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敏感,据说,她们可以在男人那里找到成千上万生气的理由。
要是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别多想,别跟我生气,直接告诉,别用不理我的方式罚我,行吗?
我想你,惦记你,还有你肚子里的我们的“共有”。
给我写信。
——吴黔
这几天没理你的原因是想做个实验,看看我多长时间没消息,你才会着急,才会给我打电话,才会给警察打电话。我原来以为,三天之内就会给我打电话,第四天会给日本警察打电话,第五天会给美国警察打电话……都没有消息,你会马上给国际警察打电话!这样我才能知道,我对你有多重要。
前面我期望的这些都没发生,我就把这个实验的初衷改了,变成幽默实验。你不给我写信的时候,心里也一定在想着我,对不对?一定是对的。而我想你的时候,总是给你写信,这样就做不到心有灵犀一点通。所以,我放弃给你写信,为了跟你建立真正意义上的“心有灵犀一点通”,明白了?!
我很好,不用惦记。你那么忙,可以把给我写信的时间拿去休息放松一下。
——常文
有些后悔,对你那么认真。我原以为我找到了一个真正的伴侣,一个聪明成熟的女人。原来这些都是你的假象,真正的你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儿。我要是跟你一起生活,估计不会有娶老婆的感觉,可能会有生了个女儿的错觉,估计会很烦。
要不,我现在撤?
手术的前一天晚上,本想好好休息一下,躺在床上之后思绪纷飞。由眼前想到未来,由自己想到常文,一想到肚子的小生命时,必须转念头,不然会把自己当成凶手。心里是否存着看不见的怨气,并不确定,但一阵阵发冷……想象中所有能构成安慰的事情都被自己排除了,之后心情很决绝,坚持一个人去医院流产,坚持到一种让我妹妹害怕的程度。 。。
冲突(7)
“我必须一个人,没有理由,就是必须这样。”我对妹妹这么说的时候,她瞪着眼睛看我,好像说话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心中的魔鬼。但她很快就理解了,我们虽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但相知较深。她送我到医院门口时,她抓着我的肩膀,对我说:
“现在我能理解了,要是我,也会这么干吧。完了给我电话,我来接你。”
我一个人慢慢走向妇科门诊时,思绪还停留在妹妹身上。即使我们完全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之间的理解也会把我们变成亲姐妹一般的姐妹。老方因此也变成了姐妹。步入中年之际,有这样的姐妹朋友,有工作,有收入,便可以很好地迎接晚年了吧?
流产门诊的情形,毫不留情地打乱了我迎接晚年的心绪。周围等候的女人们,平均比我小十到十五岁。有男人陪着来的,表情都很丰富,抱怨,担忧,害怕,撒娇等等。那些跟我一样独自而来的,都毫无表情地安静地坐在塑料椅子上,等着被叫进去,很有点临刑前的悲壮。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坐在我旁边,不停地朝门口张望。那个我在交款时见过的小伙子走过来时,姑娘抱怨他耽搁得太久。小伙子一边说一边把一包五颜六色的糖球递给姑娘。
“都想好了?”小伙子蹲在姑娘的脚下,两手扶着姑娘的大腿,关切地问。
“不然又能怎么样?”姑娘没好气儿地说,接着抓了三粒糖球放进嘴里。
“听你的,如果你说不做了,我们立刻就走。”
“然后呐?”姑娘有些轻蔑地看着小伙子。
“然后就然后呗!我听你的。”
“你要是真听我的就好了。”姑娘有些感伤地说。
“我不是一直听你的吗?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了?”小伙子说。
这时,一个护士叫到姑娘的名字,姑娘和小伙子一同站起来。小伙子搂搂姑娘的肩膀,姑娘进去了。看见手术室的门在姑娘身后关上,小伙子像一个装满重物的麻袋一样,瘫坐在我旁边。
“终于可以喘口气了?”我轻声对小伙子说。小伙子抬头看我,吓一跳。刚才在交款处,他一直站我旁边的队,一边排队一边打电话,我无意中“旁听”了他的通话。
“大姐,不好意思,我刚才……”
“不用跟我解释,我什么……”
“大姐,你就是都听到了也没关系。哎,你年龄大有经验,跟我说说,怎么才能离开女朋友?”
“说再见,就离开了。”
“我是说没有麻烦的。”小伙子说着凑近我,低声说,“我不能跟她要孩子,因为我想离开她。我也试过,可她总拿自杀威胁我。其实,她不可能自杀,这我也知道,但她怀孕就不一样了。她要是拿这件事威胁我,那我死定了。我爸肯定逼着我跟她结婚。所以,我得顺着她,你不知道,我女朋友逆反到什么程度,我说白她肯定说黑,所以,我要是说不要这孩子,她百分之一万得要。我这是给她运用心理战术。”
“小伙子,我四十多岁了,你真让我开眼界。”
“阿姨,你在这儿等人啊?”刚才还管我叫大姐的小伙子,突然管我叫阿姨,让我顿时觉得世道凶险。我没有勇气说出事实,嗯啊两声,担心护士在小伙子离开前叫到我。当然,越担心的事情越发生。
小伙子见我站起来,嘴型拢成了一个○,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很高兴他只做了一个口形。他走近我,悄声说:
“阿姨,够意思,别告诉我女朋友。祝你手术顺利。”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冲突(8)
流产手术室有三张床,中间有拉帘。我更衣后躺在护士指定的床上等着麻醉时,拉帘还没有拉上。我发现右边躺着的是刚才那小伙子的女朋友。她正看着天棚,呼吸有些急促,也许是紧张的缘故。我左边的女人头扭向另一边,漂亮的卷发像瀑布一样摊在白床单上。我只好也看棚顶,尽管那里什么都没有。
护士大夫陆续进来,各尽其职地忙乎着,尽管如此,周围的气氛仍有些死寂,还有些荒凉,好像这里躺着的女人都是被遗弃的。可是,事实上,真正被遗弃的是那些生命的萌芽。流产手术室似乎也没有一般手术室的庄严,好像这里的大夫和护士都是技术不过硬的,又好像这里不涉及生命危险,所以没有医院应该有的严肃气氛,护士们一边忙一边聊天儿……我完全被莫名的冰冷包围了,渐渐地浑身开始发抖。帮我做准备的护士发现我在发抖,摸摸我额头,确定没发烧便继续忙活。一直到她给我打麻药之前,我居然一次也没想起常文。
常文跟随麻药的效果一起,慢慢出现在脑海里,他没有表情,就像我现在没有任何感觉一样。我看着他,好像他是我很久前认识的一个人,既不陌生也不熟悉;既不亲切也不反感,好像在我们中间突然隔上了无限的距离和时间……好像记忆也蒙上了灰尘。
……认识常文这么久,这是第一次,他好像站在我心的外面……麻药仿佛消灭了我与常文之间情感的真实性,所有存在过的细节变得抽象了。
护士拉上了我和两边床铺间的隔帘儿。我再次闭上眼睛,心里的难过一下子淹了过来,脑子也随之变成空白。腰椎之下逐渐变得完全麻木,在这一刻里,眼泪猛地冲出眼眶,好像眼睛正看着那个小小的胚胎慢慢地离去……随即,刚才的难过被绝望取代。这绝望超越了事情所有具体的层面,超越了恩怨,超越了理性,超越了我,脑子里唯一的仅存的念头是:想跟这个正在消失的生命一同消失,消失!
“天呐,你疯了?”右边隔帘后面传来护士的惊呼时,我什么都看不见,心里却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刚才帘子没有拉上的时候,我也没看见小伙子女朋友的表情,但她的感受却传达过来了:她未必不知道自己男朋友心里怎么想的。她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时,我突然对眼前的世界无比失望,超出了对自己的失望。
“躺在我隔壁的姑娘,趁大夫不注意,拿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我在车里告诉妹妹,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看看我。一路上我们几乎没说什么,除了她问我两次,疼不疼。
我从车窗往外看,喧嚷的车流和人群一如既往。随着麻药的减退,疼痛变得难以忍受。但我没有可以比较的经验,不知道这是不是世界上最严重的疼痛之一。躺到床上时,妹妹又问我疼不疼,要不要止疼的东西。
我看着她,泪水涌了出来,真的很疼。可让我流泪的也许是另外的伤口,引发的疼痛,周身上下无处不在地游走着。
“你脸色惨白。”妹妹给我擦汗。
“我冷,给我加个被子。”
“我去找朋友,给你打针杜冷丁,把这个时间睡过去就好了,你别多想。这个劲儿过去,你情绪就会好起来。”妹妹劝我,想了想又说,“我有经验。”
“不用了。我能挺住,给我两片安眠药,我想睡。”
——吴黔
老方,我终于从一个无比漫长的沉睡中醒来。妹妹说,再不把我叫醒,我就会在梦中饿死。我隔着窗户看院子里新种下的松树,多少有些重生的感觉。
冲突(9)
曾经有个朋友,一生气或者遇到什么困难,喜欢用睡觉解决。我问他醒了之后的感觉如何。他说:Eeasier。当时,我嘲笑过他,现在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好像什么事都变轻了,缺乏实感,尤其是回忆,像曝光过度的底片,白茫茫的,跟失忆似的。
我没想到,一次流产改变了这么多。如果我不考虑常文的感受,现在就能提出分手,这样就一了百了了,所有的困难和所有的往日的热情一起被埋葬,似乎也公平。
——方仪
埋葬了这一切,对谁公平?对你还是对常文,还是对他妻子?
我想,如果不是对你们每个人都公平,就不如还留在不公平的阶段。我能理解你的绝望,虽然我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我想,这小小的已经流失的生命讯号,是你和常文在生活中唯一共有的部分,它的消失击中了你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你慢慢就会恢复,你们还有其他的机会,共同去建设。
别绝望,试试控制那种负面的感觉,如果它们不能主宰你,你就能过来。我这么说不是空话,这是我这段时间里的一个微小变化。好像能看见自己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外走,尽管还不知道外面到底能是什么样子,也许就是老样子,但我高兴往外走,至少我现在一想起那个各方面都那么优越的女人,心里不再那么波澜起伏了。我对沃尔夫冈也不再有任何期待,即使有一天他被那个女人甩了,我也不会再接着他。这跟良心没关系,是我不想辜负生活给我的这次重生的机会。
用“重生”这样的字眼儿,好像很夸张,但也准确。重新来,即使仍然没有希望,我还相信,重来比不重来,好很多,也许可以让自己更有尊严。
祝你早日恢复!保重!
我用了几天时间恢复身体,每天看碟片,杂志,跟保姆聊家常。妹妹妹夫晚上一般很晚才回来,经常是他们回来时,我已经睡了。身体在恢复中需要大量的睡眠,我早睡晚起,常常醒来时,保姆已经在做中午饭。
保姆是个年轻的四川女人,每天上午过来,妹妹因为我临时安排的,不然她一周过来一次,只管收拾卫生。保姆说,我妹妹和妹夫基本不开火做饭。我劝她别那么努力挣钱,不然就不做饭吃了。人不自己做饭吃,是错的。保姆笑着告诉我不用替她担心,她就是累死,也挣不了那么多钱。她自己知道这个,对现在挣到的钱,挺满意。
我很羡慕她,现在心满意足的人很少。
“我钱挣不多,但老公和孩子都好,这就行了。我老公也在城里打工,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跟爷爷奶奶在乡下。等我们挣够盖房子的钱,就回去过日子了。”
“你老公对你好吗?”
“他不对我好,还能对谁好?我是他老婆!”
“孩子也听话吧?”我被她的前句话哽住了喉咙,必须问点儿别的,掩饰一下。
“听话。穷人家孩子没那么多怪脾气。”
保姆的话,弄得我心里很乱。那天晚上,我跟妹妹说了我的感受。妹妹拿出一个唱片盒子,一边放唱片,一边对我说:
“我明白你的感觉,但我们已经这么生活了,没有退路。即使前面也没有出路,仍然没有退路。”
音乐很突然地开始了,但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中间穿越了许多时间,很陌生的感觉,尽管那旋律是曾经熟悉的。
——吴黔
很多年,我一直喜欢听巴赫的平均律,听过不同演奏家的。昨天第一次听了唱片,是Wanda Landowska 五十年代在纽约录制的古钢琴。常文,这时,我本能地想到了你,当然,也流泪了。之前的几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