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心疼与愧疚顿时铺天盖地袭来,宝儿脚下一个不稳,差点坐了下去。
是她害得华容如此狼狈么?他真傻……真傻啊!明明一直以来奋斗的目标都是皇位,可这次却为了她……
不……她不可以害了他……
宝儿猛地抬起了头,向林嬷嬷满是沟壑的老脸定定地道:“有什么我李宝儿能帮上的,你就尽管说吧!”
林嬷嬷勾起干瘪的唇一笑:“其实,只要你能说服李将军和兰小将军站在三殿下这边……”
这……
自从送走了林嬷嬷,宝儿便十分焦躁,直揪心着华容的伤势,却碍于身份不得往宫中探视。
窝在家里,她觉得看什么东西都难受,便也顾不得其他,换了男装就出去散心。彦朗没办法,也悄悄跟着。
多少天没有出来,这次一晃,宝儿才发现韦京的气氛一片紧绷压抑,似乎连天色都黯淡了几分。
空荡荡的街道上时不时流窜着逃难的贫民,还有凶神恶煞的官兵在不停地巡视,连往常最热闹的东街都是冷冷清清,店铺也关得七七八八。偶尔有妇人出来泼一盆子污水,又迅速把门严严实实地合上,仿佛生怕有东西从外面漏进来似的。
“发生什么事了?”鸣翠阁里,宝儿好不容易揪出正在阁楼里喝酒的醉花千。
“嘤嘤嘤,我受伤了,小樱樱不要我!世上的一切,我都再也看不到听不到了!”再灌一大口陈年老白干,醉花千虽然是一副落魄颓态,口齿却还清晰得紧。
宝儿一把挥开他赶苍蝇一般胡乱挥舞的手臂,撇撇嘴道:“别装可怜相了,我这次不是来跟你借银子的!”
“哦,那你说。”醉花千立刻抹了一把脸,从善如流地坐起。
宝儿翻了个白眼,推开窗子指指楼下的街道,“现在韦京怎么都成这样了?”
“这个啊……”醉花千随意一瞥,淡淡道:“据说琅国的大军已经占了南韦西边将近四分之一的土地。邻近的百姓许多都逃到韦京来了,没钱没食儿没衣服,自然不是抢就是偷了。再加上最近朝廷又在严查奸细,所以谁都不敢开门。若被冤枉上了,那可是倾家荡产,脑袋搬家!”
“唔……这艳青坊是怎么回事?”宝儿蹙着眉头望望对面的一片断瓦残垣,流民和官兵还会砸了这么大的楼不成?
醉花千打了个酒嗝,慢悠悠道:“对门的艳青坊是被拆了。据说那管事是大皇子派去二皇子身边的奸细,后来东窗事发,就卷银子提前跑了。二皇子没法子,就拆了整个楼撒气。”
“啧啧,这兄弟……现在局势这么混乱,他们老子操心得过来么?”想起那整她整得不亦乐乎的旭皇,宝儿不禁暗暗幸灾乐祸。
“噫,你还真是孤陋寡闻啊!在家里定国将军和兰将军都不会跟你说外面的事吗?”醉花千诧异,停了手中的酒坛,凑近宝儿耳朵悄声道:“朝里流出的秘密消息:旭皇前阵子得了急症,朝政都是四位大员勉强把持。最近听说他病情又恶化,怕是命不久矣,已经急着要选继任皇嗣了。”
南韦皇嗣一向是由朝廷重臣选出,支持多者上位——事情竟然已经迫在眉睫了!
宝儿心下一沉。
爹虽然十几年未参与朝政,可是官位与镇远侯不相上下;而兰小雀这后起的少年将军,在朝中也是举足重轻的人物。倘若华容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苍历一五一八年六月十三,南韦旭皇崩。皇三子华容得宰相、定国将军、金鹰将军支持继位,称容帝。
翌日,大皇子华琛、二皇子华晔叛。帝派金鹰将军前往镇压。
苍历一五一八年七月,南韦西部边关再次告急,朝中无将,镇远侯与定国将军自请出征。
帝怜定国将军之女李宝儿无人看护,念在旧情,将其接入宫中悉心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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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吴……嬷嬷,不……不行了……硬……硬了……”
“硬了?身子硬了也给我忍着!老娘可不会手下留情!学不好规矩,就别想出这修仪苑!”满脸横肉的老嬷嬷手上再一使劲,挂在宝儿肩膀上的沙袋顿时又被往下拉了几分。
宝儿哭丧着脸吸吸鼻子,努力控了控屈得发颤的僵硬双腿,继续保持福身的姿势,竟有几分怀念在家里被兰小雀折磨着的日子——曾经觉得像地狱,现在看,简直是天堂啊……
一不留神,她脚踝上又“啪”地重重挨了一下,耳膜再次被中气十足的大锣嗓子狠狠敲打,“又不专心!给我再练半个时辰!”
宝儿的脑袋被这一炮轰得嗡嗡直响,头晕眼花着,抬起失了神采的泪眼,可怜巴巴道:“吴……吴……嬷嬷,我已经……已经站了一个半时辰了……”
老嬷嬷立起秃眉斜眼一横,一边用萝卜似的手指戳着宝儿的额角,一边从粗大的鼻孔里哼气道:“要在宫里住下,又不是偶尔来访,谁都得过这一关!不然不识礼仪,冲撞了皇上和娘娘可怎么是好?!看你这冒冒失失的样子,不好好调教调教怎么行?!”
听到那“娘娘”两个字,宝儿心里一抽,被戳得摇摇欲坠的身体再稳不下去,只来得及虚弱地晃出一声“我不行了”,就冲老嬷嬷的方向沉沉倒了下去。
“噗通!”身躯着地的重响。
“哎呦!疼死我了!你这死妮子绝对是故意的!起来!快起来!压死老娘了!”杀猪般的惨嚎。
宝儿本快要昏沉的神经被这尖声一激,顿时又惊醒了几分,挣扎着欲让出身下压着的胖冬瓜,可惜她从颈子往下全部僵硬,根本不听使唤。那老嬷嬷惊吓之下,短手短脚胡乱扒拉,一时之间,竟也无法将她身子移开。
“皇后娘娘驾到——!”
一道尖长的高报过后,地上的两人顿时都石化了。
静默了片刻,老嬷嬷立刻突起神力一掀,手脚并用地将宝儿掀了个滚,爬起来满脸惶惶地跪地请安:“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是怎么回事?”女音娇媚如黄鹂出谷,连微扬的尾音都丝丝缕缕地勾人迷醉——本该是天籁一般悦耳,在宝儿听来,却是天底下最刺耳割心的声音。
她勉强抬起眼,入目便是一袭古雅青衫——夜青鸣正亭亭地立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狼狈伏地的她。
“人比人气死人”这句话,宝儿自来皇宫后就懂得非常彻底。
风姿卓绝、容倾红尘与矮入尘泥、狼狈可笑,相形之下,高下立见!
她看着那张脸,那气质,以及每次对她那温和有礼的态度,虽然极不愿意承认,但是确给她以瞬间被彻底击倒的沉沉挫败感。
自古英雄爱美人,这样温柔可人的如花美眷,不正是所有男人梦寐以求的?而她原先自恃的九年的情比金坚,在现实面前,也由不得她再也“坚”不起来。
自受召进宫后,她就被引入这修仪苑里,日日面对着凶残的吴嬷嬷,一直都没有看到过华容……
她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他是新登基,事务繁忙,所以定是实在抽不出空来。
倒是夜青鸣会时不时打这里路过,偶尔嘘寒问暖一番,却也从不曾刁难。她恨不起夜青鸣来,却更自卑难过酸入骨髓。
真是……冤孽!
宝儿正失神间,只觉得淡淡馨香袭来,一双温热的手将她轻轻扶起。
“大胆刁奴!刚才的事,哀家可都看在眼里了!宝儿小姐是皇上的贵宾,你怎能这般对她?给我拖下去杖责二十!”女音动听中带着沉凝,凤仪之威不怒自发。
这是……
宝儿心里咯噔一下,原本又累又郁的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看看搀着自己小臂的纤纤素手,白腻如玉,精致好看,那人不是夜青鸣又是哪个?!
胸腔里顿时一阵五味陈杂,那般轻柔的触感……却烫得人浑身都别扭起来。
宝儿心里膈应如蚁爬,这情境下却什么不客气的话都说不出,只好默默活动还僵硬着的关节,硬忍着酸麻的疼痛挣开了那搀扶。
她跌跌撞撞地走远几步,垂下头生硬道:“谢……皇后娘娘。”
最后那四字的发音艰涩得异乎寻常,宝儿自己都几乎认不得,只觉得在说的时候,心如遭钝刀割划,一片鲜血淋漓。
“大胆!竟敢对皇后娘娘不敬!”看她这副勉勉强强的样子,夜青鸣身边的一个老嬷嬷终于忍不住喝斥道。
夜青鸣一抬手制止住她,丝毫不以为意,温柔地帮宝儿开脱道:“宝儿小姐在家里定没吃过这样的苦,会有些怨懑也是正常。这修仪苑都待了一个多月了,以后,就搬去别的殿里住罢。”
那老嬷嬷连忙谏道:“娘娘,此事不可啊!宫里的规矩:外来入住的女眷,若是没通过修仪苑这一关,是不能随意在宫里走动的。万一……”
夜青鸣皱皱黛青的柳眉,拦住她的话,“没什么万一,柳嬷嬷,一会你带宝儿小姐搬到紫华殿,好生伺候着,若是她消瘦个一分半毫的,或是损着了一根头发,我可唯你是问!”
“是。”见她眉间隐隐有不悦,老嬷嬷赶紧低头,再不敢多言。
夜青鸣点了点头,又转向宝儿温柔道:“宝儿,不必拘泥于虚礼。我想,皇上也不会因这些怪罪于你的。以后你就安心在紫华殿住下吧。我在旁边的凤仪殿,皇上……”明媚的大眼有些羞涩地闪了闪,流转出几分小女儿的甜蜜娇态,“皇上也经常在,有什么需要就尽管过来找我吧!”
这话语贴心至极,却再次狠狠戳中宝儿心中的疮疤。
华容……经常在夜青鸣殿里?
宝儿脑中一嗡,几乎快站不稳,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看她这副样子,夜青鸣笑了笑,转身欲走,又突然想起来什么,扭头补了一句:“今晚有宫宴,柳嬷嬷你引宝儿来坐坐罢,一起热闹热闹。”
说完,嫣然一笑,在众人的簇拥下翩翩而去。
这到底算什么?施舍,可怜,还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深沉的无力感从心底狂涌了出来,宝儿身子一软,颓坐在地上。
这样的夜青鸣,她有什么资格与之相争?也许,这样的女人才能更好地陪伴华容吧……而她,远远地看一眼他笑的样子,就……
不!还是好不甘心!
宝儿心里一片凌乱,放与不放,纠结得让她直想以头抢地抢地再抢地。
那被留下的柳嬷嬷看她坐在地上一副颓样,依着皇后的吩咐也没敢太过失礼,只用稍大的声音凑近她问道:“宝儿小姐,奴婢先带你去紫华殿沐浴歇息,可好?”
宝儿下意识瞟她一眼,讷讷地应了,才被搀扶起来,走出了这让她待得有些惧怕的修仪苑。
“呼……”宝儿坐在浴桶里长舒了一口气,勉强抛开了有关华容和夜青鸣的念想,手里把玩着天蝠玉,思绪飘回了两个月前。
“闺女,你记着,这是你娘留给你的天蝠玉,意义非凡,不可再随便送人,知道吗?”
那夜,爹将玉佩再次郑重地放到她手心上,然后一边细细擦拭着刚从窖里取出的鬼夜金刀,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咛着。
星燃的烛火时不时噼啪几个灯花,爆出的急光一闪一闪地映在擎着鬼夜的爹的身上,照去了平日的鲁气,那慨然的豪情就从骨子里溢散出来,让人不由得欲抬头仰视。
爹,是个英雄。
这一点,她从小到大都知道。可是这一十八年来,头一次看到爹战甲披身,横刀在手,她却兀然慌了起来。
英雄又怎样。英雄要抛头颅洒热血,英雄要马革裹尸还,英雄要有国家天下,就是不能有小小一个家。
她宁可爹一辈子穿着布袍,任外面风急天霾,只抱她坐在腿上,在家里的小窗前看檐外雨水霖铃。
这铁甲,威武是威武,可太硬太冷,坐上去,硌得人连心底都会发疼。
“爹,你别去战场好不好?我怕……”她心里一阵紧缩,猛地抱住爹的手臂,抽着鼻子可怜兮兮道。
爹轻轻抚着她的头,眼里有着不舍,唇抿紧了半天,才缓缓道:“我家闺女,已经长大了呢……”
“不!我才没长大!没有爹,我活不下去!”料着他下句要说什么,她赶紧接口拗道。
“是是是,没长大!”看她开始闹性子,爹忙顺着她宽慰道:“爹这次只是去去就回来,琅国的军队爹几下就能收拾干净了。想当年在战场上,他们号称第一骁勇的大铁轮王都被爹切瓜一样地砍了,如今剩下的那些草包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咯嚓!”外面应景地传来枯枝碎裂的声音,接着就听“喵喵”几声猫叫。夜,又寂静了下来。
看爹心意已决,她只好赌气撅着嘴道:“爹你看,你说大话把猫儿都惊了,叫我还怎么相信!”
爹刮了她鼻子一下,笑着道:“是不是大话,到时候瞧捷报就晓得了!琅国这次欺人太甚,爹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叫他们明白,我南韦泱泱大国,可不是它这样的鼠蚁小族能动得了的!”
她呆呆看着爹脸上瞬间迸发的神采,那般的飞扬,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假如这才是爹该有的模样,那么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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