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说话了?唱戏有什么出息?”小连楼脸刷白的,他把磁带扔在地上,一脚踏碎了。
“不要踩……”
童童尖叫着扑过去。
“童童!你也学会顶嘴了……”
小连楼拿起录音机狠狠砸在桌角上,童童听见机器粉碎的声音。
“那是妈妈买给我的!”童童嗓子沙哑着,一头撞在父亲的腰上,自己却瘫倒在了地上。
小连楼慢慢的转过身,坐在了床沿上。童童看见父亲居然哭了,这铁一样的汉子,眼角闪出了晶莹的泪珠……
童童头一次觉得父亲苍老了,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已经长出灰白的头发了?
八月的暑期,倔强的童童瞒着父亲报考了戏剧学校。她是自幼练功的,考学不是难事,加上她长辈们在文化界的威望,学校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的好苗。
童童拿着通知书独自跑到母亲的墓前。那是一个无风的下午,整个陵园就只有童童一个人,太阳照着一块块的石碑,发着惨淡的白光。童童抱着母亲的墓碑放声痛哭,又有谁能知道这瘦弱的姑娘心里承受了多少委屈与悲伤……
空旷的陵园里,仿佛又回响起母亲的唱腔:
有几个孝子听娘来论,
一桩桩一件件娘记在心。
那大贤舜耕田为的都是孝顺,
丁蓝刻木、莱子斑衣、孟宗哭竹、杨香打虎,
俱都是那贤教的儿孙,
我那不孝的儿呀!
这几辈贤孝子休得来论,
还有那不孝人说与儿听:
青风亭张继保他天雷报应,
韩信将未央宫速报幽冥。
为娘言语儿不肯相信,
怕的是我的儿头上有四值功曹察看儿的身。
我的儿行孝道将娘奉敬,
自有那天爷在暗地里查巡。
“妈妈……”童童猛的从睡梦中惊醒,窗外依旧是漆黑的,风雨声似乎要穿透过厚厚的玻璃,重重的压到童童那娇小的胸膛上来……
第五回 香楠烟雨
周日的清晨还绵绵的飘着雨线。
童童轻轻掀开窗帘看看,玻璃窗上沾满水珠,滴滴划落,留下道道泪痕。对面老屋青瓦上业已枯黄的瓦楞草重新又挺直了腰杆,迎着风雨瑟瑟地抖着。经过一夜雨水的冲刷,这些陈年的瓦片开始闪闪发光,乌亮的,就象古代武士镔铁铠甲上的鳞片。
“雨还没停呢 。”
童童的心底升起一丝的懒意。
蝶儿推门进来:“还没起呢,大小姐?我帮你买了早点。”
“唉,起床真是件痛苦的事啊!”
蝶儿便笑起来,
“好好的一个周末,又让这雨给冲泡汤了。”
“哎,说着了!这就是正经八百的——泡汤……”
蝶儿正喝茶,乐得一口水全都喷将出来。
童童拧开台灯,坐在床上看书,随手把书签放在桌角,蝶儿瞧见便捻起来看,书签上印的却是精巧的年画。
“是杨柳青的年画吧,真是精美。”
“在玉茗堂买的,当时瞧着挺精致,就买了一套。”
蝶儿又催她起床,想着一块出去散散心。
童童烦这恼人的秋雨没完没了,到处湿漉漉的,懒得乱闯,就总放不下手中的书来。
蝶儿看去,却总在《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这一章上,再不见翻动,便知她懒病又犯了。
蝶儿一把夺过书,笑道:“平日里倒不见这样用功,偏偏赶着放假便勤奋了。这一章你也别看,我唱给你听就是了。”
说着,就轻轻唱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恁般景致,
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
朝飞暮倦,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童童听了便“好、好”的叫个不停,又接下唱去:
没乱里春情难遣,
蓦地里怀人幽怨。
则为俺生小婵娟,
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缘,
把青春抛的远!
俺的睡情谁见?
则索因循腼腆。
想幽梦谁边,
和春光暗流转?
迟延,这衷怀那处言!
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身子困乏了,
且自隐几面眠。
唱完作势把被子往头上一拥。
蝶儿早笑喘成一团。
原来《酬韵》一折,蝶儿每不知出场之心情如何。请益于老师李淑芳。李淑芳教道:“此时不是我闹春,是春闹我。”此句日后也传为名言,颇受引用。
《教弟》一折,莺莺初遇张生,蝶儿不知应做何表情,又请益于李淑芳。李老师道:“盯死他,盯得他发毛。”蝶儿盯一秒钟,李淑芳命其延长;二秒,三秒,及至六秒。
彩排时,蝶儿表演,李淑芳在一旁数着:“一秒,二秒,三秒……六秒,明儿见!”再看演张生的师兄,竟然神色不对,童童在一旁拍手笑道:“果然发毛了。”以后见面就喊他“发毛”师兄,时间长了,他居然也会答应。
俩人正神侃着,传达室喊蝶儿接电话,却是燕子打来的,原来雨已经停了,青年采茶剧团抓这空档,在文昌大戏楼实验演出,这次是团里青年骨干采风多日新排的现代戏,大家都早就盼着能这场呢,没想到却是在今天,倒是燕子消息灵通。
蝶儿早就想走动走动的,放下电话就催着童童赶紧着,燕子还在她哥哥欧阳家等着呢。
“曾家园”处在香楠峰,是小城地势最高的一处,原是兴鲁书院遗址,宋代大学士曾巩的讲学之所。现其大部辟为市六中的校舍,临河的一路厢房成了民宅,历代修缮,依旧保持着古朴的风格。
燕子的哥哥欧阳就这住在里。欧阳是羊城理工美术系的教师,教的是艺术理论学,戏剧学校也多次邀请欧阳赴校讲学。欧阳兴趣广泛,颇爱交友,人虽长得单薄,遇事却总能想着别人,腔子里永远揣着颗火热的心,那三教九流的朋友,不管有文化的,没文化的,个个都敬他服他,一口一个欧阳老师,叫得比谁都勤。
雨停了,微微有些风,天依然是阴沉沉的。
蝶儿和童童沿着河堤上鹅卵石铺成的羊长小道一路走来。远远便望见渡口边站着的欧阳和雪涛。
欧阳披了件半旧的秋衣,头发让河风吹得有些凌乱,指尖上捏着香烟,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董雪涛双臂环抱在胸前,与欧阳洒脱的文质气相比,雪涛就更显出一股彪捍的野气。
童童觉着像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起都有些滑稽,然而他们却是要好的朋友。雪涛是个极傲气的人,欧阳刚分配入校时,雪涛对这个貌似柔弱的老师心存不服,几次在课堂上为难欧阳。欧阳心里也是暗暗较劲,如今的学生难带,没有点真才实学是混不过关的。特别是这史论难教,他知道艺术系的孩子由于他们所学的专业的缘故,对人对事更加的敏感,有时确实比其他系的学生难接触,但他们内心所涌动的浪漫与激情又常常感染着欧阳。
欧阳念研究生的专业是艺术史论,本科也是扎扎实实的四年美术功底,这同文学或英文出生的史论教师相比,他与学生有着更多的共同语言。
欧阳也瞧见了蝶儿她们,便挥手打招呼道:“风景这边独好!”
蝶儿笑道:“这俩人倒会偷闲,所谓秋雨最缭人哪!不知两位艺术家在聊些什么呢?”
“刚才细雨收脚时,一派迷离的景色,天然做成的水墨山水画呢。”
蝶儿文思极佳,脑里才映出一段文字,便脱口念出来:“余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愧不能凝气怡身,伤蛅石门之流。于是画象布色,构兹云岭。”
欧阳击掌道:“这便说出了山水画最基本的价值所在。”
雪涛奇道:“果真是一代才女,连宗炳的《画山水序》也背得朗朗上口。”
蝶儿笑道:“这是中国最早的山水画论,自然是要细细品味一番的。”
欧阳接嘴说:“最早二字却是不妥,之前还有顾恺之的《画云台山记》。”
蝶儿道:“我瞧你这个书虫,《画云台山记》原不是写实的云台山吧?”
“翠幕管弦三市晚,画堂烟雨五峰秋,”童童道,“不过今天要是谈什么山水画就打住,戏文里学过的诗词可不够用了。”
雪涛笑着说:“管弦没有,烟雨也过去了,谈水墨山水可是要有极好兴致的!”
童童说:“想来定是哪位姑娘惹了大少爷了,却来把气撒在我头上。这才说话呢,就有兴致没兴致的。”
雪涛笑道:“真是个刀子嘴,我只是就事论事,谁个惹我?”
欧阳说:“在这兴鲁书院谈论曾巩的诗句确是别有风味的,童童刚才引的句子还是挺有味的。”
蝶儿便打趣对童童说:“孔子说过,文胜于质则史,质胜于文则野,这史野相抵,你说他们俩个怎么就会认识呢?”
雪涛笑着说:“蝶儿又以貌取人了。你说我们谁史?谁野?”
童童道:“这也不用我们来评。不过世上万物皆取长补短吗,要不孔子怎么又提倡文质彬彬呢。”
“好个文质彬彬……”
正说着,燕子从小屋跑出来,
“大家都到齐了?快上桥把,戏台那边都开锣了。”
第六回 新戏
站在文昌桥上居高临下,正好看得清楚。河沿上也挤满了乡亲,拥在前排看热闹的多是中年的妇人,爱瞧闹剧,见台上语句幽默,做派滑稽,便疯了似的鼓掌喝彩,那声响早盖过了台上的锣鼓丝竹,就连戏楼前的河水也感染了这份热情,一路流得欢快起来。
喝彩喧闹和着锣鼓胡琴,融成一片,这情形深深地打动了童童的心。她不由想起清朝康熙年间对本地采茶戏的一段记载:吴讴越吹以地僻罕到。土伶皆农隙学之。拜揖语言拙纳可笑……
这采茶戏不同于京剧,原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地方戏种,其唱腔有着浓郁的地方风味,唱词对白大量运用了民间俗语、歇后语和口头语言,生动活泼,诙谐风趣。采茶戏一开台无论是“单台”或是“对子戏”,皆是用民歌小曲演唱,对于习惯听“吴讴越吹”的士大夫来说,自然是“拙纳可笑”了。可在民间,它的生命力却是这样的顽强。
看了青年团这次采风后的实验演出,童童多少有些失望。除了一两折有些味道,更多的段落还显出生硬的楞角,太偏向话剧小品。毕竟还只是新编的改革现代剧,无论本子还是唱段,都还需要时间的沉淀。
听奶奶孟萍讲,刚解放时,这大戏楼就是小城最为热闹的地方之一。那时新戏、现代戏不断涌现。小城的京剧编剧力量到底是薄弱些,领导们经常要往省城京剧团去买唱片请老师,然而对于这些新戏,爷爷周连楼却总与之显出格格不入的神情。
孟萍不明白,丈夫何以如此顽固。新排的一出《野猪林》,舞台上为了营造出山野的气氛,就制作摆放了一堆山石布景。那较小的山石布景是用几根木条钉成龙骨,上面蒙了帆布,再用颜料画上黄褐的岩石、青绿的苔鲜。较大的一处陡坡则是用订好的长条暗梯,正面粘上硬纸板,上面画满杂草青石。为了赶制这些布景,几位师傅投入了相当的热情,挑灯夜战,完成的时候请连楼去看。连楼到那只是眯缝着眼睛一瞧,扭身便走开了,既不夸奖,也不批评,这样含糊的态度让喜欢听两句好话的几位师傅,算是白费了心机。
倒是孟萍,围着山石布景前看后看,连连夸道:“还是几位师傅手巧得很呢!”
孟萍曾经怪过连楼,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人家师傅要生气的。
连楼只冷冷地说:“往后长板坡的赵云也要骑着真马上台那才过瘾呢,白马鞭尽可以放到箱子底下,子龙蹚马的身段也大可略去了。”
现在想想,童童也觉着爷爷当时说的也不无道理。
最近戏校新排《徐九斤升官计》,四年纪的大师兄韩非突发灵感,居然真就用彩纸糊了只驴子,中间镂空了,人可以钻进去,底下围了一圈墨绿的缎子。当他端着驴子上台后,引起的轰动却超出了他的想象,童童的父亲“小连楼”童逢春当时仍下一句话:“什么玩意!”便愤然而去。窘得大师兄差点落下泪来,以后几天见了小连楼都绕弯走。
校领导找到小连楼,说如今京剧要走出低谷,就要鼓励创新吗,要爱护青年人的想象力、创造力。
小连楼却道:“不知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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