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领导找到小连楼,说如今京剧要走出低谷,就要鼓励创新吗,要爱护青年人的想象力、创造力。
小连楼却道:“不知旧物,如何言新?蹚马的身段不扎实,尽想些个花哨玩意,这是极端不负责任的态度,要走火入魔的。”
童童原本不明白父亲为何对“纸驴子事件”这样严厉,但大师兄是父亲平日较为喜爱的弟子,可见父亲如此也是对事不对人的,最多是恨铁不成钢了。
童童偷偷跑去问奶奶,孟萍听了就笑起来:“这个逢春呀,同你爷爷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奶奶谈起当年连楼对新戏改革的态度,她开始也想不通。后来《野猪林》公演时,台上果然换上山石布景,显出森林山野之状。观众看贯以桌为山,持鞭为马的简约朴素的形式,换了布景确实耳目一新,然而这在奶奶眼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还是以为倒不如维持原来的锦幕好些,这有限的“山石布景”反而更限制了人的想象空间。之后,她不得不佩服丈夫在艺术上的先觉,起码她是赞同连楼的看法的。
童童说:“艺术鉴赏课上,欧阳老师也这样提过,中国戏曲就是以远离生活之法去表现生活的。这种表现性质注定它将形式美置放于艺术的核心。它的魅力就在于对生活高度的提炼。”
奶奶笑道:“对生活的提炼是对的,其实京剧是很写意的,这与话剧不同,与现代的电影就更不同了。如《回荆州》里孙夫人乘车一折,那车子只是两面杏黄的旗子,旗上画着车轮,孙夫人立于双旗中间,手扶旗杆,疾走如飞。步子还须得碎密,小而圆满,看去宛如人在车中行,那是很美的场面。倘是换上真的车子,哪里还有艺术可言?”
童童笑了,她理解奶奶的话。
欧阳在课堂上也曾说过,时下观众有欣赏误区,就是其心难静,多在追求音响刺激。观众入剧场,都为看新奇的故事;如今离合悲欢,电视尽有,一夜可得故事无数,何必非要到剧场来?凡入剧场者,多半只为宣泄而来。然要欣赏京剧,确实先得进入一个特定的审美意境,只有进入这种状态,才能够去理解它的内涵。或许这正是现代年轻人难以接受的。京剧的艺术精粹在于表演,而表演的艺术精粹在于技术、技法和技巧。这些高度技艺的东西,只存活在具体的剧目中。
奶奶喃喃地说:“或许是奶奶老了,看法和你们年轻人不一样。要说呀,我更注重表演技法,那些老剧目一出出都在我脑海里印着,传承几百年了,也不见得每一出都有多么高的教育意义吧,可那唱腔、那身段真是美呀,如今要想超出是不容易的了,真不知道如今的人是欣赏戏本身的美,还是欣赏戏的内容,倘是看内容那电视、电影还是更直接的多了。呵,你爷爷要是在呀,又不知是咋嚷呢!”
奶奶念的书不多,随口说出的都是多年经验的积累。
奶奶害怕想的是当年京剧改革的一句老话:京剧要形成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成为团结人民; 教育人民; 打击敌人; 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
这样的武器,或许也将是缠绕奶奶后半生的痛吧。
六七年《人民日报》发表社论《革命文艺的优秀样板》; 提出京剧《智取威虎山》、《海港》、《红灯记》、《沙家浜》、《奇袭*团》; 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交响音乐《沙家浜》;“这八个革命样板戏; 突出地宣传了光焰无际的毛泽东思想; 突出地歌颂了历史主人翁工农兵;它贯穿着毛主席的为工农兵服务; 为无产阶级服务的革命文艺路线; 体现了‘百花齐放; 推陈出新’、‘古为今用; 洋为中用 ’的正确方针; 做到了‘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成为团结人民; 教育人民; 打击敌人; 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 因而“为无产阶级革命文艺的发展树立了光辉的典范。”社论说: “一批文艺界的革命闯将; 一批不出名的‘小人物 ’;攻克了戏剧艺术中称为‘最顽固的京剧堡垒 ’; 不可逾越的芭蕾‘高峰’和神圣的交响‘纯音乐’,在历史上第一次为京剧、芭蕾舞剧和交响音乐,竖起了八个闪耀着毛泽东思想灿烂光辉的革命样板戏,为无产阶级新文艺的发展,吹响了嘹亮的进军号!”
一个火样的年代,然而爷爷连楼的态度却显现出异常的冷淡。孟萍无时不为丈夫的顽固而操心。那时的心情孟萍至今记忆犹新,她平日里都不敢触动,偶一想起,心里便是乱糟糟的,隔两三天都不能安静下来。
连楼与孟萍离开剧团后,在城外桥头的小屋安顿下来。老两口相互安慰着,日子难过,可依然坚持下来。
每日夕阳西下之时,河风吹过,暮归的渔人总能隐约听见几声清唱:
数尽更筹,
听残玉漏。
逃秦寇,
夏哈,
好教俺有国难投,
那搭儿相求救!
如此孤愤无助,催人泪下。
小连楼在那段日子不时跑到城外桥头和爷爷学全《夜奔》一出。日后小连楼演《夜奔》奶奶都不忍去看,嫌他的念白太过悲婉,浸透着那段日子的悲伤与凄苦。
童童就这样斜倚在文昌桥头,脑里想着心事,也没注意到水汽加重。时近午后了,这天气反是越来越寒了。童童自己却无端的想起几句诗来,正是奶奶不忍过耳的林冲的那几句念白:
欲送登高千里目,
秋云低锁衡阳路。
鱼书不至雁无凭,
几番欲作悲秋赋。
回首西山日又斜,
天涯孤客真难度。
丈夫有泪不轻弹,
只因未到伤心处。
桥上惟有雪涛听见童童的低吟。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 雪涛心中暗暗的想。
这样略带忧伤的声音让雪涛不由想起一句“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愁怅,想起拟岘台上迎着风雨的娇小身影来。那娇小的身影又化作一片红叶,随风飘舞着,他几乎想要伸手轻轻的将它捏入手中……
雪涛有些微醺了。
第七回 正觉别院
从文昌桥下来,欧阳邀大家去他小屋坐坐。童童觉着累了,正好雪涛要赶回学校,俩人就结伴先回了。
曾家园离京剧团宿舍路程有些远,但俩人还是绕开了公交车道,穿过拟砚台后门,从香楠峰往北,踏着鹅卵石铺成的蜿蜒小路,沿河一路往城里走去。
河水枯了很多,露出大片的沙底河床。
童童指着沙滩说:“小时常到河沿上玩耍,总能拾到大小不等的瓷片。”
雪涛告诉她:“河的上游是白浒古窑遗址,学校曾经组织到白浒古窑参观,古窑遗址里的瓷片还多呢。”
夏天水满的时候,河水一直涨到石阶的顶层,妇人们排成一排,把裤腿都扎得高高的,立在水里一边浣洗衣被,一边聊着家常,也算是小城的一道景观。现在的水退下去了,只露出一片冰冷的河沙来。
河滩靠近水洼处有一只残碗,倒映着水纹熠熠的闪着青光。
“这也是从白浒古窑被河水冲到此处的吧?”童童将它轻轻拾起。
这一带的古瓷片极多,只是这只碗稍完整些。碗是极普通的民窑蓝边碗,碗底画着灵活的刀字纹,碗壁厚实,青白釉斑斑驳驳的透着玻璃的质感。
“要是还能用上这样的碗真是温暖哪!”童童说。
“老年间的碗都显得笨重些了,”雪涛皱了皱眉头,“我还是喜欢骨灰瓷,牙黄的颜色,通体是半透明的才好。”
“精巧的瓷碗固然好用,只是经不得磕碰,再说太规矩了也给人冷冰冰的感觉,不像这种粗瓷,古朴得很,从骨子里透出的大方呢。”
“我觉着有一样好处倒是这种刀字纹,只有青花配是最好的了,青黑的颜色都渗到泥胎里,就像是毛笔字写在宣纸上,足见功力。”
童童便把着碗沿仔细辨认,
“这样的装饰真是洒脱,很多人都瞧不上民间的东西,其实这才最天真自然呢。”
那碗也许因为着了力,突然从中间裂为两半,唬得童童“呀”了一声,一半也为这碗惋惜,她原想着要好好收藏起来的。
雪涛接过碗,见裂开的碗壁有河水浸泡出黄黑的印记,知道碗早就有了暗的裂纹,只是没有注意,稍一用力,自然就裂开了。
“多美的碗哪,可惜却裂了,再也不能合到一处去了。”
“有机会我们一起去古窑,兴许能找到更好的呢。”
“也许吧,不过这残破了的东西更让人怀念呢……”
雪涛轻轻把瓷片收入背包中。
深秋的天气,弗河河面还腾着薄薄的一层霜气。
河堤东边的枯树丛里,露出一角琉璃瓦。灰蒙蒙的天际,这一角琉璃就显着格外的黄。
“是座庙呢!” 童童兴奋的说。
“这里什么时候有庙了?” 雪涛也甚是奇怪。
他们绕过林木,沿着土道来到庙前。庙门上悬着大匾,写着“正觉别院”四个苍劲的大字。庙门尚未修完,还搭着竹架子,修大门的工匠大盖已经回家休息去了。两侧的围墙是用土砖草草垒起的,不高,掂起脚就能看见里头的大殿。倒是墙面上的“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大字依然让人从心底产生莫名的敬意。
正觉寺是城东的一座古刹,始建于唐朝初年,历代盛衰不常,寺院内遍植花草树木,尤以*为盛。王安石曾有一首《城东寺*》赞曰:
黄花漠漠弄秋晖,
无数蜜蜂花上飞。
不忍独醉辜尔去,
殷情为折一枝归。
正觉古刹他们倒也去过,如今已是破败不堪了。只是不知还有一座别院隐在这河畔的林木之中。
“进去看看吧,求求菩萨,明年行大运。”
“求了菩萨是要还愿的。” 雪涛笑着说。
“我愿意。” 童童嘟起小嘴。
俩人穿过竹架的大门,庙里特别的安静,只是没有见到出家的僧人。
天王殿,左右塑着四大天王,彩只上了一半,但已显出天王的气势来。
大雄宝殿里很暗,佛前整齐的摆放着供品。雪涛和童童向三世佛跪拜磕头。庙里只有他俩,童童也不怕别人笑话,磕头就格外虔诚起来。
风从门外吹来,殿上沉重的帷幔也舞动起来。静静的庙里,便只有这帷幔飘动,发出呼呼的声响。
“这有些冷,拜完菩萨我们走吧。天这么暗,该下雨了。”
庙里的寂寥显然超出了她的想象。于是,童童有些后悔进来。
大殿前是一块空地,堆着些石头砖块还没整理。墙角倚着口残破的铁钟。铁钟不大,却密密的铸满了字迹,因锈迹斑斑,甚难辨认。雪涛瞧了半晌,才读通了大半,原来是唐英的《火神传》。
钟上记有:……神姓童名宾,字定新,饶之浮粱县人。性刚直,业儒,父母早丧,遂就艺浮地,利陶。自唐宋及前明,其役日亦盛。万历间,内监潘相奉御董造,派役于民,童氏应报火,在族人怯,不敢往,神毅然执役。时造大器,累不完成,或受鞭挞,或苦饥赢,神恻然伤之,愿以骨作薪陶器之成,遂跃入火。翼日启窑,果得完器。自是器无弗完者。家人收其余骸葬凤凰山……
“原来记了这么一段凄惨的传奇得故事呢。”童童道。
雪涛拂着这残破的铁钟道:“早先我也曾听过区冶子以自己的鲜血冶炼宝剑,这童宾以身赴火,烧造陶器,又是一种怎样的气概!”
“火神,多确切的称谓。只不知后人是祈求保佑的多还是祭奠英灵的多呢。” 雪涛微微一笑,童童的想法真是古怪。
“他怎么会想到要以身赴火呢?”
“其实中国自古就有天人和一的思想。古人烧陶讲究在适宜的朝向建窑,在适宜的天气入窑,适宜的时辰封窑烧造,倘若这一切都达到要求尚不能烧出佳陶,那自然与人事有关了。”
童童不说话了,望着钟上模糊的字迹静静的出神。
“有时我确实相信古人关于地气、时节和人事的讲究是有道理的,不然又何必一代一代传下来呢?欧阳老师说,早先的名窑在烧造前,师傅都要沐浴斋戒的,先把精神收敛起来,窑变的好瓷最怕的就是瘴俗之气了。”
“技近乎道了。把普通的烧造也能溶入这许多的文化,真是不容易啊!”童童赞道,“只是不知这钟为何会摆在这里?”
雪涛道:“不管怎么说,其实这钟也值得拜一拜的。”
童童却拣起一块石头,轻轻的敲着铁钟,钟声短暂而沉闷。
“可惜这些讲究现在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