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这都是因为什么。”他面无表情的说道:“我想虞太太的去世还不至于让他灰心至此;也有人说是由于他没能抢到总长位子,不过他本来也没有资格去升总长,他应该有这个自知之明。”
吴耀祖摇了摇头:“我想不明白,所以当面去问了他。”
唐安琪迟疑着问道:“他……怎么说?”
吴耀祖答道:“他说他已经看够了。”
唐安琪一听这话,立刻反应过来——看够了,所以彻底不看了。
吴耀祖似乎是想要结束这个话题,所以最后说道:“他把嘉宝带进了庙里,手上也还有些资产,所以将来嘉宝想必不会受苦。”
吴耀祖讲过了虞家的故事,可是对于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却是只字不提。
他不提,旁人自然也不好过分追问。唐安琪掏出手帕擦净眼泪,然后站起身来,鼻音浓重的说道:“吴兄,你先在这里休息着,我和狸子出去买点过日子要用的家什。”
吴耀祖连忙拒绝:“不必,这些事情,我自己就能够做到。”
唐安琪见地上那只陈旧箱子摆得不当不正,便弯腰要把它拎到角落里去放好:“吴兄,那椅子坐着不舒服,你到沙发这儿来,还能躺一会儿。”
说完这话,箱子在地上纹丝不动,他那胳膊险些拽脱了臼。
他自知不是孔武有力的人,但总不至于连只箱子都提不动。咬牙运力又拎了一次,这回箱子仅是微微离地一公分。
吴耀祖起身走了过来,弯腰握紧箱子提手,显然也是用了力量才将其拎了起来。唐安琪甩了甩手,没好意思多问,带着戴黎民转身走了出去。
及至离开大楼,唐安琪这才开了口:“狸子,吴耀祖那只箱子可是重的邪门儿,简直就像个大铁块嘛。”
戴黎民不假思索的答道:“铁块?谁出远门带铁块。金块吧!”
唐安琪“哇”了一声:“那得是多少金子?”
戴黎民因为对于生活现状十分满意,所以并不觊觎旁人财产:“随便,反正又不分给我。”
唐安琪和戴黎民跑去市场逛了一圈,末了满载而归,将生活所需什物全部运回了写字间,又道:“吴兄,床是需要订做了,总得过两天才能运过来。到时把家具重新摆一摆,放张单人床进来还是没问题的。”
吴耀祖初来乍到,对于一切都是茫然,对他来讲,唐安琪的热心帮助真可谓是雪中送炭。打开文件柜的玻璃门,他和戴黎民一起把碗筷杯子放了进去。
一番忙碌过后,写字间内充实许多。除了没有床和锅灶之外,其它物品一应俱全。唐安琪不闲着,又跑回家中,把戴黎民的衣裳拿来一套——吴耀祖实在脏的可以,须得在午饭前让他赶紧去澡堂子痛洗一番。而戴黎民虽然比他苗条一圈,但是现在也讲不了许多,只要衣裳大概合体,也就可以对付几日了。
吴耀祖被唐安琪指挥的有些头晕,唐安琪要带他去洗澡,他一言不发,晃着大个子就真去了。戴黎民也想去,可是唐安琪一定要让他留下来看守屋子。
在澡堂子里,吴耀祖痛痛快快的洗了个热水澡,并且被人搓下无数老泥。唐安琪光着屁股站在一旁,简直看得傻了眼:“吴兄,你这……洗完澡能轻上两斤!”
吴耀祖身上舒服,心情似乎也轻松起来:“见笑了,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脱过衣服。”
一九四四年
唐安琪低价买进一批砂糖,放在货栈里存了半个月,眼看着糖价一天低似一天,这笔生意怕是必赔,便很沮丧。盛国纲想要来买,他也不卖,赌气要让砂糖自己化成糖稀。
戴黎民对他这行为很不理解,每天都要跑去货栈查看一次——砂糖上面压了一笔钱,货栈里面又占了一片地方,根本就是双输。他想哄着唐安琪把糖出手,可是唐安琪不听他的,自顾自的跑去看望吴耀祖。
吴耀祖那只沉重箱子,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了踪影,这让唐安琪越发认定那是一箱黄白之物,也许因为放在手上不够稳妥,所以存进了银行里去。吴耀祖有所积蓄,这倒是让他很觉高兴;而在另一方面,不管吴耀祖是穷是富,他从不肯空手登门,每次出现,至少也要带些饮食。
吴耀祖除了一天三顿下楼吃饭之外,平日难得出门。唐安琪问他:“吴兄,你不闷得慌?”
吴耀祖小心翼翼的放下报纸——纸张紧缺,报纸简直薄如蝉翼:“对我来讲,这里好像一个新世界。我每天读读报纸,就已经很有趣味了。”
说到这里,他拿起写字台上的毛巾,擦了擦手指上的油墨。
唐安琪笑道:“要是你早来两年赶上轰炸,那就不由得你闷不闷了。你来得正好,现在日本鬼子没有力量再搞轰炸了。”
吴耀祖听了这话,脸上忽然闪过一丝自得微笑:“早在太平洋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我就预料到会有今天。”
他用手指在空中一划:“战线拉得太长。”
唐安琪微笑点头,心里认为他这完全就是纸上谈兵,不过因为一直很感激他,所以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说。
“我打电话把狸子叫过来。”他轻松愉快的转移了话题:“咱们下午出去吃火锅!”
这三人下午一同出门,痛痛快快的吃了一顿火锅。吃过之后沿着马路往回走,没走出多远,却是偶然遇到了钱家兄妹。
许久不见,钱小姐打扮的越发摩登了,钱先生保养的也越发白胖了。唐安琪一眼看清,立刻挥手呼唤,然后径自快步走上前去。戴黎民在后方停下了脚步,依稀就听他欢声笑语,正在倾诉他对钱家兄妹的思念之情。
钱先生急着嫁妹子,戴黎民身为外人,也很希望钱小姐快点找个汉子结婚。钱小姐抱守不婚主义,四处谈恋爱不消停。戴黎民真怕她会把唐安琪勾搭走——他知道唐安琪其实更喜欢女人,而钱小姐正是一位年轻漂亮富有的女人。
良久之后,唐安琪目送钱家兄妹远去了,这才转身返回,脸上笑嘻嘻的:“嗳,钱先生换了新房子,请我去做客。”
戴黎民没言语,只是抬手接下一片落叶,随口说道:“这时候要是在老家,树叶早掉光了。”
唐安琪转向吴耀祖说道:“吴兄,等到抗战胜利了,咱们一起回天津去!”
吴耀祖摇了摇头:“我不打算回去了。”
唐安琪很惊愕:“为什么?”
吴耀祖轻声笑道:“在那里的历史也不光彩,不想回去了。等到抗战胜利,我或者留下来,或者去香港南洋,反正一个单身汉,无牵无挂的,在哪里都能安身。”
唐安琪思索一番,随即答道:“其实我在天津也没什么牵挂。在天津和在这里都是一样的。”
吴耀祖知道他早把亲生儿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和虞清桑也已然闹翻,真要回了天津,也的确是没有什么奔头。
这时唐安琪又用胳膊肘一杵戴黎民:“狸子,你想家吗?”
戴黎民想也不想,大喇喇的答道:“听你的!”
吴耀祖笑了一下,没想到当年小黑山里的戴二狸子竟然是个痴情的。他只记得此人曾经穷凶极恶。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下去,世界战局是日益明朗了。
唐安琪在生意上没能再挣大钱,小钱倒是常有进项。而在这一年——一九四四年的年中,他试着炒了两个月黄金,却是瞬间发了横财。
这财真是来势汹汹,搞得他简直有点心虚。夜里他睡不着觉,和戴黎民谈起此事,两人嘁嘁喳喳的一直说到半夜,末了达成共识,认为这的确是个发财的好机会,不过是险中求财,比当年跑仰光还要险得多。
唐安琪不肯独乐,想要带着吴耀祖一起做黄金储备。直到这时,吴耀祖才说了实话——他有黄金。当年从沦陷区里跑出来时,他随身带了六十斤黄金。
六十斤黄金装在钢筋骨子的特制皮箱里面,加起来是一百来斤的分量。他从上海开始往西南跑,一路上没有连续睡足过两个小时。
金价现在是在打着滚儿的往上涨,一天一个价格,六十斤黄金的价值,现在已经不大容易估算。吴耀祖自认为没有生意头脑,只打算等那金价再涨几日,就把黄金卖出一部分,换成美钞。
唐安琪瞠目结舌的回了家,关上门和戴黎民嚼舌头:“吴耀祖的家底我知道,队长的职位也没那么肥,这几年他干什么了?怎么能够一下子带出六十斤黄金?”
戴黎民心情挺好,并不嫉妒:“凭他那个队长身份,想要弄钱,还是能弄到的,毕竟管着两个县嘛!这样正好,他要是个穷光蛋,咱俩还得出钱养着他。”
唐安琪走到他身边坐下来:“你是越来越没心没肺了!”
戴黎民抬手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搂了一下:“我没烦恼嘛!唉,挺好,安琪,这日子挺好啊。”
说完这话,他扭头凝视了唐安琪的侧影:“看来我是个先苦后甜的命。”
然后他扳过唐安琪的下巴:“亲一口。”
唐安琪贴上他的嘴唇,“咂”的吮了一下。戴黎民身上一麻——两个人相好这么多年了,唐安琪还是经常能让他浑身过了电似的发麻。
戴黎民对于现状很满意,满意的一点儿雄心壮志都没有了。往昔那些杀伐征战的岁月,想起来也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他想现在自己可是没有舞刀弄枪的胆量和勇气了,他觉得自己是越来越“文明”。
清晨醒来拥着棉被半躺半坐,他看着唐安琪穿衣洗漱,忙忙碌碌,一看能看好久。唐安琪的一举一动都有趣,都好看。
他认识唐安琪那年,唐安琪是十六岁。那时候两个人见面没好话,不是对骂就是对打,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那么混蛋,对待唐安琪是说揍一顿就揍一顿,收拾得唐安琪吱哇喊叫。
真没想到,冤家似的两个人在十六年后,能有这般的亲近。
有时候他也突发奇想,心想安琪若是个娘们儿,凭着自己当初那个没完没了的干法,日出来的小安琪现在也得有十六了。这个念头把他自己逗的发笑,搂着棉被好一阵嘿嘿嘿,后来他眼前忽然一暗,抬头望去,却见唐安琪横眉竖目:“你这懒觉要睡到什么时候?起来,陪我去银行!”
唐安琪的黄金生意越做越大,最后戴黎民急了,这天强行替他卖出了绝大部分。唐安琪急的要发火,戴黎民却是不肯相让:“咱们这点儿家底是容易挣来的吗?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老子当年做土匪,绑来的肉票还兴许半路被吴耀祖抢去呢,哪有这没风险白发财的好事?咱们辛苦这几年,家产也算够可以的了,你要想买,法币给你一千万,其它的款子不许动!”
唐安琪气得直拍桌子:“一千万才能买多少黄金?你拿糖豆儿逗孩子呢?我告诉你,你要是一定和我做对,我就去向盛国纲借钱!”
“敢去就打断你的腿!”
唐安琪抬腿架到了桌子上:“你打,你打!”
戴黎民揎拳掳袖走上前去,却是把唐安琪抱了起来。
变脸似的,他忽然对着唐安琪嘻嘻一笑,然后很谄媚的哀求道:“祖宗,听我一句话吧。你要是实在想玩,拿个一千万两千万过过瘾也就是了。”
唐安琪沉着脸:“钱是我赚来的,用不着你管!”
戴黎民一听这话,原来自己这些年白费力气,成了个吃软饭的。不过他不生气,依旧春风一样缠绕着唐安琪,费了许多口舌,终于制服了对方。
唐安琪拿着两千万法币,想要从小做大,哪知还未等他出手,盛国纲却是跑来先向他借钱了。
盛国纲也在大炒黄金,另有大笔现金押在货物上,一时不得脱手。唐安琪对待朋友向来是最够意思,这时就把手上的两千万全给了他。又问:“你弟弟这两天好些了吗?”
盛国纲近来瘦了,两只眼睛陷在青晕里:“还在中央医院里。”
然后他“嗤”的苦笑了一声,脸色几乎就是惨白:“怕是要完。”
毫无预兆的,他忽然就带出了哭腔:“我说让他再挺一挺,等到胜利了我带他回天津。他只是喘,连话都说不出来……安琪,我心里明白得很……这回怕是要完……怕是要完……”
说到这里,他慢慢蹲下去,话不成话,含糊着哭出了声音。唐安琪并未见过他的弟弟,可是看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陪着长吁短叹,落了几滴眼泪。
等到盛国纲哭够了,唐安琪把他扶起来坐到椅子上,又道:“盛兄,到了这个时候,其它事情就都放一放吧。你在医院多陪陪令弟,若有需要帮忙的事情,给我来个电话就成。”
盛国纲深吸了两口气,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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