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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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禅-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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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晓得,是什哩事情,才结婚半年,小夫妻大吵了一顿,四丫头把房间里家具砸得稀巴烂,溜回家来。养生堂药房请出几次人来,带她家去,她竟然说,要她过去,就抬着棺材过来,接她的尸首,话说到这个份上,看来小俩口也就这样散板了。街头上有人嚼舌头,说开药店的,自家小伙的病总治不好,成了没用的废物,砸养生堂的牌子喽。范家老俩口疑疑惑惑,毕竟是自家身上掉下的骨肉,情愿把她养在家里,再也不催促丫头回婆家,那边从此也不来要人,大家相安无事。睁只眼闭只眼过吧,等于是不曾嫁出门的老姑娘罢了。

  现在,这老果丫头走在前头,嘴里吟唱着《长生殿》里的词曲,显然是意犹未竟:

  “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

  她唱的唐明皇曲调,接着手臂一扬,指着范锦海。范锦海唱起杨贵妃在《密誓》里的曲调,跟了上去:

  “提起便心疼,念寒微侍掖庭,更衣傍辇多荣幸。”

  范锦海停下来,又指二姑娘范锦琪,范锦琪顿了顿,柔柔地唱道:

  “瞬息间,怕春老花无剩,宠难凭。”

  她停下来,等着大姐。范锦熙摇手道:“闹了一晚上,还嫌不够啊?我不会唱,不唱了——”范锦婷哪块肯依,过来抱着大姐,要她往上接,范锦熙被妹子闹得没办法,只好敷衍着唱了两句:

  “论恩情,若得一个久长时,死也应;若得一个到头时,死也瞑。”

  范亦仙见姐姐们唱得热嘈,戏台上的激情又出来了。他掏出手绢,一甩一扬,翘起兰花指,唱起贵妃醉酒后的曲调:

  “态恢恢轻云软四肢,影朦朦空花乱双眼,娇怯怯柳腰扶难起——”

  乔小玉喉咙发痒,跟儿子合唱道:

  “困沉沉强抬娇腕,软设设金莲倒退,乱松松香肩掸云鬓,美甘甘思寻凤枕,步迟迟,倩宫娥搀入绣帏间。”

  幽兰吐芳,昆韵雅声,范家天井里,夹弄间,回旋着悠扬的曲调。月华似水,古色古香的庭院,与宛约唱腔融为一体,拉长了人们的绵绵思绪。让人怀念起斑驳残缺的砖墙间,那两扇油漆剥落的大门,砖墙上瓦缝里的青苔。也让人想起,范家绷架上的那些发绣,和着咿咿呀呀的管弦丝竹,荡漾出来的古典情怀。

  “啪啪啪啪——”张万太拍着巴掌,从桂花树的阴影里走出来,他的肩上,仍然站着那只在戏场里打了败仗的“吕布”。他大声说道:“好听,好听,不过还是小姨娘和亦仙唱得最好,最正宗!”

  范锦婷在夜色中乜了他一眼:“啐,就数你会拍马屁!”

  “嗨——深更夜晚的,早点歇息吧!”站在庭院间的范天行,听见儿女们斗嘴,吆喝了一声。

  廊道里的女眷们霎时闭了嘴,随着一阵杂沓零乱的皮鞋声,一行人转过月亮门,望见范天行迎着门廊,站在天井中间青砖拼接的福字上。范天行转脸问道:“小伙啊,可是又去唱曲了?”

  范亦仙站住身子,喉咙里哼出一声:“嗯哪——”

  范天行脸色发沉,说:“明朝子啊,要么还是到母里师范念书,要么跟我去粮行走走,已经十六岁了,男伢儿要做男伢儿的事情,天天跟着女人儿后头,绣花唱曲的,惹人家发笑呃!”

  范亦仙摇摇头,说:“拜拜,学堂我已经上过了,不想再去,粮行过几年再去也不晏呃。”

  范天行有点恼火,嗓门大了些:“你这个小伙,怎呃弄法的?块块跟旁人不一样啊?”

  难得见到父亲朝自已发火,范亦仙有点窘,涨红着脸站在天井里。范天行对儿子发了火,又舍不得起来,低下头,捧起水烟,吧嗒吧嗒地吮吸着。乔小玉赶紧跑过来,搀起儿子,说:“不作躁不作躁,明朝再商议——”

  范天行又是摇头叹气,一甩手,推开上厅的落地隔扇,进屋去了。

《绣禅》第二章(7)
9

  两天后的傍黑时分,夏家钱庄小姐夏珈慧,蹦蹦跳跳地跑到范家大院,她要找漂亮的亦仙哥哥,跟他学发绣,唱戏文,这时,范家大院里正一片乱腾。范天行捧着水烟*,在天井方砖地上转来转去,象一只没头的苍蝇,焦躁不安。转到中厅的黄桷树下,他站住脚,对着树荫里的窗棚格子喊道:“小玉啊,叫你少跟那些戏子搭讪,你不听呃,前几天,可派到带小伙去看什哩倒头戏,现在好了,小伙总被人带走了吧——”

  乔小玉在房里嘤嘤地啜泣,低声说道:“老爷,你别作躁,人是少不了的,再说,我不也是戏子出身嘛——”

  乔小玉刚嫁到范家时,总是心神不定,她留恋戏班子里的漂泊生活,那么多大哥哥大姐姐照应着她,如今把她一人,撂在这幽深的大院。她常常对着镜子,涂胭脂,画眼圈,贴片子,化妆逸当,就对着镜子里的人儿唱,唱到动情处,便泪流满面。范天行晓得她年纪小,想家了,就让和乔小玉年龄相仿的大丫头范锦熙陪着她,和她一起绣发绣。又托人从上海带回一只手摇留声机,每天下午叫王妈摇着留声机,放一些软绵绵的曲子,打发闲暇时光。

  乔小玉嫌不过瘾,让人捎信,请远房表弟华燕翔夫妇,带戏班子过江,来海亭城唱戏,头一回唱了半个月,就把在台口踮脚看戏的小伙迷住了,回来缠着姆妈,跟着她描黛眉、搽口红、涂胭脂,学唱杨贵妃、杜丽娘。小伙长得眉清目秀,经她悉心收拾打理,竟如天上下来的仙女,高兴得乔小玉拍着巴掌喊好,嘻嘻哈哈跟他搅和在一起。中厅庭院间,花团锦簇,十分热嘈。对门秦姗梅和严筱玫姑嫂二人,带着巷底夏珈慧,有时也来凑热嘈。那些绷架上的发绣,也许得到了软糯柔宛曲调的滋养,更见神采。

  也不怪老爷作躁啊,如今,这小伙假戏真做,越陷越深,现在,又跟着华燕翔戏班子走了,难道他真要抛开这偌大的家业,去做那颠流离的戏子不成?乔小玉浑身焦躁起来。早上起身,她望见对过范亦仙房门大敞四开,急忙进房张望,儿子床上空空如也,走遍几进庭院,也没看见范亦仙的影子。这才想起,他昨晚曾经说起,要跟着华燕翔戏班子,到江南转转,当时并不在意,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乔小玉急惶惶地跨进上厅,叫起范天行和唐欣芝,三人带着吴三王妈,跑出丹桂巷,沿着玉带河,向南门口奔去。只见远处水色苍茫,几点帆影,云里雾里,隐隐约约。南门口码头边,一排榻子门里,走出一个老人,从斜襟夹袄中摸出一封纸,递给范天行。范天行打开一看,纸上写道:“父母在上,恕儿不孝,跟着华老师去江南走走,几个月就回转,勿念。”

  范天行看罢,气急败坏,一跺脚,撕碎纸头,撒在玉带河上。看着随风飘散的碎纸,几个人的心,就有点破碎疼痛的感觉。范天行闷着头,沿着来路,吭哧吭哧地往回走,唐欣芝颠着小脚,一路好言相劝,三人气喘吁吁地回到丹桂巷。

  几个女儿,见父母回来,从月亮门里迎出来。范天行在上厅坐定,把水烟*往桌上一掼,对面前女儿说道:“你倷总是养儿窝女的人了,不能再疯疯颠颠的佯花唱曲,从今往后,你倷好好在家,做做针线活,那个什哩昆曲,不要再唱了,再唱,就要冲家了呃!”说着,他朝茶几边的乔小玉瞪了一眼。

  女儿们见到父亲发火,噤若寒蝉,不敢吱声。乔小玉觉得老爷的眼睛,朝自家身上剜来,但江南戏班子是自家请的,儿子唱昆曲是自家教的,自知理亏,垂下头来,自责不已。

  范亦仙是在早更头离家的,那时天色熹微,范家大院逸逸当当地酣睡着,天井墙脚边,几只蛐蛐在瞿瞿地叫唤,好象问他:今朝太阳从西边出呃,少爷大清老早起来做什哩?他朝对门望望,又探头朝后进上厅看看,庭院里一片静谧。他拎起皮箱,轻手轻脚地拔卸门闩,溜出大门,径直朝玉带河边跑去。

  纪福大桥下,华家班子的木帆船已经装备停当,正要抽开跳板,扬帆开船。范亦仙拎着皮箱,弓着腰身,蹦上船去。

  华燕翔夫妇守在舱口,正在吩咐船夫撑篙行船,忽然看见范亦仙跳上船来,十分惊讶,一齐问道:“范家少爷,你怎呃来了?”

  范亦仙放下皮箱,掏出手绢,掸掸手上身上的灰尘,晃着颈项扭着腰肢说:“我想拜你倷为师,跟你倷到江南唱戏。”

  华燕翔大吃一惊,说:“这怎呃使得?我倷不能带你走,范家老爷见少爷没得了,不晓得怎呃作躁呢。”

  旁边的隋子怡也说:“范家少爷,你不能跟着我倷,我上回在后台,可是跟你说的笑话,千万不能当真啊!你要走了,小玉姐姐不晓得怎呃怪我倷呢。”

  范亦仙一甩手绢:“哎呀呀——看你倷说的,什哩大不了的事情呃?昨朝晚上我已经跟姆妈说了,我跟你倷转个一年半载,还会家来的。”

  “不中!”华燕翔断然拒绝:“这个担子,我倷担当不起,把人带走了,往后我倷可有脸面,再来海亭城唱戏?你就别难为我倷吧。”

  华燕翔说得斩钉截铁,范亦仙楞怔着,眼睫毛扑闪扑闪的,两行晶莹的泪珠,顺着面颊间雅致的线条流淌下来。他揩着眼泪说:“不带我走,我就跳了这玉带河算事!”说着,扭着腰眼,摇摇晃晃地跑向船边。

  隋子怡赶紧冲过来,挽着范亦仙的膀子,作躁道:“哎哟哟,你这个小兄弟,犟头立颈的,不要冲动,再商议,再商议——”

  双方僵持了一会,隋子怡扭头对华燕翔说:“不能耽误今朝晚上通州的场子,要么先带他走吧,回头再打招呼。”

  华燕翔看到范亦仙十分任性,也一筹莫展,叹了口气,说道:“要带你走,也不能让范家作躁找人啊,你写封信丢下来吧。”

  范亦仙见有所通融,从皮箱里摸索着拿出纸笔,写下便条,颠着步子,返回岸边,从傍河店铺门缝里塞了进去。

  事到如此,华燕翔不好推辞,站在船头,默默地望着范亦仙又踏上跳板,晃荡晃荡地上船。他回头对船夫招呼一声:“开船。”便弯下身子,拱进船舱。

  木帆船扯起风帆,在通榆河上行走一天,到通州城演出了两场,又登船南行,一转身,滑入烟波浩淼的长江,过了江,就是华燕翔的家乡了。

《绣禅》第二章(8)
早上,范亦仙站在甲板上,昂首挺胸,朝远处望去,浩浩荡荡的江风,迎面吹来,冉冉升起的朝阳,洒下金色光芒,他长到十七岁,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浩荡的画面,没有经历过这么富有诗意的行程。现在受到这壮阔场面的感染,似乎心胸也豁达亮堂起来。与华家班子朝夕相处,让他亢奋不已,他常常从满舱脂粉香气中拱身出来,登上甲板,抒发情怀,学着隋子怡她们,站直身子,扭动颈项,“哦哦啊啊呀呀——”地吊起嗓子。船头在卟哧卟哧吃水前行,他的心也卟通卟通激烈跳动,几缕心绪,早已飞到那块诞生百戏之祖的地方。

  一路上,华燕翔夫妇悉心照料这位公子哥,华燕翔教他唱念做打,隋子怡教他旦角唱腔。其实,他们的心情很矛盾,遇到这样的知音票友,他们感到高兴,作为三教九流的戏子,他们只是有钱人寻乐消遥的工具,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范家作为海亭城商贾富豪,这么器重他们,让他们心存感动。正因为如此,现在带着范亦仙上路,又觉得对不起范家,范亦仙毕竟年幼,往后再见到范家人,怎么解释呢?

  就这样,他们在忐忑心情中颠簸着,到了陈墓古镇,据说这儿因一座姓陈的皇妃坟茔而得名,离昆曲的源头千灯老街,距离不远。不愧是昆曲的故乡啊,与海亭城的深沉凝重,古朴厚拙不一样,这里的村舍林木,似乎是簇新清鲜的,在温润的流光中,显示着生命的活力。纵横交错的溪河汊流,象昆腔那样延绵宛约,散散落落的田畦房舍,象昆剧背景那样媚秀鲜亮。倒象一幅素淡清隽的水墨场景,远山含黛,近水氤氲,草木如诗,溪流如织。温柔的水,委蜿的路,消融了许多凡尘恩怨。这儿又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舟楫往来,风物雅丽。于是衍生出许多文人墨客,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怪不得当年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赞誉它,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之地。范亦仙明白了,昆曲和苏绣,也只有在这块落地出生了。

  在陈墓住了一些时日,华家班子演出了几场,闲暇时分,隋子怡教范亦仙唱曲儿,范亦仙便教她绣发绣,大家相处融洽。接着,华家班子的帆船,从阊门进城。在华燕翔的指点下,范亦仙登上怡园戏台,与华燕翔联手,演出《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折子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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