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如海看着这个年青人,不知怎么竟有一种可亲的感觉。他与他拉起了闲话,问他在银行里工作多长时间了,问他对全县经济的看法,问他现在市场上流通中的货币与商品的比例。杜地一一回答了。杜地走时江如海又对他说:“以后工作或者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了,需要帮忙的话,你尽可以找我。”杜地表示感谢。
42岁的江如海是一个文质彬彬的汉子,白净的脸庞使他看上去像戏台子上的文弱小生。但他目光里的沉静与深遂又使人觉得他是一个有思想有头脑的人。江如海是目县人。1963年出生于目县一个小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一个教师,母亲是一位农村妇女。江如海在家乡上了小学与中学,高中毕业后考入了省农林科技大学。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夫县农技站工作。他在农技站工作了七八年时间,在这里被提拔担任了副站长。后来一年金岭市政府招考公务员,他应考当上了市长秘书。他跟着吕恒市长工作了五年时间。后来吕恒调走时把他提拔到夫县担任了副县长。后来他在目县又担任了常委副县长。千乔县与目县是邻县。在他来千乔县之前,他就向一些在千乔工作的大学同学咨询千乔的情况,他们心目中的千乔县守旧势力猖獗,人们观念保守,民众爱告状。这些同学甚至劝他不要去千乔县了,最好能在目县提上去更好。可是这能由得了他吗?
江如海调到千乔县当县长之前,千乔县的县长是肖昌,他与县委书记车伦之间存在过节,外面盛传他们两人大搞不团结。千乔县的人们在下面议论时,都认为车伦要离开千乔县是毫无疑问的,因为从舆论看,或者从县委书记与县长在全县人民心目中的地位来看,车伦都稍逊肖昌一筹。车伦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外出引一次资,要花去千乔县人民的血汗钱几十万元。而肖昌却从未有此奢侈。相反,肖昌总是精打细算,把一分钱狠不得当作两分钱花。肖昌主管财务,所以车伦要报销时总是要肖昌签字,而许多时候肖昌却对车伦的报销拒签。肖昌这样办常常让人们感觉到他的胆子真大。是呀,敢于向县委书记叫板,这个人的胆子还小吗?千乔县县级机关的中层领导与一般干事都在心里挺佩服肖昌的,觉得这人有水平,而且很正直,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人们大吃一惊:肖昌调到市上一个处级部门当领导去了。而车伦还是县委书记。车伦在肖昌走后显得更加踌躇满志,洋洋自得。肖昌走后不久,江如海从目县调到千乔县担任了县长。
这天上午,江如海没有坐车,与办公室主任韩兴国一起徒步绕着县城的马路转圈子,他们从县政府大院出发,先来到县城的南关,这里是县城的朝阳路,西宝北线从这里通过,一条朝阳路把县城与南关分了开来。在朝阳路的十字路口,江如海停下脚步。一个年轻的交通警察正站在十字路口的岗亭上指挥南来北往的车辆,他的手势刚劲有力,身子站得笔直,在岗亭的下面,也站着一个警察在协助指挥。江如海站在公路一侧的路口那儿,默默地看着。后来他的目光投向南关那儿。一条宽阔的马路向南通了过去,在尽头可以看到一座钢制的高高的收费站。在马路两边是许多新建的楼房店铺,崭新的牌面告诉人们,这里的店铺,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
韩兴国说:“江县长,原来南关通往葵镇车站的公路在东边不远处,这里是县电机厂的车间。后来县城要建一条十字路,实行公路改道,前任县委书记硬是在电机厂的肚子里开了一刀,弄出了这一条路。”
江如海由衷地说:“这条路开得好,一下子子使县城显得有气魄了。也整规了。”
“可是当时反对的势力大得很。县电机厂的全体职工集中到县委大院静坐,老干部也到市委反映,还有些老干部进京告状。有人给县委书记路明同志写黑帖了吓唬他,说要把他的心掏出来喂狗。可路明同志没有被吓倒,硬是在这里动了大手术,豁出了一条大道。当时反对他的人可以说是如过江之鲫,那个形势就是现在想起来也让人惊心动魄。”韩兴国停了一下,侧过目光看了一眼江如海,又说:“事情过了几年后,现在的人们却都在说路明书记有魄力,县城的十字路开通得好,为千乔县的人们干了一件大好事。就是当年反对他的人都在说他的好,好像他们当时都是站他一边似的。这真是奇怪的现象。”
“一点儿也不奇怪。可以说这是一条改革开放的规律。呃,那县电机厂现在生产情况如何?”江如海说。
韩兴国叹了一口气,说:“县电机厂从那以后就走了下坡路,又过了两年,就宣布破产了。但县电机厂破产的根子并不是因为修路把厂子一分为二了,那是大气候所致,并不怪路明同志的。”
江如海侧过目光看了一眼韩兴国,韩兴国觉察到了,笑了一下,解嘲地说:“我并没有替路明同志惋惜什么的,我只是说了我的内心里话。”
江如海笑了。
“你是路明提拔起来的,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韩兴国惊讶了,眼睛睁得老大。“路明给你说过?”
“我不认识路明。是你刚才说的话暴露了的。”
韩兴国越发惊讶了。“江县长你能当算命先生!”
“这叫心理分析与逻辑推理。你刚才提起路明时眉眼生动,而且你说的话也是替路明说的,如果你与他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你是不会这样的。我联想到你现在的职务,年龄,推理了一下,我就觉得你的升迁一定与路明有关系。这不,你一下子就被我推断了出来。”
韩兴国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钦佩的神情。但他同时也觉得身子骨一阵寒冷。与这样的县长在一起共事,他如果老是用逻辑推理,你的什么秘密都可以说是不是秘密了。你的一切可以说都暴露在他的面前。
在他们前面转角的楼房廊沿下面,围拢了一群人在观看什么,不时地从人丛里传出一阵喝彩声,啊啊地惊叫声。江如海用目光望着韩兴国,似在询问什么。韩兴国笑说:“这是千乔县城的一个游疯子,他在唱一首老城歌。”
江如海的目光拉直了:“老城歌?什么老城歌?”说着挤过去钻进人丛里观看起来。韩兴国也赶忙挤进去与他站在一起。
人圈子里,有一个浑身肮脏、赤膊袒胸露腹的汉子坐在地上,双腿前伸,双手拄地,仰着黑黑的脸膛,眯缝着眼睛,洋洋得意地唱道:
老城好,老城好,
老城处处有文物。
孔子庙,周公庙,
塔寺庙,诸葛庙,
老牌楼,摩崖石,
千乔山的长暗道。
千乔山里藏金银,
塔寺庙里有古佛。
周王陵建在凤凰山,
古墓里的青铜器盗没了。
县长老爷要迁城,
千乔的先人大声嚎。
千乔的后人不答应,
老城里面闹嘈嘈,
……
江如海听了脸孔阴沉了,陷入了沉思。韩兴国赶忙喝住了游疯子:“胡唱什么呢?你再在这里胡吆喝,我让公安上拘役你。”
游疯子不唱了,睁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地站起身挤出人丛里走了。周围的人群也散了。
他们向前走去。江如海没有说话。但看样子他的情绪并不好。但韩兴国却不能不说了。他对江如海说,这个游疯子原来是一个高中生,*中因为搞副业受到大会批判,疯了,成天就在千乔县城转悠。江如海说:“可我听他唱的歌并没有一点疯子的迹象呀。”韩兴国不好再说什么了。长期以来千乔县的人都已经习惯了这个游疯子的存在,对于他这个人到底疯到何种程度人们并没有做过什么研究与评估。
他们穿过十字路口向西走去。走过县机械厂大门时,韩兴国说起了机械厂十多年前倒闭的情形,说机械厂倒闭后,机械厂的工人四散而去,大都成了私人加工厂的技师。机械厂的厂长竟然招聘到县职业中学去当数控机床的老师。而机械厂偌大的院落现在竟然长满了野草。有一年,外地有一个客商要把机械厂的地皮买了建住宅楼搞开发,可是县委与县政府在研究时由于意见不统一,竟然错失了大好机遇,最终那位客商把资金投在陈仓区建了几栋住宅楼。而机械厂的厂区至今仍然在空着,成了野狗的乐园。
机械厂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紧紧地关团着,大铁门上面的一扇小门却开着,透过小铁门可以看到里面一人高的野草在疯长着。一股凄凉破败的气息在厂区悠荡。
从江如海的神情看,他的内心一定是十分沉重的。
在机械厂的南面,原来是一家超市,可是现在那家超市却关了门。江如海问韩兴国这是为什么,韩兴国说超市建在这里地理位置不好,超市的老板已经在东关另建了一座钢屋架的超市,听说马上要搬迁呢。
江如海没有再说什么,但他的心里却一定在说,一个小小的老城建多少超市合适呢?如果建得多了,肯定收入会受影响。在这里起决定作用的是购买力与消费群体的数量与质量。而不是其他。
走到西关,他们停下了脚步。这里新建了一座公园,偌大的公园广场里铺有铁锈红的道砖,上面建有高高的水泥制的华表,建有文王回西岐与武王伐纣的雕塑,有毛公鼎的铭文幕墙,公园中央还有一座建在高高的座基上的庞大的黑黑的毛公鼎,毛公鼎的大口默默地望着苍天,似乎在叩问什么。那是上一届县委书记路明的杰作。韩兴国告诉江如海,在路明建公园时,同样有人在下面激烈反对,但路明却矢志不移,硬是咬着牙干了下来。
在西关,一条深深的壕沟出现在他们面前,壕沟里面倒满了垃圾,有股股恶臭从沟里钻上来在空气里散逸。江如海说:“千乔县城的污水排向那里?”韩兴国看了一眼江如海,指着下面的壕沟,说:“顺着这条壕沟往南三里路,就是南溪沟水库,生活污水就顺着这条沟流向水库。”江如海又说:“再往前呢?”“再不能往前了,在水库里就挡住了。”
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兴国,你说县城建在这里合适吗?”
韩兴国大吃了一惊。“你想把县城搬迁了?”
“这里四周没有一条河流,如果要发展工业,从什么地方取水呢?光从地下取水吗?而且这里也没有建污水处理设施。”他并没有要韩兴国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往北是乔山,可是乔山却是一座秃山,没有什么可以涵养水源。虽然城北有一条干渠,但那是人工修建的,只能供天旱时浇地用的,不是常流水,所以算不了当地的可靠水源。”
韩兴国手把着水泥的华表柱子,说:“江县长,你快别说搬迁县城了,前任路明书记要搬迁县城,把县城迁到原下去,建在渭水旁边,可是却没有弄得成,硬是被当地的干部把他告得调走了。你现在重蹈覆辙,怕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你说乔山是山吗?”江如海说。
“不是山是什么?”
“丘陵。而且是荒芜的丘陵。”
“可是县却因此而得名,千乔,一千个乔山,说明乔山的山头太多了。”
“哎,路明真是因为要搬迁县城被人告得调走了?”
“那还有假?你随便在县城找一个屎*娃娃问问,他们也都知道路明要把县城搬到原下去却被调走了。”
江如海的目光投向北边,禁不住眼睛一亮:北面公园尽头那儿那座高高的彩绘样的大型拱门扑入他的眼帘,在拱门的北面,是一片连绵不绝的起起伏伏的楼房建筑群,那些楼房大都是二层小洋楼,连在一起,成了一片洋楼的海洋。一条公路从楼群中间穿了过去。这是千乔县有名的民俗村,千乔县著名的臊子面就在这里的民俗村出售。江如海从报纸上知道,这民俗村一年的收入有好几个亿呢。他怀疑这里面的数字有虚假。但民俗村的臊子面却是实实在在的事情。节假日,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吃臊子面的旅客络绎不绝。
韩兴国说:“那里是民俗村,在全国也有名气呢。可是对于路明来说,那民俗村却成了他的麦城了。许多老干部就是抓住民俗村大做文章,说县城建在这里可以把地方名吃做大做强。如果把县城迁到原下去,那这个民俗村就会走下坡路了。”
他们又顺着北环城路向东走去,沿路看了新建的县检察院,青少年活动中心,供暖中心,县职教中心,县体育场,县国土资源局,县移动中心,县新华书店,自来水中心,再就是一批新开发的住宅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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