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成钢,却被男人拦下了。他看着成钢,倾斜的嘴角略略有些抽搐:“你不知道你就去找,你儿子把我女儿带走了,你去把他找回来,让他把我女儿还给我。”
成钢说:“我没法找!没地方找!你不要总说我儿子,你自己的女儿也跑了,要找你自己找。”
男人的眼里露出凶光:“我找?我找也行。但我得跟你说好了,我要是找到了,我只能保证自己女儿的安全,你儿子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可不要怪我。”
成钢狠狠盯着男人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我没本事,找不着儿子,也管不住他,所以你要是找到他,算你帮我一个忙。他死在外面我也管不了,但好赖麻烦你告诉我他埋在哪个地方!”
成钢的眼睛很坚决,也很坦然,似是一场拼杀,那男人却败下阵来,他的脸忽然便扭曲了,竟然哭了起来。男人的手下一时都手足无措,他们显然没有见过男人这个样子,成钢却反而能理解那个男人,一颗父亲的心虽然分别长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体内,归根到底还是相通的。
之后,成钢和男人一起喝了个大醉,两个人争相叫对方:“大哥”,说了很多肝胆相照的虚话,却也互诉了许多衷肠。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扶持有时候是偶然而短暂的,但往往越偶然越短暂的扶持却让人最能记忆很久。
男人走后,再也没有人来找成钢的麻烦了,日子彻底平静了下来,却也冷清了起来,成钢独自重复着在家和小店之间来回的日子,他尽量不去想小成,因为无用又徒增自己的烦恼。“日子就这么过吧,反正无论怎样都是过。”成钢就这样麻木和安慰着自己……
一天,是假日,又下了小雪,冷得很,成钢本不想开店,因为这样的天气也不会有什么客人,犹豫再三,也是因为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便还是来到了店里。一上午过去了,一个客人都没有,成钢微微有些犯困,当做公用电话的那部红色话机却铃声大作,来电显示是个外地的区号,成钢接起来,喂了好几声却不见回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一定是哪个顽皮的孩子。
电话却接二连三的打来,每次都没有回音,成钢有点生气了,刚想好好骂这无聊的人一顿,电光石火却忽然想到,电话那端不肯出声的那个人,该不会是儿子小成?于是马上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小成?”却微微可以听出急促的呼吸声,成钢也激动起来:“小成?儿子!是你吗?!”对方依旧没有回音,成钢怕人听见,又不肯放下电话,腾出一只手费力的够着关好了小卖店的门窗,口里还继续问着对方,但电话那端始终没有回音,却也始终没有挂断。成钢灵机一动,忽然说道:“小成,爸只想知道是不是你,你是不是平安,要不你吹口哨吧,如果你是小成,你就吹一声口哨。”那边很久没有动静,成钢几乎要绝望了,听筒里只传来电流的嘶嘶声,茫然而麻木。忽然,一声急促而无力的口哨声传了过来,电话随即便挂断了,成钢觉得心忽的往下一沉,但却莫名的踏实了,泪忽然有些往上涌,电话还牢牢按在耳边,嘟嘟嘟嘟的忙音听上去竟像福音。
小成小时候,很羡慕同班同学会吹口哨,老师和妈妈却说吹口哨是流氓才会的本事,不叫他学。小成有些失望,成钢便偷偷带他躲出门去学吹口哨,成钢的口哨吹的又响又脆,还能变出不同的调调,但小成却怎么也学不会,嘴巴堵得圆圆的,吹出来的却总是空气,后来总算是学会了,却也只是短促的一声,有些滑稽,每次吹出来的时候父子两人都会哈哈大笑好一阵子,成钢说儿子有些“气短”,还把戏词儿上的话说来逗儿子,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小成小,便以为自己“气短”吹不成口哨便是具备了当英雄的条件,自然非
小成小时候,很羡慕同班同学会吹口哨,老师和妈妈却说吹口哨是流氓才会的本事,不叫他学。小成有些失望,成钢便偷偷带他躲出门去学吹口哨,成钢的口哨吹的又响又脆,还能变出不同的调调,但小成却怎么也学不会,嘴巴堵得圆圆的,吹出来的却总是空气,后来总算是学会了,却也只是短促的一声,有些滑稽,每次吹出来的时候父子两人都会哈哈大笑好一阵子,成钢说儿子有些“气短”,还把戏词儿上的话说来逗儿子,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小成小,便以为自己“气短”吹不成口哨便是具备了当英雄的条件,自然非常高兴,但当此刻回忆起这些往事,成钢却觉得一句戏谑的戏词儿却似乎成了一句谶语,英雄都过不去的关口,自然而然也会拦住平凡的小成。但无论如何,总之小成当初和自己学会的吹口哨也算是派上了用场。
所以每个爸爸都应该教儿子一些玩意儿,比如吹口哨,比如打水漂或者打响指等等,这总归是一项技能,也是父子之前情意联系的又一项证明。
成钢小卖店的电话旁扔着一本已经很破旧的“大黄页”,是几年以前从一个收破烂的手里买来的,成钢翻了“大黄页”,寻找小成打来的那个电话的区号,结果是“广西”。成钢很兴奋,很想喊一声,却又急忙把“黄页”合上,特意走到小卖店外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注意到才又返了回来,脸上的笑意都不敢太明显,怕被人知道了。也许那个“黑大哥”的耳目就在附近,如果让他们找到人,儿子难免要吃苦头,想起这些成钢心里很愁,但终究有了一些甜味。
晚上,成钢照例在家守着那台小小旧旧的电视机,正播着一个谈话节目,一个忧愁的母亲再向主持人倾诉孩子沉迷上网的事情,成钢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心里只想着广西究竟离自己有多远,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会不会冷,会不会太干燥,小成是否过得还好。电视上的节目已经接近了尾声,主持人在进行总结性发言:“观众朋友们,网络世界是强大的,从正面上来看能够帮助人们获取更多的知识,开阔眼界,几乎你想知道的一切知识都能够从互联网上获取到。但是它也容易让人沉迷其中,耽误了宝贵的时间,尤其对于孩子便更是如此,我们不得不加以警醒……”成钢站起来走进小成的屋子,床边简陋电脑桌上的电脑已经落了一层尘土,小成曾经饶有兴趣的教过自己上网,怎样摆弄仿佛依稀还记得,成钢几乎是扑到电脑面前,插插头的手竟然有些战抖。
方法有些记不清了,成刚用了很久才打开了电脑并上了网,几乎到了深夜的时候,成钢才从网上找到了一张地图——“广西壮族自治区,简称‘桂’。首府南宁是东盟十国和中国团结合作的聚会地点,素有绿城之美称。”成钢伸出手比量了很久,从地图上看去,广西竟然也离自己这里那么的远,他用手不住的摸着屏幕上那一小块地方,尘土沾满了手指。
第二天一早,成钢出摊很早,他的眼睛红红的,但是还好不会有人注意到。吃早餐的客人渐渐到了,每当有人招呼:“老板,一碗汤圆。”成钢便会探头问道:“有橘子馅儿的,要不要尝一尝。”客人们大都一愣,从来这个小店的汤圆便只有一种黑芝麻陷儿,又甜又香,虽然单一却是让人可以长久光顾的好味道,如今忽然多了一种选择,有的客人便会欣然想要尝一尝,也有的还是忠于一贯的口味,就像遇到凭空而出的新恋情时,见仁见智的选择。
橘子馅儿汤圆端上来的时候,带着一股更加浓郁的甜香,馅儿是橘汁和了陈皮,拌面粉丁香粉和黄油,有些香甜,却有淡淡陈皮的清苦,有人自然是不喜欢,在碗里剩了大半,嘟囔说下次还是吃“黑芝麻”的好了。一天的早餐卖下来,黑芝麻的汤团照例是卖光了,橘子馅儿的还剩下一些,成钢煮了当午饭吃,一口咬下去,甜中带苦的滋味便格外清晰,像具体化了他最近的心情。
昨晚上网,知道了广西特产柑橘,家里有现成的柑橘在,成钢自己做了橘子馅儿的汤团,知道儿子的消息是高兴事,怎能不和他人分享,即便是不能广而告之,但总有其他的办法。秀兰以前在糕点厂工作,没少听她叨唠过各种糕饼馅儿的制作方法,糕饼厂总会把当季最廉价而好处理的水果做成馅料,这种节约成本的办法却无意中帮助了今天的成钢,只是效果很不一样,糕饼厂制作出了成本低廉利润更高的点心,成钢则找到了庆祝自己得知了儿子下落的方式,每一件事都像万花筒,千万个面折射出千万个表象,不好说善恶,不好说因果。
自此之后,一切仿佛有迹可循。成钢陆续又接到了很多个没有声音的电话,电话中甚至连哨音也没有了,但成钢很快乐,甚至已经很满足,他根据电话知道儿子陆续又去了其他的一些地方,每一次儿子换了地点,成钢都要上网看一下当地的自然地理,风土人情。成钢早上售出的汤圆馅儿,也像走马灯似的换过各种各样新鲜的种类,有水果、干果,甚至有时候还有蘑菇或者腊肉,有些品种真是非常的难吃,客人们投诉,成钢便会老实的笑一笑,免费给客人换一碗“黑芝麻”馅儿的汤圆,传统的“黑芝麻”汤圆始终不会出错,也始终忠实的出现在成钢的汤圆摊上。成钢很平净,无奈也好,释然也好,心情宁静下来,日子反而过出一种闲适的味道。
很多个夜晚,成钢便这样追寻着儿子留下的蛛丝马迹孤独的度过,夜晚也并不是很漫长的。往往他猛然抬头的时候,已经到了该准备做汤圆的时候。动手之前,成钢总会仔仔细细的洗自己的一双手,先用肥皂,然后泡消毒水,最后再用热水加洗手液,指头交叉在指缝中仔仔细细的清洗,手心也要细细用小刷子刷过,这些都是秀兰交代过的,秀兰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成钢曾觉得麻烦,想要偷懒,但秀兰不许,她说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尤其是做吃的卖给人家的,更是不能有半点马虎。
糯米团逐一在掌心揉成一个一个的小圆球,用拇指在上面压一个深深的小窝,馅儿料放进去的时候,成钢想起自己曾经总嫌秀兰放的太多。“你这样做生意怎么能多赚钱?”成钢这样跟秀兰说,但秀兰却总是笑,不去理他,只拿着按了小窝的糯米球给成钢看,说:“我小时候我妈教我包汤圆,总说这个小窝就像当娘的心一样,总想让自己的心更深一点,多装下一些对儿女的惦念,就怕不够香,不够甜。”成钢便不再说些什么,秀兰的心好,也许也是因为心里的窝很深吧。
闲来无事的时候,成钢常翻出小成过去做功课用过的旧本子瞧,小成不是一个好学生,作业上的题目总是错的比对的多一些,但是字却写得工工整整,字体也很漂亮。成钢的父亲是原来厂里的文书,写得一手好字,也因为一手的好字在厂里颇为得意,不但工作清闲待遇高而且让成钢也当上了当年人人都羡慕的正式工人,成钢总觉得这是一门了不起的技能,便从小便逼着小成连硬笔书法,小成的字的确历练得颇好,可惜如今已经极少有手书的机会了。所谓时代变迁,在最平常的日子里,也能有所体现,也能很大程度上改变人们的生活。成钢有时想,自己的确曾经为孩子打算过什么,但终究没有帮上他什么。作父母的那种自责,总是有些残忍和苛刻。而每当这个时候,父母便只会记起儿女的好处,错与罪便都由自己去承受,所以自苦,所以无法解脱。
小成和阿兰分手了,在西藏岗巴拉山顶,羊卓雍湖静美得骇人,天蓝云低,阿兰和小成一直交握的手轻轻的放开,各自坠落在自己的身边,孤单虽有些不习惯,但却必须要开始重新温习。景色美得让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但小成却已经明白为什么有人选择在这里结束生命,如斯美景即使是在其中死去,都会认为是一种福气,既然如此,让自己的爱情死在这里,便也是完美的结局吧。
已经很久了,他们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如火如荼的爱情还在那里,从未曾变过。”爱情总是太像儿戏,往往演出得越轰轰烈烈却结束得越干干净净。当爱情已经不在心里缠绵,甚至连分手都变成一种解脱,唯一的一点点怅然,也只是为了曾经那些岁月逝去的凭吊,以及少少一些关于曾经傻过却没有得到结果的不甘心。
曾经,也许是最残忍的一个词汇。
破旧的车站,小成和阿兰各自登上了终点不同的长途车,隔着玻璃窗,距离依然很近,他们互相微笑着,以此作为对彼此的践行。没有眼泪,没有最后的吻,生活其实根本不像电影。车子背向而行,玻璃窗中的人影相互交错,擦肩而过的一瞬,注定代表今生的缘尽。
生活其实真的不像电影,电影只是隔岸观火,生活却是实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