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没有骆驼烟的味儿了。”他说着,语气很淡,没有什么特别。
嘴里是微微的辛辣,庄严觉得这个世界瞬间失重了,如果不是他抱着自己,她会在空气里飘。
初夏的夜风从窗口吹进来,白色的窗纱下摆翻出柔和的波浪,总像是有什么在若有似无地勾引着,以为会来的一样都没少,以为不会来的一样也躲不开。
梁诚离得很近很近地端详她,她垂着眼睛,睫毛一抖一抖的。他想吻平她微蹙的眉心,轻轻亲过去,却吻上了额前那些碍事的发丝。他的嘴唇将将蹭着她的鼻梁,滑过她的鼻尖,缓缓覆在她的唇上,亲了一小口。他就是很纯粹地去碰一碰她的嘴唇,用他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去哄一哄她,温柔里带着一点儿怜惜,怜惜里带着一点儿纠结,纠结里还有一点儿迷乱。他又吻了一下,浅浅的细致的吻,像是长吻前的调情,然后就分开一小段距离,看她的反应。
庄严不回应,也不躲避,她就只是想哭,怎么忍都忍不住。当她看向他的那一刻,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
“怎么又哭了?嗯?”梁诚把烟扔进烟灰缸,搂着她,把他的头贴在自己胸口,拿下巴蹭她额角的头发,轻轻摇着她的身体哄她。他从来也没把谁亲哭过,他在心里暗骂,真他妈辜负过去攒下的那点儿经验值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根本没办法凭道理、凭经验来,对于彼此,他们就是这样一个里程碑似的人物。
两个人靠在一起,等到她不再哭了,梁诚才把她从怀里放出来。
庄严说:“快十二点了,马车该变南瓜了。”
“什么?”
她摇摇头,问他:“您快离开HH了?”
“你知道了?”
“嗯,早就知道了,吴永文说的,我也问Tobias了。”她抽了抽鼻涕,又问:“要回国了?”
梁诚不答话。
“尹老师要毕业了?”
他还是不答。
她深知这是一个让他两难的命题,可是她不想再继续无果下去了,“我知道,有些事儿您不得不去干,我也愿意相信忠诚和克制都是最好的品质,如果您回去我一点儿意见也没有。可是我也知道,您心里明白‘忍着’和‘愿意’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我还是那句话,您想好了跟我说一声,什么花都无所谓,但如果您总也想不好,那就别再找我了,行吗?”庄严看着他,如果,他真的就此放弃,她相信,多年以后她会忘了他们相识一场,而只记得这样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美好的,分手的晚上。
天已经很晚了,梁诚送庄严回去,没有开车。两个人在路上并排走着,都不说话,谁也不确定过了今晚还会不会再见面,没准儿下一次联系就得靠托梦了。他们各自想着,待会儿要不要互相说一声保重。
到楼门口的时候,庄严站住,眼光停在他的胸口。
隔了一会儿,梁诚说:“回去吧。”
庄严还是站着不动,也不看他的脸,她自言自语:“我要是记住了Gauloises Blondes的味儿,怎么办啊?”
“去吧,我看着你进去。”他说着,伴着一声叹息。
那天大概就是这样结束的,梁诚看着庄严脚步渐远,看见门开了又关。
庄严上班的最后一天,天气好得出奇。天蓝得没心没肺的,早上的阳光透过路旁的高大乔木,在自行车道上撒下盈盈的光斑。Tobias并没有给她安排什么新的工作,庄严把自己做过的所有文档、表格、PPT一一整理,列了份目录出来,写了每份文件的摘要说明,完成时间,存盘位置,然后给梁诚和Tobias各发了一封邮件。
下午的时候,太阳更是大得惊人,窗户外头的电动遮阳板一点点在下降,光线被一缕一缕切断。庄严看着梁诚空荡荡的办公室,觉得平平静静的失去可能真的要好过一次一次的挣扎。下班前,她把桌子清理干净,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计算器、订书器、打孔器,全部交给了Oksana,用剩的橡皮、胶棒直接扔进了垃圾桶。她关了电脑,跟大家一一拥抱,告别。走到停车场,梁诚平时停车的位置空着,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终于骑上车,走了。
(二十)苦心
回国的日子里,梁诚和严澄宇大吵了一架,话题是尹默和庄严。梁诚第一次的试探,让两个人之间硝烟味儿骤起,最后不得不以双双大醉收场。酒醒后的几天,他整夜整夜的失眠,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打开床头的一盏小灯晃得心里直发慌。曾经,他总想着顺其自然,用一种假装豁达的心态去逃避身边的现实。如今,他真的想要去改变一个固守了十几年的状态了,他发现那需要的是一种决绝的勇气,对着吉凶难料、风雨飘摇的结果全盘否定自己过去的努力,为了另外一个人改天换地、重整河山,这远比单纯的选择爱或是不爱要难得多得多。
回到HH,梁诚着手交接工作,跟Tobias交待他离开以后可能出现的遗留问题。国内合资公司,代理处,包括HH内部,各路人马都来打探军情,直到十月初才风声渐息。其实,单就工作而言,离开HH他绝非自愿,只是诸多的细节梁诚没有对庄严言明。
庄严正式读博以后,发现一个人有一间办公室的意义就是有忙不完的工作。她每天不停地读学生的大小报告,不停地读各种专业文献,没有周末,没有假日。她只是一个半路学开德语的人,而她面对的大多数学生则是在这片土地上长大成人的。庄严不想在面对他们的时候,听不懂问题,给不出答案。她现在的职业可以部分地定义为老师,而这个国度对于尊师重教有着不同的理解,获得尊重的前提是学术上的过硬。
工作之初,庄严感到疲于应付,每天忙完手头的事,窗外的天就已经黑透了,陪着她的,只有面前的电脑。累,真的累,心力交瘁,有几次回家的时候,坐在有轨电车上什么都不愿意再想了,就那么看着窗外的花花世界出神,差点儿坐过站。
那一年,HH的展会已经不再由梁诚负责,他受同事的委托去找展场的中文翻译。
孙自瑶干脆地拒绝了,“找别人!”
“就当帮我最后一次吧。”
“帮你?我凭什么还帮你?!小光,你就真能这么绝,把工作辞了,回家结婚?!”瑶瑶彻底火了。
“辞了?”梁诚摇摇头,冷笑着哼了一声,想着自己这几年在HH拼死拼活,谨小慎微。以前他觉得那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现在看来这叫上得山来终遇虎。庄严刚来的时候,他还教她进退应对,结果踩着雷的正是他自己,回头再看看,那真是天大的冷笑话。“你真觉得有人跟饭碗过不去吗?”
“过得去,过不去的你不也要走了么!两年多了,你真当庄严什么都看得开呐,最死心眼的就是她了。她让你想,你就真躲得远远的想去了!”瑶瑶拿手指比划着,“七、八、九、十,四个月了,你还没想清楚,是分是合给她个准话不行吗?!”
“你让我怎么给她准话?!我家里头一屁股糊涂债,不打理清楚了我跟她说什么呀!”为了她,他得一切从头,若非如此,这场爱开始得再怎么谨慎,最后还是得草草了结。
“你什么意思,小光?”孙自瑶不眨眼睛地盯着梁诚看。
除了退掉N城的房子,车子、手机、保险、账户他全都没动。隔了好半天,梁诚叹了口气说:“别问我什么意思了,去帮帮忙吧,站五天,又不是不给你工钱。”
周六的清晨,面包店里的客人总是特别少,只用了几周的时间,爱聊天的女店员就记住了一个亚洲面孔的光头,她能看出,他是等人。梁诚总是坐在窗边的位置,看着几步之遥的自助洗衣店。第一次送庄严回家的时候,他们谈到了这里,庄严说,“我都是礼拜六赶大早去,早上八点以前特价”。起初,庄严两三个礼拜才来洗一次衣服,后来则是每个礼拜六都来。大约七点半出现,提一个宜家的蓝色大口袋,她从不在店里等,都是四十五分钟之后再回来取洗好的衣服。
那一天,天变了,像是要下雨,天上满是深灰色的云,风卷起了路边的落叶,显得一片萧索。庄严拎着洗好的衣服,没有像每次一样直接回家,而是径直走向面包店。梁诚坐在椅子上,有点儿四肢僵硬、手心出汗,不知道该跑还是该躲。庄严推门进来,女店员冲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就笑眯眯地等着看好戏。
“这么巧啊。”她直接走到他桌前。
梁诚盯着她的脸看,眼睛因为眼窝深陷变得更大了,有小黑眼圈了,其他的,好像没什么变化。他觉得自己又飘飘荡荡起来,讪讪地叫了一句:“庄老师。”
她听了这称呼脸上表情古怪,像是要笑,可是抿了下嘴,忍住了,又皱了下眉,像是嫌梁诚逗他。“您这么大老远的过来吃早点?”庄严语气里的意思明明就是,我知道你是过来等我的,别装了。
梁诚端起已经空了的茶杯,象征性地放到嘴边,“你忒懒,最开始仨礼拜才去洗一次。”说完,又把空杯子放回去。
“我十月份不是每个礼拜都来了么。”庄严转头正看见女店员似有深意地冲她笑,不得已又把眼光收回来。“别跟这儿坐着了,那女的老看咱俩。”
梁诚站起来,把椅子合进桌子里,提起那个装了湿衣服的袋子,跟庄严一起往门口走。女店员微笑着祝他们周末愉快,最后,还跟梁诚说,下周六再见。
梁诚问她:“怎么这次进来了?”
“一、我觉悟低,当不了无名英雄;二、提前说声……算了,不咒您了(在德国,一般是不可以提前说生日快乐的,会被认为不吉利);三、问问什么时候走。”其实,还有四、瑶瑶说,您想清楚了,会回来,我想求证。“另外,提醒您下回往里点儿坐,那位子越来越显眼了。”
“坐里头看不清楚。”还好意思说呢,那么显眼的地儿,你俩半月了才看见我。
“您摁我门铃不就完了吗?”早八百辈子就有地址了,干嘛这么苦情。
“你不是不让我找你么。”
她扭头看着他,“那就是……还没想清楚?”
梁诚没有说话,他就是不愿意对她轻言寡信,如果许诺的结果,是再让一个人感受到强烈的落差,那他宁可什么都不说。他明白,不管什么事儿,不是光靠想就真能彻底清楚的;就算想清楚了,也不代表就真有能力去打理清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活到三十五岁了,不敢不服这个道理了。
孙自瑶给庄严的那点儿小希望一下就渺茫了。每次,碰到这个让他两难的问题他都选择回避,这次仍然不例外。她叹了口气,这个世上你想爱谁都行,可是爱上了的恶果得你自己担着,没什么遇人不淑,全都是咎由自取。人还真是贱呐,老是觉得爱过恨过好过擦肩而过。
这是梁诚第一次到庄严家,她住阁楼,房间不太大,一侧墙体是倾斜的。屋子中间一张地毯上放了方形的茶几和几个垫子,地上堆了书,很多很多书,翻开的,合着的。一扇窗子底下有张书桌,笔记本放在那里,还有些学生的报告、论文,另一扇窗子微微开启着,窗台上放了两盆绿色植物,长势良好。墙角一个衣柜,旁边堆了几个收纳用的纸箱子,没有床,只有一个床垫,床上那套枕套被罩……
梁诚乐了,“这被罩挺农家乐的。”
“特价时候买的。”
庄严脱了大衣,低着头,把地上乱堆的书和垫子整理好。梁诚看着她,从T恤领口里露出的锁骨窝深得可以盛水了,好像比那天抱她的时候更单薄了。他想说,你瘦了,多吃点儿,好好休息,别那么累,可话到嘴边又改成了:“减肥这趟浑水你就甭蹚了。”
“嗯。坐吧,主任,我挂衣服去。”
“别再叫主任了,不是你领导了。”
“习惯了,别的,不知道该叫什么。”
她挂完衣服,端了一杯茶、一杯咖啡回来,把茶放在梁诚面前。
他问:“读博比在HH打工的时候有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另外一种没意思。”
“当了老师感觉好吗?”
她抿着嘴摇头,“不好,就是挺充实的,上班以外的生活就是加班。”
“那你要有朝一日当了教授不得累吐了血?”他心疼,又问:“早上没吃呢吧?家里有饭吗?”
她点点头说:“有半箱上世纪最伟大的发明,鲜虾鱼板的。”
梁诚看着她,在他心里,她才是那个上世纪最伟大的发明。“庄严,也无非就是读博,别太累了,学生的心你一个人操不过来,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也别什么事都逼着自己非要做到最好。没事找瑶瑶聊聊天,解解闷,她就是厉害,脾气不好,可是是真的心疼你。平时好好吃饭,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