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非常尴尬,连能言善辩的主持人都一时说不出话来,正沉寂着,忽然便从舞台方向爆发出一阵掌声,那掌声虽然孤单却很响亮,大家定睛一看,竟然是新娘子。
佳佳站在倒了一地的香槟塔前面,一双胖乎乎的小手都拍红了,她的脸上竟然还挂着开心的笑,见大家都注意望着自己,忙凑到话筒前面大声说道:“好兆头!碎碎平安嘛。”
一句不通的话却是解围的千金方,宾客们僵住的表情瞬间活络起来,大家忙跟着鼓掌,互相说道:“是啊是啊,碎碎平安嘛。”子濯妈妈也马上放下了正在生气的表情,换上一副眉开眼笑的神情,一个劲儿的跟佳佳爸妈说:“到底还是佳佳这孩子机灵,识大体,我就是喜欢她这一点,这个儿媳妇真是娶对了。”佳佳爸妈心里受用了,一桌子人又其乐融融起来。
……
婚礼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回到家里,宾客刚刚散去,小两口开始了独处的时间,正是应该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浪漫,可子濯却把自己扔在床上,没精打采的。佳佳见了不高兴,却也没说什么,应酬了大半天,子濯也应该是累了。
佳佳换好了衣服,然后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小书包扔在了床上,调皮的对子濯一笑,然后从书包里拽出许多大大小小的红包,嘴里说道:“别没精打采的了,看看这些大红包还不开心,我们发财了。”
子濯心里本能的鄙视了她一下,他不喜欢佳佳这个样子,嫌俗气。可佳佳却已经开始数起了红包,还拿来了纸笔详细的一一记录,妈妈说了,这些礼金数额一定要详细记录,等到别人家有了婚嫁喜事,也好在送红包的数额上有个参考。所以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这下里开心收来的红包总少不得还要再一笔一笔分期分批交出去的,正所谓得不偿失。但眼下佳佳顾不得那些,只为眼前所见的利益便兴奋不已了。
婚礼请的都是一些实在亲戚,所以出手都很大方,红包的数额都很可观,连1000块的红包都算是最基本的起跳价,慢慢点下来,双方的亲友不分伯仲,给的总体数额大差不差。直到所有的红包差不多都拆完了,佳佳在床边地毯上又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红包,红包很单薄,如果不是封口依然是完好的,几乎会被认为是已经掏空了的,佳佳捡起来,交给子濯,子濯把两根指头往里面一伸,掏出一张叠成四折的崭新一百块钱。
只有一百块,小两口瞬间有些摸不到头脑,佳佳接过红包左看右看都没有看到有签名或者留言,一时犯了难,说道:“这红包没有名字,该怎么登记啊。”子濯满不在乎的往后一歪,信口说道:“还记什么啊?一百块钱,算你家亲戚里面得了。”
佳佳顿时拉下了脸,抗议了:“什么叫一百块钱?什么叫算我们家亲戚里得了?一百块钱也是钱,也是心意,你凭什么看不起?!再说了,你为什么就断定是我家亲戚的红包,搞不好是自己打自己的嘴,是你家亲戚的也说不定。”
话音未落,子濯已经跳下床来吼道:“我家亲戚?!我看不起人?!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登记的红包钱数,你家给的红包总额比我们家给的红包总额差300块钱,我不是为了让你面子上好看一些,把这100算在你家总额里面,让差距拉小一点嘛。”
佳佳气的一下子站了起来,把手里掏空的一大把红包皮一股脑扔向子濯,吼道:“你这说的是人话么?!小心眼!没个男人样!”子濯却冷笑着闪到一边,指着满屋子乱七八糟的红包说:“我是没男人样,但是我看你倒是像个糙老爷们!又厉害,又粗鲁!”
佳佳又气又急哭了起来,一把把床上绣着百年好合字样的枕头扔了一个在子濯身上,骂道:“滚,今晚上分床睡。”
子濯躲过了枕头的攻击,回到:“分就分,我不稀罕,谁要你的枕头!”说着踢了枕头一脚,索性摔门出去,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新婚之夜,就这样闹了一个不欢而散。其实小两口都并不是眼里只有钱的小气人,也不是不懂事口无遮拦的毛孩子,事实上是他们心中有根刺,总是梗在那里,就像是一颗坏种子,一嗅出一点点可以发芽的因素便会立即开出一朵带毒的花。归根到底,那个小小的红包只是个借口。
我承认我接下子濯这单生意的原因大部分因为他是个男人。
年轻男人学做菜,真的少之又少。也许在这世界上,男女平等已经成为了理所当然,但在很多领域,男人总是自然而然的袖手旁观,甚至连女人本身都会认同这种旁观。对于做饭便是如此:欢迎客串,但请勿常演不衰。
因为很多女人骨子里也都是喜欢仰望和依靠男人的,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然后围着锅台做饭的行为女人们更多的是希望这是男人偶尔给她们的礼物,用来表现宠爱,而如若成了一种常态,拜托,那也的确是太那个了。
诚然,也有男士对这方面极富兴趣,但通常也碍于面子,只肯躲起来如同修炼绝世武功般的在家里练习,而大大方方的出来拜师学艺,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除非是想做专业的厨师,那就另当别论了。
男人、女人、厨房,总是显得那样的微妙,有些试探、有些犹豫、有些急于想摆脱、又有些不甘于让出的复杂情绪。有时觉得它是一块阵地,有时又觉得它是一块失地,我们都无需不愿意承认。
我这里从来没有过男性预约的客人,子濯是第一个,所以怎么样我都要让他来学习的意愿成型。而当看到子濯的申请表格的时候,这种想法就更加坚定了。表格是这样填写的:
姓名:钱子濯
学习目标:回锅肉
目标意向补充:学做回锅肉,让老婆吃满意了就会跟我离婚。我要离婚!
简单明了,我真的有几分欣赏。一种单纯而带着楞劲儿的坦白,是某个年龄段所独有的,对于已经失去的我来说,回头看到,竟是觉得有些眷恋的。
子濯顺利的来了,他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年轻,有种自己并不察觉也不愿意承认的单纯。他故意皱着眉听我例行公事一般的讲解一些注意事项和学习规定,他装作很仔细很用心的听,实际早就漫不经心,我了解他的心急,却故意慢吞吞的绕着圈子,他的不耐烦渐渐掩饰不住,左右脚交替在桌下变换着姿势,心浮气躁。
终于,他打断了我:“池小姐,我已经认真读过报名前的注意事项了,我想我们是否能先谈谈我要学做的菜?”
我笑了,他终于装不下去,这样很好,我们都会轻松一些。并非是我故意寻他开心,只是不了解客人的性情我又怎么能选择对的方法给他们上课呢?教学做菜的过程也是一种方式的相处,沟通的形式就很是关键。子濯是个急性子的年轻人,这是我初步的了解。
我把阿白送来的那壶“银针”斟出一杯递给他,缓缓应道:“先喝杯茶吧。菜的事情没什么难度的。”
他却显得更加急切,似乎有些放心不下:“我一定要在这一两个月中做出最好吃的回锅肉来,您多帮帮我吧。”
我喝了一口茶,不着急说话,我刚刚已经给过了承诺,并不想如他所愿的那样再三保证,像是一个同谋。
想不到子濯却霍的站起来,向我鞠了两躬:“您一定要帮帮我,不瞒您说,我来这学做回锅肉也是被我老婆逼得,我们已经没办法过下去了,但是她不离婚,她刁难我,让我做饭给她吃,她吃满意了就答应跟我离婚,我不会做饭啊。我知道她最喜欢吃回锅肉,我一定好好学,好好做,我要做出好吃的菜给她吃,让她能放我一马,我真的必须要做到的。”
很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学做菜来讨老婆欢心的男人并不新鲜,却第一次遇到学做菜来讨好老婆换取自由的男人。不好说是可气还是可怜,我只是一个不了解内情的旁观者,并没有判断的资格。
于是我站起身,做了送客的手势,但口气依然和缓的劝到:“教好这道菜对我并没有难度,学好这道菜是你需要做的努力。我们约好的日子见吧。”
子濯礼貌的和我告别,临走时眼里竟还闪烁着期待和恳切,毫无心机的掩饰,反而更令人觉得茫然。
子濯和佳佳的婚姻会形成这样的局面其实是他们两个谁都不觉得意外的事情,尤其是子濯,他甚至乐于看到这样的结局。子濯从一开始便不满意佳佳,佳佳性格倔、嘴巴厉害,而且不漂亮,并不是子濯喜欢的类型。
子濯喜欢思雅,这点佳佳知道;子濯和思雅已经是多年的情侣,这点佳佳也知道;但是子濯的妈妈不同意子濯和思雅在一起,而极力撮合子濯和佳佳,这点佳佳更是清清楚楚的知道。其实在外人看来,佳佳的努力是有一些委屈的因素在里面的,但是没办法,佳佳就是喜欢子濯,从小就喜欢,所以佳佳心甘情愿的接受着两家父母的安排,并在他们的推动下“击败”了思雅和子濯结婚,子濯的心有所属,佳佳装作不知道。
其实如果不是思雅的退出,佳佳也是未必有机会的。
思雅出现在子濯的视线中,几乎是以一种女神下界的姿态。在浪漫的如同乌托邦一般的校园里,思雅穿着白色的长裙从礼堂的台阶上走下,凡间几乎一半的男孩便都被摄去了魂魄,中毒最深但却唯一得到解药的一位便是子濯。在子濯眼里,思雅便是完美的,她美丽、安静、清雅得永远像高山流水,在子濯心里,思雅也是无可取代的。所谓千金易得,知音难求,子濯觉得自己和思雅的灵魂契合度总是能达到人类极限的高度。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工作两年他们一直携手走过,思雅便是注定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子濯早已经这样根深蒂固的认为了。
可惜一切看似一眼便可看到底的故事便总会有变数,子濯和思雅的爱情其实也并不是一番风顺的。隐隐的乱流便是子濯妈妈的反对,这股力量逐年加码,从大学时代的不置可否到研究生时代的暗中拆散一直升华到毕业工作时的明令禁止,越演越烈。
子濯的妈妈对思雅的反感根深蒂固,但她的喜好却也不难琢磨,像子濯妈妈这样的父母其实都是类似的,她们的心里儿子所在的是一个至高无上的高度,而儿媳只能占据一个辅佐的位置,所以她们欣赏的儿媳妇必须是善于家务善于生活善于管理丈夫的类型,统称为“过日子的人”,佳佳便是一个典型,而思雅便是一个反面典型。
思雅在工作上的能干和家务上的生疏被她们视之为“不顾家”;思雅的清高被她们解读为冰冷得“不懂人情世故”;思雅的现代派被她们视之为“自私”而会让她们的儿子受罪。所以子濯的妈妈非常反对思雅和子濯的恋情,这种反对是不容辩驳的,是必须要子濯从中二选一的。
子濯最初低估了妈妈反对的力度,并心存幻想,打算依靠怀柔政策和锲而不舍来打动妈妈的心,而子濯妈本人的态度则永远只是那四个冰冷的字:“坚决反对!”子濯已经做好了负隅顽抗的准备,他大义凌然、视死如归,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可惜思雅并不配合子濯,子濯妈的反对给了思雅无法释怀的挫败感和羞辱感,使得思雅已经萌生了退意。思雅认为自己这样的女孩是不该遭受这样的待遇的,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莲,只需出污泥而绝不需要和污泥战斗,她只想静静绽放在某处等待懂得欣赏的人去欣赏,要她苦苦哀求的努力,她其实并不希望自己做到。所以也许子濯和思雅曾经契合度非常高的灵魂其实都存在完全陌生的反面,一转身,也许就是一辈子。
思雅和子濯分手的那一天,依然是以一种出尘的优雅方式完成的。那天刮着不大不小的北风,思雅向子濯表明了心意,然后客气的握了握子濯的手,之后转身飘然而去,她颈间的白色围巾随风飞舞,在空气中画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她的手拂过被风吹乱的长长的头发,姿势很眷恋,却始终不曾再回头看子濯一眼。子濯发现,思雅从他视线中离去的姿势和出现时一样都是如女神般的仙袂飘飘,没有原因,没有结果。
子濯就这样“被失恋”了,佳佳只允许他失意了一个星期,然后便开始了狂轰滥炸和乘胜追击,佳佳有双方父母的支持,战斗力是惊人的,子濯常常觉得自己的生活中被佳佳和自己的父母联手无孔不入,烦得久了,连麻木的感觉都渐渐退去,子濯想获得安宁,他知道他必须交出自由来换取。
有些悲壮,舍我其谁。既然没有了对的人,也许谁都可以是那个人。子濯在“被失恋”之后很快“被结婚”,后来回想起这一段,他自己也总有些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