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奔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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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奔的年代-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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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铁匠的话语使谭渔仿佛又一次听到了锤子和铁皮撞击的声音,他如同一具没有思想的躯体跟着那个汉子穿过堆满铁皮制品的出厦门面,来到屋子里。屋子里光线很暗,谭渔一时不能适应,眼前一切都恍惚不清,连同在他面前不停地叙说的汉子。他在白铁匠的指点下坐下来,汉子朝里间喊道,小荣,给客人倒茶。
  谭渔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屋内的光线,他听到里间响起了脚步声,恍惚中看到一位已经长成个子的少女从里屋走出来,在她的脸上透出了锦的影子。白铁匠说,这是荣,锦的妹妹。
  谭渔没有听见荣对他说什么,只看到荣朝他笑了笑,扭着身子给他倒了一杯水。杯子里散发着白色的气体,那气体如同白铁匠的话语散布在空间,谭渔感到有些发冷,他的视线穿过屋内的阴影看到了洒满阳光的街道。街道的对面正巧有一家卖油茶和包子的铺子,这使谭渔产生了一种渴望,他想到阳光里去喝一碗油茶吃几个包子祛祛寒。他站起来对白铁匠说,你有生意,先忙,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也中,别走太远,他们可能一会儿就回来。谭渔起身往外走,他的食欲越来越强烈,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就在一家包子铺的小桌边坐下来。
  谭渔感觉到包子和油茶完全没有了以前的味道。他坐在临时支起御寒的布棚下面,望着面前一座青色的楼房发呆。白色的雪花开始从空中零零星星地飘落下来,他不得不又一次把目光投向那个站在盛油茶的蓝色的大肚子细嘴巴暖壶边的中年妇女,并对她说,这里真是大同街吗?
  街口不是写着牌子吗。
  这里的房子呢?
  啥房子?
  那些带出厦的房子。
  中年妇女笑了,你这人,你没看现在这里已经盖起了大楼?
  以前住这儿的人搬哪去了?
  千把口子,哪都有。
  你知道有个叫汪丙贵的吗?
  汪丙贵?不认识。
  就是那个砸白铁的。
  砸白铁的?哦,知道知道,有一年街里一家姓周的失火,把两口子都烧死了,他们留下两个闺女就是他收养的。那个时候,这闺女她爹和你说的白铁匠,都在街道的白铁社里上班,后来那个大闺女就嫁给了他儿子汪毛,对,他家就姓汪。
  这我知道。
  你是他家亲戚?
  算是吧,不过我也好多年没来了,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这一街两边全是两层小楼。。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一章 1993年元月18日(5)
那是,扒了六七年了。
  你知道他们现在住哪里吗?
  不知道,好些年了。中年妇女说着去应付两个新来的吃客。谭渔用手搓了搓有些干涩的脸面,而后慢慢地站起来,走出棚子。他发现飘飘扬扬的雪花正在慢慢地改变着眼前这条陌生大街的色彩,那条狭窄的,两边满是小楼的大同街仿佛已成了他从某部电影里看到的一个画面,迎风飘扬的幌子和拥挤的人群在他眼前的银幕上晃来晃去。就是这个时候,他在那画面里看到了锦,由于阳光的缘故,谭渔没有看清锦的面容,谭渔只看到锦那被阳光所包裹的身子,锦的身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幻化出来,是那样的清晰。
  锦。
  谭渔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激动而颤抖,在项县繁闹的大同街的空间里显得很虚弱,但锦听到了那声音,锦停住了脚步。谭渔察觉到锦在看到他时脸上奔过的惊慌,一卷纸从她的手里落下来。有一个长着三角眼的青年走过来弯腰拾起了那卷纸,后来谭渔才意识到这个人就是汪毛,可是当时谭渔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仔细看—看汪毛的样子,这么多年来汪毛留给他的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谭渔听到锦对汪毛说,你回去吧。
  你哩,你咋不回去?
  我不回去,我同学来了。她指了指谭渔说,我们去找同学办事。
  汪毛看了谭渔一眼,从他身边晃过去。谭渔闻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一股生铁的气息,他心里不由打了一个寒战。谭渔看了一下汪毛的背影说,他是谁?
  锦没有回答他,锦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锦说,你不该来。
  锦。
  锦把脸扬起来,阳光下锦的面容有些苍白,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把头垂下来,她说,走吧,咱走。
  谭渔茫然地行走在项县陌生的街道上,雪花在他的四周默无声息地飘落,匆匆而过的行人仿佛证明时光已接近午夜,一种飘游异乡的孤独感涌上了他的心头。锦,你在哪里?现在我来到了你的身边,你在哪里?谭渔在心里默默地叙说着,我现在是你的客人,却找不到客居的地方,锦,你在哪里?
  雪已经肆无忌惮地白成了一片,项县陌生的建筑在谭渔沙沙作响的脚步里不停地抖动。谭渔在一条小街口的铺子里看到了一个身穿大红毛呢制服的姑娘,那姑娘图画一样挂在柜台后面痴痴地看街道里的雪。谭渔咽了一口唾沫走过去,说,请问,南关小学往哪走?
  南关小学?画中人苏醒过来,她重复了一下谭渔的话,然后接着说,往东,看见路南那座白楼了吗?对,白楼,白楼东边的大门就是。
  谢谢。谭渔忍不住对姑娘说了一句礼貌用语。在以往的日子里他很少用这样的语言对别人讲话,这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浅薄。他一边往东走一边嘲笑自己,这场洁白的雪就是来净化我的灵魂的吗?出现在他面前的挂着南关小学牌子的大门使他突然想起他曾经在颍河镇小学度过的那十几年的教师生涯,想起了兰草和他的儿子。孩子们的喧闹声如眼前洁白的雪花蜂拥而至。他看到许多孩子在飞雪里奔跑,洁白的雪撒遍了校园里的角角落落,就像那片永不苍老的阳光,阳光如雪一样布满了谭渔的思想。他说,就是这吗?
  锦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他一眼说,就这,吴艳灵一毕业就分到这学校里了。
  还教音乐吗?
  教,她们几个都教音乐,赵静在附小,雷秀梅在回小。他们一同穿过一条长长的砖铺甬道,甬道上满是雨天积下的泥块,冬日的树和两边的教室都显得干涩无味。在第三排的某间教室里传来了琴声,一个女高音在琴声里悠扬地飘动,谭渔一下子就听出了那是吴艳灵的声音。在春季或夏季的早晨,谭渔往往站在二楼宿舍的窗子前倾听从楼下琴房里传出的琴声和歌声,那些他熟悉的曲子往往如同山间的小溪一样从他的耳孔里丁冬丁冬地流过,然后灌进他饥渴的脑际,这是他常常在早晨不去湖边写生的重要原因。寝室里空无一人,在四张上下铺铁床空当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图画,油彩的气味穿越谭渔的肺腑,涂染着他的某一种情绪。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章 1993年元月18日(6)
就知道你在屋里。
  谭渔没有听到推门的声音,在清晨的光辉里,他看到锦走进屋来。
  锦说,你老是待在屋里。
  我在等你。谭渔说,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
  我想给你画一张像。
  我也是。锦说,我也想给你画一张。
  是吗?那就画。
  谁先画呢?
  谁先画都一样,反正一个缺不了,画与被画都一样。
  谭渔笑了,他把锦让到窗前,在一张木凳上坐下来,自己退到床边支起画夹。我早就想给你画一张像,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就产生的想法,我每天都立在琴声里重复我的这个想法。
  琴声?
  是的,你听,琴声。
  琴声和着酥甜的女高音在某个遥远的春的早晨从窗口灌进来。谭渔说,这是咱班同学唱的吗?
  是,吴艳灵。锦回身对谭渔说,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告诉她一声。锦穿过一排房子的阴影,在一间教室的门前停住,琴声和学生们的合唱声停止了,接着谭渔看到了从教室里走出来的吴艳灵。吴艳灵在夏季里常常爱穿一身白色的衣裙,她细细的身条如同梨花仙子在众多的目光里游动。现在的吴艳灵脱去了白色的长裙,臃肿的冬装仍遮不住她的秀气。吴艳灵在冬日的阴影里朝谭渔摆了摆手,然后他在锦的带领下又穿过两排教室,在甬道的尽头停住了。
  锦对谭渔说,她就住在这里。这是一间让谭渔羡慕的单身宿舍,一进去谭渔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芳香,那种芳香在冬季里很少能闻到。一道鲜亮的白底红花布帘把吴艳灵的闺房分隔成两半,布帘遮掩了许多让人怀想的秘密。谭渔在桌前坐下来,一幅摆在桌面上的吴艳灵的照片呈现在他面前,她那无与伦比的鼻梁和自然的鬈发再次使他想起春日某个早晨涌进他窗子里的琴声。那琴声使他感到一阵眩晕,他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眩晕。他忙扶住路边的墙壁停下来,他扬起头,越来越稠密的雪花不停地落在他的脸上。这时他听到一阵铃声从飘雪中传过来,随后,孩子们就喊叫着踏着掺和了积雪的铃声往教室里奔跑。谭渔站稳身子,他看到一个头戴灰色线帽的女教师朝这边走过来,他迎上去清了清嗓子朝她说,哎,请问,吴艳灵在吗?
  谭渔问完就愣住了,他透过飘扬的雪花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尽管褶皱和迟钝几乎改变了她的面容,但他还是在相隔多年之后一下子就认出了她,他说,吴艳灵。
  你是?
  谭渔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那声音如刀子一样划过他的胸腔,他看到一个身穿白色衣裙秀色可餐的女子唱着他熟悉的曲子随着某个春季的轻风飘然远去。他说,你认不出我了?
  有点面熟。
  我姓谭。
  姓谭?五柳镇的老谭吗?
  不是,我是你师范的同学,谭渔,画画的。
  谭渔?呀……谭渔!咋是你?走走走,上屋去。谭渔跟在吴艳灵的身后,感到她说话的声音就像一片枯干的树叶在冬日的树枝上摆动,那声音刺得他心痛。他跟着她来到一间房子里,这间房子又把谭渔带回到十多年前,只是一切显得陈旧而破败。由于家具的增加,房子的空间变小了,这间厨房与卧室并用的凝聚了吴艳灵部分生命的房间在这个飘雪的日子里显得更加阴暗。谭渔看到那道白底红花的布帘仍旧挂在那里,但已经肮脏不堪,一片又一片发黄的水痕使布帘仿佛被火烤焦了,生命的历程已达到了终点。吴艳灵走过去把布帘撩起来,谭渔看到一张大床上纷乱地堆放着一些衣服,许多年前那挂布帘留给谭渔的神秘一下子消失了。他看到吴艳灵朝他张嘴说话,但他听到的却是让他心疼的沙哑的声音。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章 1993年元月18日(7)
让你见笑了,屋里乱得不像样子。
  谭渔不敢正视吴艳灵,他咬了咬牙,终于艰难地吐出了以下几个字:你老了。
  老了?还能不老?都三十多了!我们毕业多少年了,1980年,现在是1993年,一晃都十四年了!还会不老?你忘了,初毕业那一年你和锦一块来看我,唉,对了,锦死了你知道吗?
  你说啥?谭渔吃惊地睁大眼睛,突然而来的锦死亡的消息使得谭渔目瞪口呆,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她死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
  天哪,你咋会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她都死了三年了。
  谭渔看到吴艳灵灰色的线帽在他的视线里旋动,他晃了两下险些倒下去。他叫—声锦,头就重重地跌撞在桌子上。
  三年多了,暑假里,喝药死的。我记得那天热的要命,一早我就满头是汗,热得我只穿了一条裤头,谭渔,也不怕你见笑,咱们老同学,到了这个年龄,还穷讲究个啥?反正学校里放假了,整天都不会有人到学校里来,哪像咱们在师范那会儿,那会儿多讲究?你看看现在我这个家,咋讲究?没法讲究。唉,有时候看看人家,想想自己,我就不想活了,越活越没劲,可是死了又咋着?就像锦。锦死了,啥都没有了,啥都看不到了,还不如我这个样子干活着,常言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谭渔,锦的婚姻你知道吗?你一定知道,恁俩在学校好得就像一个人,咱班的谁不知道?那个时候谁都说你俩会结婚,可是结果她嫁给了汪毛。锦一定很苦,我知道她爱你,她临死的时候还叫着你的名字。谭渔,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想听吗?想听就别哭……你一哭我就讲不下去……别哭,我知道你会挺得住的,因为你是男人。说实在的,在项县我们这些同学当中,我和锦的关系最好,赵静呀、雷秀梅呀,都没有俺俩近。现在她们都比我强,赵静在邮局,邮局是好单位。哎,对了,我这里还有她家的电话号码,232952,记好。还有雷秀梅,雷秀梅早就不教学了,现在开出租车,光整容就整了两回了。她家里也有电话,223068。我都给你写在纸上,别忘了……
  谭渔把手掌从脸颊上移开,在吴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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