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淼道:“这个我不能承诺,李延,聂丹等人的事,都是国内之事,犬戎部之事,是与胡人的事。关乎国家,江山。”
太子点头,十分疲惫,游淼道:“但沙那多与我在一起多年,不为你的这个承诺,我也会尽力平息一切可能与犬戎交战的机会。至少不让两族反目成仇。两件事呢?”
太子道:“第一件事,在北方时,父皇为了脱身,许过鞑靼以长江为地,南北而治。来日胡人若以此要挟,要早作准备。”
游淼点头,知道其中定有不得不说的许多艰辛。
太子许久沉默,游淼也报以沉默,许久后他抬眼,发现太子认真地看着他,眼里噙着泪。
“第二件事呢?”游淼问道。
“第二件事。”太子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看着游淼,仿佛在惋惜,又仿佛带着悲伤。
“你要及早脱身。”太子说:“以我三弟那人秉性,只怕不会放过你,我不忍见你一世尽心竭力,最终付诸东流。”
游淼直到这一刻,方觉得自己真正认识了太子。
这些事他不是没想过,赵超给予李治锋的承诺,自己辞官,回到山庄……便是因为心底的不安。这些年里,他也常常担忧,自己有一天会遭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赵超目前只是帝位不稳,用得着他,也需要游淼等人的支持。来日只要赵超坐稳了,到了再无顾忌的时候,便将大开杀戒,到时候,包括他,李治锋,聂丹在内的一众开国之臣,都将遭到清洗。而李延也不例外,迟早将会被赵超赐死。
因为他们都知道了太多的事,而知道太多事,正是君王心头大忌,是不允许的。
往好了说,赵超赐自己个全尸,保全整族,是好事。
朝坏了说,则是连游家都保不住。
卷五 八声甘州
游淼一直以来最怕的就是这种事,然而比起这件事,更重要的百姓,民生与江山横在面前。所以他必定先解决,当一切趋于安稳时,就要想如何保命了。太子今夜提醒游淼这句话,游淼不是没有半点感激的。
“我已无能为力。”太子道:“一切便交给后来者去评判罢,子谦,告辞。”
太子起身,游淼也起身,彼此以同窗之礼互敬。
游淼道:“一路顺风。”
太子与游淼喝了那杯茶,游淼跟着太子从后院出去,后院外连着河流,太子从街后下去,上了小船,驰向出海口,那犬戎侍卫也跟着太子上了船。
太子站在船头,披着斗篷,朝游淼笑了笑。
游淼却没有笑,心头压着一块大石。
他渐渐地明白,朝臣们为什么都想让太子回来当皇帝了。
因为性命。
如果有选择,其实大家都不想与赵超作对,但无论怎么做,所有人都害怕,赵超最后不会放过他们。
非常时期,南朝建国是一回事,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一切危险便将逐渐浮上台面,收复中原的那一天,也将是他,李治锋,聂丹等一众人遭到屠杀的那天。
须得及早抽身而退……太子的声音在游淼耳畔不住回荡。
太子离开之时,天空已露出了鱼肚白,游淼松了口气。在微微发亮的天幕下,与李治锋牵着手,一晃一晃,与他回家去。李治锋说:“那人是我大哥最忠心的护卫。”
游淼道:“我们来想想,他是怎么和你大哥搅到一起的?”
游淼与李治锋反复推论太子先前的逃亡之路,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回南之时,太子脱离队伍后,遭遇犬戎的大部队,被达列柯收留。
二就是在鞑靼统辖的大安城中时,太子已与犬戎有过往来。
游淼算着日子,谈判的时候是开年,迄今只有短短四个月,外加太子逃亡,还要设法证实自己的身份……个中内情,太也复杂,而听太子语气,仿佛又与达列柯相识有一段时日。那么必定是在大安城内当俘虏时,便与达列柯认识无疑。
“对。我带你逃走后。”李治锋分析道:“贺沫帖儿一定找过我大哥。”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游淼神色凝重,点头道。
贺沫帖儿是想让李治锋上位,继任犬戎的,料想在他眼中,犬戎的小王子沙那多,比继承人达列柯更好操控。也会更听话。孰料却在这件事上栽了个大跟斗。于是在他们逃后,贺沫帖儿不得不送信给犬戎,而达列柯便与鞑靼开始接触。
如果说达列柯已经接触过,并答应救太子,那么在南回的路上,太子施计逃脱,再与犬戎汇合,由达列柯的亲卫一路保护着下江南,便说得通了。
“那侍卫和你比起来。”游淼忍不住问:“谁更厉害点?”
李治锋道:“全力以赴,我能战胜他,但也会带伤。他是我们族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游淼嗯了声,这么说来,达列柯对太子十分看重是一定的了。
“你大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游淼又问。
李治锋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们回到房中,天已大亮,游淼去吩咐人,将林熙和放了,回到房中,与李治锋躺下时,李治锋才道:“他和太子是同一种人。”
“哦?”游淼道:“他以前不是要害你么?”
李治锋没有回答,叹了口气。
游淼对达列柯逾发好奇起来,又问:“你大哥武力怎么样?”
“他身体不行。”李治锋道:“只能简单习武。却有办法让族人爱戴他,让族中的勇士,为他效命。”
游淼不禁动容,李治锋道:“他会带兵,很聪明,有头脑。”
“所以呢?”游淼道:“他想振兴犬戎一族,是么?”
李治锋嗯了声,答道:“我觉得是。”
“以前我不懂。”李治锋出神地说:“后来与你在一起,我才慢慢懂了许多事情,犬戎也是一个族,多年前在塞外,就常常被你们汉人,被胡人,被鞑靼人欺负……”
游淼没有打断他,李治锋说了一些事,是他们从前都没有聊过的,游淼逐渐明白到,像达列柯这样的人,也会有执着的事。那就是——如何让自己的族人过得更好。
游牧民族都在觊觎中原的物资,达列柯想入主中原,是有可能的。而李治锋当时年纪还太小,又醉心习武,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
“你们族中都赞成他么?”游淼问。
“有人反对。”李治锋道。
“什么人?”游淼又问。
“支持我的人。”李治锋简短地回答,便不再说话了。
游淼大约懂了,这也是一场较量,几乎所有的内斗,都是不同立场的互相较量,毕竟一旦牵涉到民族,或是国家的命运,是极少有人会意气用事的。小时候游淼总认为打仗全因争斗,如今长大之后想想,许多战争,又实在是彼此的立场相左,因迫于无奈而起。
而李治锋与达列柯,就是犬戎族中两种立场各自的代言人。
一派想入关,争夺天启的地盘,获得更多的物资与更好的生活。这一派支持达列柯。
而另一派,则认为从犬戎的先祖开始,他们就是草原上的游牧,狼入关了,住下来了,就势必成为狗。
于是,沙那多与达列柯各自的拥护者,开始较量。而年纪尚小的沙那多心思单纯,只简单地理解为王位的角逐。最后落败,沦为汉人的奴隶。
“不过现在你有一个家了,也是统领上万人的将军。”游淼安慰道:“不必太介意往事。况且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李治锋看着蚊帐顶,喃喃道:“我也挺奇怪,一眨眼,居然过了这么多年了。”
“有许多事。”李治锋说:“我也下不了决心。”
李治锋侧过身,抱着游淼,两人奔波一夜,也都累了,游淼便将这些事抛到脑后,昏昏入睡。
睡醒时,外面下着雨,整个江南从苏州到南方的交州,夷州,进入了四月份的雨季。天黑压压的,屋檐朝下滴着水,水珠连成一串,游淼与李治锋吃过午饭,便抱着在屋檐下看雨。
各自心里想着各自的事,游淼知道李治锋在想什么,也知道李治锋知道他心底在想什么。
李治锋在想他大哥的事。
而游淼在想太子。
昨天太子离开的那一刻,游淼才蓦然发现一件事——这么多人宁愿让太子回来,不愿让赵超当政,是有他们的道理的。
拥护谁当皇帝,不能简单地以对错来衡量。但至少,太子若回去当上皇帝,许多人的脑袋,身家,都能得以保全。
因为太子是个从小就学习如何去当皇帝的,而赵超不是,就这么简单。
太子当上了皇帝,他很清楚接下来要怎么做,不会把权臣逼得太狠——当年李延父子在京中时,已是位高权重,也没见出什么事。权力制衡,朝廷格局分配,以及如何治理,管辖群臣,太子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这样人人都得以保住性命,游淼自己也能全身而退。
但换了赵超,赶尽杀绝,就是迟早的事。
卷五 八声甘州
这一刻,游淼方意识到孙舆的老而弥辣之处。危难当头,立即启用赵超,局势一缓和,再以废立之策,换上太子。然而事情总会超出预料,在最后那一刻,孙舆选择了将未来交给游淼,不再固执己见。
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敢于放手,比敢于干涉更难。
希望赵超争气点罢,不要再出事……游淼还是相信自己能全身而退的,毕竟他从一开始就不迷恋权势。只要李治锋愿意,他们随时可以放开,离开。到时候局势不对,便提前脱身就好了。
毕竟事情也未曾发展到那个地步,唯独聂丹……
“你在想什么?”李治锋问。
“想大哥。”游淼说:“牢狱里阴冷,不知道他会不会生病。”
李治锋道:“回去我就联合军队上书,让老三把他放出来罢。”
游淼嗯了声,知道赵超起初也是拉不下面子,现在尘埃落定,再不可能为太子一事翻案了。迟早得把聂丹放出来。
“走。”游淼道:“先去林家讨债。”
李治锋道:“还讨债?不是答应放了么?”
游淼道:“我只答应放人,可没答应不追债。”
游淼始终心里还是有根刺梗着,只因太子让林熙和做的事,他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看那模样,先前太子是在这里招揽江湖人?而为什么找上林熙和,或许也正因为林家的人是御史林正韬。
太子虽然表面上已看开了,却不知道私底下怎么想的,会不会还想再赌上一把。还是单纯地想引游淼出来,打算找个官员,朝赵超传话。
游淼当天登门拜访,林家瞬间就惊了。
小儿子好赌好散财知道,然而李治锋与游淼亲自上门,拿着字据过来要钱,却是所有人都万万想不到的。当场林父就将林熙和抽了两个耳光,游淼也不劝,只是笑吟吟在一旁看。
最后林府拿了二千两出来,言道剩下的再去转圜,游淼便也不催了。
二千两入库,游淼又写信给京中秦少男,让他提醒林正韬一声,不日间便要上京,等着御史自己参自己一本,李治锋直是被弄得啼笑皆非,游淼居然还记得当年十二本奏折一起弹劾李治锋之事。
接着游淼又在夷州呆了快半个月,将银两使出去,买了条船,打算将夷州的货运上扬州卖,若无意外,今年就呆在夷州了。
夷州虽然夏天热,但冬天也不冷,海风潮湿,商贸往来繁盛,倒是不输与江波山庄。太子交代他的事,游淼还未想与赵超说。
要说,也要有个机会。
游淼隐约反而觉得,不要将这事与赵超说的好,若太子下落不明,赵超或许还会心有忌惮,不敢明目张胆地杀大臣。要是自己告诉赵超:太子遁走东瀛。只怕赵超便再无顾忌了。
李治锋与游淼在夷州住下,李治锋倒是对中原的江湖武艺甚感兴趣,他天生神力,底子甚好,天下武学又殊途同归,便每日会去集市上看看,与江湖武人切磋几式。
李治锋所学的功夫都是杀人的功夫,行军打仗,骑射砍杀,终于静下心来,研习中原武艺时,仿佛窥见了一个新的境界。自此与游淼在夷州住下,二人购置了赌坊后一处僻静院落,买了几个小厮,白天李治锋便出外去闲逛,走走站站,停停看看。游淼则在家喝喝茶,与街坊聊天,照顾照顾花草。
到得中午时,游淼便慢吞吞出去,到酒楼下找李治锋吃午饭。
如此一连半年,当真是悠闲不知时日过,李治锋还抄录了不少强身健体的武功,准备回去练兵用。这日掌柜派人来送信,道扬州来了家书,乔舅爷催两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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