怕李家惩罚她,放逐她,甚至发卖她。
她本来就没有依靠李家一辈子的打算。
她原本就是要出去的。
但是,这会儿,她开始担心起来。
莲芯。莲芯出去以后就没有再回来。
李家素来治家仁义,虽然奴婢和妾室,即便是打死了,也不过跟衙门报备一声,不会给主人惹来任何麻烦,但是她相信,以李家素来的做派,为了李氏一族的名声,绝不会做出这样冷酷狠辣的事情。
越是名门望族,越怕被人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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