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参加婚礼和葬礼,回头细想很有意思,错过好多婚礼葬礼的原因都是一些偶发但却重要的事情,并非我不愿意。
也许,我不该参加任何婚礼葬礼,包括自己的。
广源去世后又见到常文时,他问我返程机票是什么时候的,但没邀请我参加广源的葬礼,虽然他说了葬礼的时间。我告诉他已经换了机票,但也没说打定主意去参加广源的葬礼,同时也没提广源写过信的事情。常文说,葬礼后,他找时间陪陪我。
我从常文的目光中看见了乌云般弥漫的绝望。这绝望像阴霾一样,给人压迫,让人觉得任何话语都是虚无的,话语的意义随时都可能飘零飞散。我想,这绝望主宰他之前,他怀疑一切,无论生活还是爱情,怀疑占了上风,绝望才能登场。
常文在我的眼中看见了什么?他是否看见了另外的死亡并没有带给我任何形式上的“安慰”,因为我心中正有一个“死亡”发生着。它听起来不像可见的死亡那么决绝,却有中止希望的力量。在我们对视的那一刻里,我既想帮助常文分担,心疼他,但也有些抱怨,希望重负下的常文偶尔能稍微安慰我一下,像男人应该安慰女人那样。
当然,那时,我根本没有看到,常文内心真正的改变。
临走时,他拥抱了我,在我耳边说了声对不起。我不敢把他的“对不起”展开想,对不起,他不能留下来陪我;对不起,他没有力量安慰我;对不起,他有难以倾诉的苦衷……
对不起。
就这样,我参加了广源的葬礼,有点儿像人们常说的那样:鬼使神差。有时,命运那冰冷的锋刃逼得很近的时候,人反而变得莫名的轻松。
——方仪
不知为什么,我很担心你。我的感觉是,你们见面后该发生的没发生,反而发生了那么多不该发生的。你和常文的外部“环境”已经够艰难,为什么还要彼此为难呐?!
我跟米歇尔说起了你们的事,他说,外部世界永远都是跟人对着干的,爱情的长处是让两个人彼此信任,共同面对外面的困难。我觉得他说的对,这难道不是我们常说的二人世界的意义吗?!吴黔,也许,对你们两个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时期:一方面,因为流产,你发现了自己的软肋——无法面对他的婚姻;另一方面,常文因为你的软弱倍受打击(也许,他本来还指望你能给他离婚的力量呐),再加上他失去最好的朋友,打击再加打击,估计快绝望了……这时候,不正是需要你们彼此相爱彼此鼓励的时候吗?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冲突(21)
吴黔,坚强些!我回想起你和常文的交往,仍然觉得你们很合适。这么合适的两个人分开,我都会很难过。我不是要你随便破坏别人家的婚姻,但你知道得很清楚,婚姻中一方出轨,已经是事实。我不是很相信破镜重圆的说法,那不过是人们妥协时的借口。凡是借口之类的东西,能让他们夫妻两个重新幸福起来?
我不信,估计你肯定也不信。你不敢面对的其实是你的软弱。这软弱很容易被你或被他人与良心混同起来。吴黔,原谅我说话这么不拐弯儿,现在的时刻对你和常文,太关键了。作为你的好朋友,我不能不说。如果你觉得我说的不妥,请原谅。但如果你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随时给我消息,别考虑是不是打扰我。我现在有米歇尔,感谢生活的馈赠,只要我能做的,我都愿意做,别说为你,为我不认识的人,我也愿意。这让我觉得,我更好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保重。
那天早上飘起清雪,坐在出租车里,看着车窗外蓓蕾般的小雪花儿,心情苍然,忽然想知道广源是不是有孩子。天气不是很冷,落地的雪花儿马上就融化了,路面变得泥泞,车走得很慢。
司机问我去参加什么人的葬礼,我说一个没见过面的朋友。司机三十多岁看上去很善解人意,笑笑,没再说什么。过了半天,司机再次开口。
“人有时候很奇怪,不见面的朋友也许比见面的朋友更长久。”我等待司机的下文,忽然很想聊天儿。
“我曾经因为打错电话认识了一个女的。到现在快三年了,从来没见过面。我们隔两三个月打次电话,聊聊,有时候聊一个小时,有时候不到一个小时。我知道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她也知道我是司机。我们都结婚了,她没有孩子,我有一个儿子。她从来没提出要见面,我也不想见面。现在时间长了,我都害怕见面了。这样挺好的,时间越长越觉得对方挺知心,害怕见面把什么都破坏了。哎呀,世界这个林子太大了,什么鸟都有,你说是不?”
我笑了,笑得一定很会意,已经沉浸在司机的故事里了。
“你跟死者也是好朋友吧?”司机想聊天。
“死者跟我男朋友是好朋友。”我说。司机扭头看看我,笑笑。离目的地还得开一段路,想跟这个司机好好聊聊,他看上去见识多,明事理。
“他刚四十出头,就走了。”我说。他再次那样意味深长地点头,说明白了。
“他跟我男朋友是多年的好朋友,我男朋友很受打击。”
“现在中年人比老年人更容易得病,甚至得大病。”司机说,“说不定哪天就轮到我们了,像这样玩命儿地生活,什么体格也不行。像我们开出租的,一天十多个小时,就是铁人早晚也得完蛋。”
“既然都知道,干嘛还玩命呢?”
“玩命是早晚完蛋,不玩命立刻完蛋。老婆孩子谁养啊?”
“说的有道理,但听着挺残酷。”
“习惯了就不觉得残酷了。”司机说完往左打了一把轮儿,逆行一小段儿,在信号灯附近加了个塞儿。
“要是被抓住,得罚多少?”
“没事,我前后看了,没警察。我怕你迟到。参加婚礼迟到没关系,参见葬礼迟到不好。”
“也没什么不好的,我没被邀请。”我说完看看司机,他并不问我为什么。可我居然很愿意说说。“我的男朋友也是别人的丈夫,懂了?”
“懂了。”司机边说边点头,“不过,你看上去不像那样的女人。”
冲突(22)
“那样的女人还能看出来吗?”
“太能了。她们坐车打电话,什么都说。对自己女朋友,对自己男朋友,有的甚至给人家老婆打电话,大喊大叫的,这些年开车,这类事情听得太多了。”
“我跟那些女人没什么不同,就是没有她们那么勇敢。我害怕。”对司机说完这句话,觉得心里松缓好多。
“看你好像比我大几岁,我叫你大姐,你不介意吧?”
“应该的,不介意。”
“大姐,要是你男朋友不忍心离婚什么,我倒是希望你能理解。夫妻两个一旦有了孩子,就变成了亲人,即使完全没了感情,也很难割舍。”
“你也动过离婚念头吗?”
“不瞒你说,真的动过。”
“为那个你没见过面的女人?”
“为这个没见过面的女人。我几乎不能相信,一个没见过我的女人,居然比我老婆更了解我。我不用多说,她就能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对我老婆,有些话,我总说,她也不明白。”
“但是,你割舍不了。”
“我一看我儿子,什么念头都能打消。”司机微笑地说,“我儿子踢足球呐,说不定能有点儿出息呐。”
雪停了,街道上的嘈杂声变得更刺耳,车也开到了地方。司机说了一句祝福的话: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给了他加倍的车费,他拒绝。我说了我的理由之后,他收下了:
“希望你回去的路上不拉客,一个人慢慢地开,听听音乐,想想你儿子。”
遗体告别大厅外面,聚集了一群人,三五成群地聊天儿。雪停了,气温好像也降低了,人们不由自主地拉紧衣领。我站在稍远的一片松林前,不太清楚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整个墓园笼罩着悲伤的气氛,我想,主宰这气氛的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死者们。死的分量散布在这里,压抑着这里可能产生的生机。偶尔便能看见,那些广源在世时的朋友们,聊天时随时把握着自己的情绪,及时扼杀过于高兴的表情和那些本能迸发的笑意。每个人都在努力让自己的举止与墓园的气氛吻合,算是对死者的尊重吧。
看见常文和另一个中年妇女从大厅里走出来时,我心里紧张一下。他招呼一个正在聊天儿的男人,传达了什么信息,然后那个人便招呼所有的人从右边的大门走进遗体告别大厅。人们差不多都进去之后,我走过去,跟在一个老头后面,也慢慢走进大厅。
哀乐像空气里看不见的飞絮,弥漫在各个角落。遗体告别大厅中央躺着被鲜花簇拥的广源。他头顶附近站着几位亲属,刚才跟常文一起出来的女人垂头站在正中央的位置,我想她是广源的妻子。走在前面的人默默地看着广源,走近家属时,寒暄几句。当我看见队列中常文和他身旁的女人时,异样的直感告诉我,她就是常文的妻子。
我努力收回注意力,经过广源遗体时,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广源跟我想象的样子完全不同。看他的信时,觉得他应该是一个胖乎乎的戴眼镜的乐观和蔼的男人,而躺在这里的广源几乎可以被看成是常文的兄弟,瘦削,五官棱角分明,化妆之后的脸上依然留着几分苛刻,仿佛要永远保留自己的批评态度。只顾看广源,发现自己落单儿时,已经跟刚才走在我前面的老头拉开两米左右的距离。我觉得好多人都在看我,索性望过去证实一下。我发现,毫不掩饰看着我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常文,另一个是光源的老婆。
我在广源头顶上方的鲜花旁停了一下,在心里郑重地向他告别,初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希望今后的生活中再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经过他妻子时,我稍微点点头,便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人们,经过另一个门,离开了大厅。我混在人群中,正想一个人离开时,从后面传来的一个声音让我停住了脚步。 。。
冲突(23)
“你等一下。”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无法确定是不是冲我说的,但我停住了。
广源的妻子站在那里,充满敌意地看着我。没等我开口,她的话语已经像子弹一样射向我。这些话刚才在大厅里她一定忍了半天了。
“你不觉得你非常不合适参加这个葬礼吗?!我没想到,你居然不要脸到如此地步。你以为你是谁,你想破坏别人的家庭就破坏,你害死了广源,居然好意思参加葬礼,你这个贱货……”我无法反应,周围的人都在看着。先是过来一个男人企图阻止她,但她更加疯狂地叫骂;接着常文闯了进来,看见他,我的眼泪直往上涌。他走近广源的老婆,低声说了什么,广源的老婆惊讶地抬头看我,突然用手捂着脸,嚎啕着转身跑开了。
突然那么疲乏,我几乎丧失了离开那个地方的力气。刚才走在常文旁边的女人站在近处看着我,我差不多确定她就是常文的妻子。常文走近我,背对着他妻子,他说:
“对不起,她搞误会了。”旁边的人知趣儿地散开了。刚才劝阻广源妻子的男人再次走近我。他对我说:
“对不起,我姐有点受刺激了。你是……”
“她是S大的老师。”常文公事公办的口气。
“认识广源?”
“就是。”常文替我回答时,我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住地飘向常文的妻子。她安宁地看着我,她目光传达出的含义,我仿佛也读懂了。她慢慢走过来,静悄悄地站在常文身旁时,常文后退一步,连忙掩饰自己的慌乱。
她看看我,看看常文。常文稳住自己之后,介绍说:
“这是我爱人王红,这是吴黔老师。”
常文的妻子个子不高,皮肤白皙,五官很秀美,应该说是一个端庄的女人,非常沉得住气。她让我想起当年样板戏中的阿庆嫂。
“吴老师,不一起去吃饭吗?”她不紧不慢地说,像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常文没了下文,我说,抱歉,还有事,先走了。我说完转身离开,快走几步,离开人群。
我离开人群之后,眼泪才哗哗地流出来,浑身乏力疼痛,心里被各种刺激搅得乱七八糟。被广源妻子误会的委屈,被常文妻子审视时的窘态,被常文欺骗的感觉——他妻子跟他说的几乎完全不同……统统侵袭过来,脚步都有些踉跄。
“吴老师,请你等一下。”这是什么样的声音!我想不出,一个女人能承受多少次这种从背后传来的威严之声,它仿佛拥有道德的权利,带着劈头盖脸的蔑视,无情地打击;被打击者根本无法招架……我只来得及,转身前擦干眼泪。
常文的妻子一个人站在我身后,带着微笑看着我。这是我第一见到的让我害怕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