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师爷没向他要过什么,他做了旅长,虞师爷依旧是个平头百姓。虞师爷把他从小黑山带到了长安县,现在长安县都是他的了,虞师爷却要回到乡下,去过寂寞的生活?
唐安琪思及至此,往外撒腿就跑。
虞师爷一个人沿着高低不平的石子路向前走,两边本是起伏绿野,如今绿意没了,只剩一片白雪皑皑。唐安琪拖着一条伤腿追上来,纵身一扑把他压到了雪中。
虞师爷仰面朝天的躺在大雪地里,就见唐安琪气喘吁吁的涨红了一张脸。
“你要逼死我啊!”唐安琪的眼睛很亮,亮的带了杀气:“师爷,你要逼死我啊!”
虞师爷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于是唐安琪像要吞刀自杀似的,从喉咙里又挤出了三个字:“我选你!”
虞师爷凝视着他的眼睛,依旧一言不发。
唐安琪一翻身坐起来,胸中的血液翻腾不已。抬起头望向周遭四野,他仿佛第一次看清了清园的景致。天空是那么的蔚蓝,日光是那么的金黄,雪地是那么的洁白。空气干燥凛冽的刺激了他的肺腑,他又冷又疼,发了疯似的大喊一声:“我他妈选你,行了吧?”
虞师爷躺在雪地里没有动:“安琪,说话算话,我不逼你。”
唐安琪弯下腰去,不由自主的抖作了一团。方才的锐气与热力忽然全消失不见了,他喃喃的说道:“你没逼我,是我自愿。”
虞师爷在身边抓了一把雪,抬手送进嘴里。
七八年的光阴,换来唐安琪的赤胆忠心,值得。他就知道唐安琪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去。吃一堑长一智,他不可能再扶植出一个不听话的戴黎民。
他觉得自己很爱唐安琪,有时几乎要把对方当做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就算将来唐安琪没有用了,他想自己也要好好的养着对方。
虞师爷心里很热。又将一把雪填进嘴里,他在透心凉的惬意中仰望苍穹,身边呼哧呼哧的,是唐安琪在喘息。
各过各的
虞师爷终于逼出了唐安琪的承诺,但是并未因此欣喜若狂。他板着脸又把唐安琪冷落了好几天,后来见对方苦恼的快要借酒消愁了,这才渐渐从阴转晴。正好这时也到了春节,他脸上的喜色配合着时节的喜气,正是凑成了一对双喜临门。
唐安琪从来不曾把虞师爷当成敌人看待过,虞师爷的一切动作都是单方面进攻,而他作为一只黄嘴丫子的小雀,哪里受得了这一套攻心战术?被虞师爷这么忽冷忽热的整治了一场,他心中一片懵懂忧伤,也就只有落败的份儿了。
大年初二,他陪着唐太太回文县。唐太太打扮的花团锦簇的,脸上搽的有红有白,比出嫁前胖了一圈,回到家后很出风头。陈家也有个大花园子,里面梅花开的正艳。唐太太和姐妹们在暖屋子里说笑,唐安琪在陈家兄弟的陪伴下逛了一趟花园,末了掀帘子回了来,把一枝子梅花递给了太太:“你看这花开得多好。”
陈家还是老规矩,小姨子要躲着姐夫。唐安琪说完这一句话,忽然发现房里的大小姑娘们乱作一团,纷纷的全往后避,便是吓了一跳。而唐太太接过梅花站起来,含羞带笑的把他推出去了。
唐太太觉得很幸福,丈夫连看到几朵好花都想着给自己折回来,身为女子,夫复何求?
唐安琪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和陈盖世一起走到后宅,那里搭了戏台子,正有北平过来的名角在上面咿咿呀呀的唱。他在前方找位子坐下来,一边听戏,一边陪着岳父岳母说闲话。
新年过的很平安,从文县回来之后,唐安琪便是无所事事。这回他不惦记着往天津跑了,死心塌地的守在清园,从早到晚的和孙宝山在外面放炮仗。
放够了炮仗,他又开始出去玩。花天酒地的混到正月十五,他这天忽然听说万福县里开了战,戴师闹起内讧了。
唐安琪认为戴黎民是个有本事的,应该不会落难。当晚他回到家中,在太太布置出的小佛龛前跪下来上香祈祷,希望佛菩萨保佑狸子,千万别让人打死了。
唐太太因为太爱他,所以反倒不敢管他,今晚见他早早回来了,心中就是一片欢喜:“怎么?要参禅悟道了?”
唐安琪答道:“唉!”
戴师的内讧似乎只持续了一天,因为唐安琪一觉醒来,就听说万福县内又恢复和平了。
他嫌孙宝山说话说不明白,特地跑去询问吴耀祖:“谁赢了?”
吴耀祖并不是万事通,只能思索着答道:“既然没打起来,那大概是双方讲和了吧。”
唐安琪像个隐士似的住在清园,直到春暖花开了,也没有再往天津跑。
和虞师爷在一起,他时常感觉自己这辈子好像也就这样了,没有别的盼头。虞师爷还让他再去赵振声将军那里试试运气,他回忆起赵将军那只撅向自己的大嘴,汗毛直竖,死活不敢再去——赵将军后来没找他的麻烦,他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如何还敢再次送上门去?
“如果我这辈子到老也始终只是个旅长,那师爷会不会气歪了鼻子?”他自己想,想着想着把自己逗笑了。
到了三四月份,唐太太怀上了身孕,每天吐的天翻地覆。唐安琪知道太太受苦,愿意想办法给她弄些好吃好喝,可是让他从早到晚陪着太太,那他做不到。
虞师爷倒是很为此事上心,这天他对唐安琪说,要去天津买房子。
唐安琪听了这话,没听明白:“天津不是有房子吗?”
虞师爷答道:“那房子还是有些旧了,将来孩子出生之后,免不得要送去天津抚养,住那老房子,不大相宜。”
唐安琪还是莫名其妙:“为什么要送到天津抚养?”
虞师爷答道:“县里的平民学校,怎能和天津卫的外国学校相比?”
虞师爷说到做到,果然带着唐安琪一同去了天津,并且顺顺利利的在英租界买下一座二层大洋楼。
这处宅子立刻就被唐安琪的卫队占领了,内外全是虞师爷的人。洋楼先前的主人是位英国富商,楼内家具齐备,而且材料上好,现在拿着钱都没地方买去。虞师爷很得意,感觉自己是占了大便宜,住下之后留恋着不肯走。
他不走,唐安琪自然也不能走。没想到在天津多住了几天,唐安琪倒是办了一件大事——他那好朋友陆雪征被人抓进了巡捕房,陆氏门徒四处求援,正好找上了他。他责无旁贷的应下差事,四处托关系求帮忙,末了还真把陆雪征给捞了出来。
陆雪征是个不能被调查的人,向来不露首尾,十分谨慎,没想到这回马失前蹄。他在大牢里大概也是吓出了一脑袋白毛汗,如今得以全须全尾的逃出来,便是十分庆幸,公然大请客,重重的感谢了唐安琪。
虞师爷很好奇,问道:“你这两天总提起的那位陆兄是谁?”
唐安琪管住了自己这张嘴:“一起玩的朋友。”
“做什么的?”
“也不做什么,他家里有点钱。”
“不做什么,怎么被抓到巡捕房里去了?”
“冤枉的嘛!”
虞师爷虎视眈眈的看他,仿佛是不大相信。唐安琪躺在新购置来的长沙发上,满不在乎的伸懒腰。虞师爷神情严肃的走过去,忽然弯腰在他脚心上挠了一下。这让他当即喷出一声大笑,扭头望向虞师爷,他发现虞师爷也笑了。
虞师爷在沙发一端挤着坐下了,又把他拉扯着枕上自己的大腿。低头摩挲了他的短发,虞师爷温柔的问道:“要做爸爸了,高不高兴?”
唐安琪迟疑着反问:“高兴……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虞师爷失望的一挑眉毛:“净说孩子话。”
唐安琪仰脸看着虞师爷,虞师爷这几年也有一点见老了,主要是做派老气横秋,完全没有青春气息。吴耀祖和虞师爷几乎同龄,可是魁梧精神,还像小伙子一样。
在唐安琪离开天津之前,小毛子来了,鬼鬼祟祟的送来一封信。
信是戴黎民写来的,居然是一笔好字,只是文理不通。把信读过之后,他划燃一根火柴,把信烧了。
他对小毛子讲:“你去告诉他,就说我媳妇已经怀了孩子,往后各过各的日子,还是……散了吧。”
小毛子走后,唐安琪找碴对虞师爷发了一顿脾气。虞师爷随他大喊大叫,胡摔胡打,静静等着他闹到精疲力竭。
他知道唐安琪是个好孩子,懂事,发尽脾气也就太平了。八风不动的坐在窗前,他有自己的心事。
他想安琪这嗓门可是够大的,看来血气很足,倒是个好身体。晚上应该加两道滋补的好菜,安琪疯了这么一场,一定很耗力气。希望弟妹好好养息,到时生个健健康康的好孩子出来。不动声色的瞥了唐安琪一眼,他忽然想起了对方的小狗鞭。瞧不出来,看着也像个人似的,其实偷偷藏着那么一根东西。虞师爷记得那东西长而笔直,仿佛是很嫩。如果用指甲在上面掐一下,不知会不会留下印迹。
虞师爷小时候在河边拔过野葱,在田地里采过野菜。鲜嫩的草茎被掐一下,就会流出汁水。虞师爷收回目光,不由自主的浮想联翩了。
唐安琪回到长安县,从此再未接到过戴黎民的信件——连片言只语都没有。
他想戴黎民一定是伤心了,可是长痛不如短痛。戴黎民没了他也能好好的活,但虞师爷不行,虞师爷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一生气就要得病。真让虞师爷回到乡下去住,虞师爷非英年早逝不可。
时光易逝,唐安琪在长安县悠游自在,把日子过了下去。到了年末腊月,唐太太死去活来的产下一子——孩子太大了,**斤的分量,险些就是横生逆产,差点要了唐太太的性命。
唐安琪对于婴儿还是没有兴趣,倒是觉得太太怪可怜的。唐太太奄奄一息的看了孩子一眼,见孩子像个红皮猴子似的在嚎,显然身体健康,便放了心,躺下来专心致志的呻吟昏迷。
孩子是唐家小两口的孩子,可是当娘的一丝两气,当爹的漠不关心,幸而还有虞师爷虞太太前来照应。虞太太身边终于有孩子了,乐的不知怎样才好,和奶妈子轮番看管婴儿,整宿整宿的不睡觉。那婴儿的嗓子好像是铁打的,除了吃奶就是长嚎,比军号还要持久响亮。唐太太需要静养,容不得他,所以此子落地不久,就被送到虞太太那里养育了。
最后的安宁
唐家一对小夫妇,全都没有儿女心。
唐安琪身为父亲,为儿子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给对方起了个名字叫做嘉宝。嘉宝是他所喜欢的一位美国女明星,所以这个名字也是信手拈来,没过脑子。
唐太太身体受损,终日躺在床上养息,偶尔扶着丫头下地走上几步,站到窗前看看风光。她没有奶,有奶也不打算去喂孩子——陈家的孩子全是落地就归奶妈子照顾,没有少奶奶亲自去养育的。
所以她对于现状很坦然,隔个一天两天会打出电话,让奶妈子把孩子抱过来给她看看。奶妈子抱了几次之后,就有点不大敢抱了,因为天冷,怕小婴儿禁不住。唐太太倒是很好说话,不抱就不抱。
少奶奶有少奶奶的活法,要是天天只顾着拉扯孩子,那不成了穷门小户里的婆娘了?
众人都是各过各的生活,只有虞太太骤然落进了福窝里。嘉宝是喝奶不喝血,如果嘉宝喝血,那虞太太真敢对自己下刀子。嘉宝又大又胖,高兴的时候叽叽嘎嘎,不高兴了就长嚎;咕咚咕咚的吃饱奶水之后,他精神的胳膊腿儿乱动,把脚趾头往嘴里塞,从早到晚,没有一刻安宁。虞太太熬的瘦了一圈,因为天天劳苦走动,两只小脚时常针扎似的疼,只能抱着嘉宝在地上一步一步的挪。
新年过后,春暖花开,嘉宝渐渐长的有了形状,虽然还是个小奶娃娃,可是皮肤白,眉毛重,有鼻梁,大眼睛乌溜溜的类似唐太太以及陈盖世,幸好分的够开,绝非斗鸡眼。除去亲生父母那两个冷心肠的不算,旁人都说这孩子长的绝了。连孙宝山那样愣头青似的人物,都一趟一趟的总来看嘉宝,还说:“嘉宝比安琪好看。”
虞师爷听了这话,忽然觉得孙宝山也很幼稚,忍不住笑道:“大人和孩子怎么能比?”
孙宝山认真的辩道:“嘉宝这眼睛随了陈家,长大之后肯定也比安琪的眼睛大。”
虞师爷刚想反问“单是眼睛大就好看了?”,可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自己太维护了唐安琪,不大好,所以就没说出口。
待到天气又暖了一些,虞太太开始抱着嘉宝逛清园。这天中午她在小路上遇到了唐安琪,就让当爹的抱抱儿子。唐安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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