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鞭炮。
说话间,家家响起吱扭吱扭的开门声,接着是踏踏的脚步声,人潮由远及近哗哗涌来,团团围住各个工作组,刚才还死一样寂静的街筒子立刻人声鼎沸。崔副县长陷入人海,张火丁、李力、邱云手拉手,围成人链保护他。包围圈涌来涌去,崔副县长像一页小舟来回摇晃。他很少见过这种大阵仗,有种风雨飘摇的吞噬感。毕竟是县长,他竭力保持镇静,说:“乡亲们,听我说—— ”
“不听!”瞎婆婆牢记使命,双手胡乱抓挠。“哄走他!”人们都附和,抱怨声伴着辱骂声铺天盖砸向崔副县长。有人甚至晃起拳头。
简直出乎意料。张火丁踹了王五行一脚,“到底咋回事?赶紧让他们散开!”
杨春林吓坏了,急脾怪脸跟王五行吼:“县长出了事,跟你没完!”
这场面也让王五行担心,二爷没这样安排呀。他上前拽住瞎婆婆,抬头对大伙喊:“你们都疯了?县长给咱解决事,起哪家子哄!”
“啥,县长,哪个是?”瞎婆婆挣开王五行,慌乱中抓住杨春林的手。“你是县长,给我们送地来啦?”杨春林手拔不出来,尴尬地看崔副县长。
“大娘,我是县长。”崔副县长搭茬,“我来帮你们建大棚,搞结构调整。”
“要大棚,”瞎婆婆松了杨春林,掐住崔副县长手腕,“也要地。都要。”
崔副县长说:“农场的地不能要。种了,更违法。”
瞎婆婆说:“县长不给我们要地,干啥吃的!”
俊柳州趁机煽动大伙:“县长不答应,人就别想走!”
“对。扣住他!”包围圈越来越小。
“拿地换县长!”有人推搡崔副县长。
张火丁感觉有人踹他,很疼。又听见邱云哎呦叫了一声。他抬头找人,发现了包围圈外面一根根白蜡杆。不好,村民正向失去理智的方向发展,危险快速集聚,接下来的情形难以预料。他冲王五行瞪眼:“发生意外,你要负责任!”
王五行吃不住劲,出事就坏了。他跳着脚喊:“他妈别吵啦,散开!都回家睡觉,明儿下地种棉花。让县长回去给咱们想办法。”他的话不灵了,根本没人听,包围圈越来越小。连瞎婆婆都玩了命,拿头撞崔副县长。王五行赶紧掏出手机挂通齐二水:“二爷呀,危险啊!” txt小说上传分享
1 崔副县长湿了 村民抢种土地了
齐二水听见了电话里的吵闹和咒骂,觉得应该适可而止,控制事态。他亲自点燃了二踢脚:叮——当!
很快,村南村西村北接踵而至:叮——当!
二踢脚确实管用。村子各处的吵闹声渐趋平静,包围圈慢慢松散,瞎婆婆也松开崔副县长的手。恰好这时崔副县长手机响,坐镇乡政府指挥的高县长询问情况,崔副县长慌得说不出话,高县长听见手机里一片嘈杂,呜哩哇啦下指示,崔副县长绝大部分没听清,只记住一个字:撤!崔副县长动如脱兔,甩开众人,箭一样冲出包围圈,不管不顾全力奔跑。边跑边出声,我的天呐!俊柳州领着一群孩子在后面追他,还喊:“给地,县长给地……”
四周漆黑一团,脚下坑坑洼洼。崔副县长一直踉踉跄跄奔跑,直到跑的两腿发软,跑的喘不上气,咣当瘫在荒郊野外一棵柳树下。悲凉油然而生,为什么这样,怎么会这样呢?简直不可理喻!他忽觉小腹剧烈起伏,来不及站起来,大腿内侧渗出一股暖流,恣肆地流淌。
手机响了,张火丁问崔副县长在哪儿。嗷,知道了,千万别动,马上过来接您。张火丁坐着奥迪赶到,崔副县长上了车就跟他来劲,“你呀,你!”
张火丁低头没吭声。他闻到一股味,好像淡淡的臊味。
几天后的上午。
那棵高高的杨树收拢了众人的目光。
杨树东西南三面是刚开化不久的沟渠,人和车无法逾越。北面土坡是唯一的通道,俊柳州率三十多个妇女组成人链严防死守。人链左边停着林迪的警车,右边是张火丁的桑塔纳。警察和工作组来回转悠,不时凑到张火丁耳边低语。
所有关注的焦点都投向杨树下的齐二水。已经过去六个多小时,齐二水始终不离开人链,他在人链里东瞅西望,时而朝地里的村民比比划划,时而吆喝地头的妇女和孩子,时而靠在树干上卷一根大喇叭筒抽几口。他有派儿,神气得很。
“二爷喝水,”俊柳州从防寒服掏出一瓶矿泉水给齐二水,“润润嗓子。捂了半天,不凉。”
齐二水喝了几口,确实不凉。俊柳州掏钱给他买矿泉水,掖在防寒服里,一准是哪俩水蜜桃给捂热的,他心荡漾起来。心情好当然不全是水蜜桃勾起的,眼前的场景也令齐二水高兴。
田里有道风景吸引人。雇来的拖拉机播种机轰鸣,大霹雳村男女老少一千多人分成四拨,分别跟着轰鸣走,机械耕种到那儿,人就跟到那儿,防备警察和工作组上来干扰。农场的警车游走在四个方阵间,喇叭播放着村民耳熟能详的警示语。柳河县警察来的少,工作组有五百多人。人多也难靠上前,想下地劝导,突不破妇女和孩子们的防线。机械每开垦一块新地,工作组就尾随着移动,绝不靠前,大多蹲在田埂上抽烟聊天。贸然近距离接触,唯恐引发冲突,酿成事端。
2 外地承包户发难,林迪腹背受敌
一条高速公路穿过田野。间或有司机下车方便,乍一看满地的脑袋,他们很纳闷,真新鲜啊,种地,还是春游?如此壮观的场景在垦利农场一分场上演了三天,抢种与反抢种始终拉锯,僵持不下。
前面有所废弃的监狱,围墙边躲着一群外地承包户。马志良也在里面,紧张地打探杨树这头。儿子承包的土地被抢种,急坏了他。犹豫半天,他鼓起勇气上前找林迪。“嗨,”他拍警车玻璃,“快管管呀!”警察先管了他,扭送给林迪。
林迪始终惊讶,大霹雳村组织如此严密,不拦警车,不吐脏口,只顾埋头种地,让你抓不到把柄。现在终于有人向警车示威,正好以妨碍公务为由,抓个现行震慑一下。他一看是马志良,愣了,“你、你也来添乱?”
“不敢哪。”马志良哆嗦,“就想问问,我儿子咋办?”
承包户纷纷上来质问林迪:
“我们签了合同,交了承包费的。”
“违法的种地,守法的咋办?”
一个光头汉子喊:“警察白吃饱,上手啊!”
没等林迪发火,马志良跟光头汉子急了:“添啥乱?我种地是糊口,你是倒地赚钱!”光头汉子委屈,说他这一百亩地,是从贩子手里四百元一亩租来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烦人。林迪驱赶承包户,“家里的事回去说,立刻离开这儿。”都不动劲,林迪指指光头汉子,“再不走,以妨碍公务处置!”
光头汉子带人走了。林迪下车找张火丁,要好好理论一下,这算什么事。看见车轱辘下蹲着张火丁,林迪上前跺脚,“嗨,负点责任行不行?”
从早晨到现在,柳河县工作组掰开揉碎了讲,人多势众的农民根本不听,一点招都没有。张火丁站起来苦笑,“你都看见了,我们一直没拾闲。总不能让我们拿头撞拖拉机,挡播种机,抢锄头吧?”
“有诚意想办法——”林迪手指柳河县警察,“他们干嘛哪?”
“糊涂!在京城地界抓人,你给异地执法委托书了吗?”
“哼,没诚意找借口!反正,反正你必须把人带走。”
“我也恨不得他们立马消逝,办得到吗?”张火丁说。又指杨树,“哎,咱俩一根绳拴的蚂蚱,别掐架啦,还是去威胁齐二水得了。”
两人再次走向杨树。离着十几米,人链呼啦站起来。俊柳州说:“你们谁敢碰二爷,我跟谁急!”
齐二水从人链探出半张脸,沉下脸说俊柳州:“哎哎哎,你咋这样跟我兄弟说话呀?没礼貌!”然后对张火丁和林迪嬉笑,“老娘们说话口冷,二位多担待啊。别急,我们马上撤。”王大白虎刚来电话,五百亩棉花基本种完。齐二水吩咐他,马上组织村民撤离,不许与警察冲突。回村吃饭,吃完饭关门睡觉,养足精神,明儿凌晨去七分场种棉花。
3 老场长京城驾到,马志良吐露实情
张火丁手指戳向齐二水,“再这么抢种,拱出事来你盯得住吗?”
林迪也威胁:“煽动组织村民抢种,你要负法律责任。”
“嘿嘿,哥俩抬举我了。”齐二水扒开人链站出来,“党里不要我,村委会没我板凳,我煽什么动啊?俊柳州,你们是我煽动的吗?”
“不是!”俊柳州领着妇女们喊,“自愿的!”
拖拉机、播种机轰隆隆开过来,村民跟在后面撤退。俊柳州指挥人链,护着齐二水上了田埂。王大白虎骑摩托车过来,跟齐二水说,他爹在炕上酿白沫,他娘让他赶快回家。齐二水说急啥呀,你爹脑血栓躺了多少年,见老天爷早晚的事情。王大白虎抗旨不尊,还是走了。齐二水只好亲自组织村民有序撤退,越快越好。临了,他悄悄告诉林迪一句话:“你们警察都支持我们种地。为啥?说你们头儿心黑……”
人一走,田里立刻跟死了一样寂静。林迪趴在方向盘上懒得动弹,脑子琢磨齐二水的话:你们头儿心黑……他想,其中必有隐情。这时候乔兴来电话,让林迪抓紧回来,京城派来退休的老场长,协助解决土地纠纷。听乔兴说话口气,似乎对老场长来农场很意外。林迪开车回来,没进农场,灵机一动停在马志良家。
林迪的突然闯入令马志良惊慌失措,他赶忙检讨:“林副场长,我错了,不该去地里添乱。”
“可以原谅,”林迪说,“但你必须说实话。关于承包费、经营公司……”
马志良嘴唇哆嗦,不敢张口。林迪说:“想不想种地?想,就说实话。”马志良原地转了两圈,一狠心,把他知道的都说了。林迪听得眼直了,脸绿了。十五万亩耕地,每亩二百元交给经营公司,经营公司三百元到给土地贩子,贩子四百元给真正种地的外地承包户。十五万乘二百是三千万、乘三百四千五百万、乘四百六千万。承包费只在乔兴严守三之间封闭运行,漏洞可想而知。
林迪带着满脑子触目惊心的数字来乔兴办公室,隔着门缝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为什么搞成这样?咱们建农场,大霹雳村贡献土地;帮着抓逃犯,村民流过血……”林迪猜,这肯定是老场长。
“啊,”乔兴的辩白含混不清,“这。”
“村民承包土地很难吗?”
“……”
林迪走了。他准备撇开乔兴,单独和老场长聊。
4 瞎婆婆出下策,俊柳州投桃报李
瞎婆婆蹲在灶口,小心地往灶堂里添棉秆。火苗映着她一张老脸,沟渠般的褶皱异常分明。俊柳州在案板上切黄蓿菜,切碎了黄蓿菜放进锅,与小米一起熬菜粥。齐二水定好明早去七分场种棉花,俊柳州要提前熬好稀饭,早上给家人吃。
“要不,你去二爷哪儿瞅瞅?”瞎婆婆仰脸看媳妇。其实看不见,就是肚里的话憋不住,“去吧,帮他干点啥。”为了讨好二爷,她和媳妇已经把脸豁出去了,就是惦记土地呀。明天抢种七分场,如果二爷给一亩地最好了,头茬棉花二茬麦,日子就好过多了。家里谁能讨好二爷,只能靠媳妇去舍脸,就这条路。她伸手划拉,攥住媳妇衣角,央求道,“去求二爷。快去。”
里屋的李三柱大声咳嗽,叭叭地拍炕席。俊柳州有些胆怯,推了推瞎婆婆肩膀,悄声说:“娘,我怕人说闲话。”
“听闲话顶饭吃?”瞎婆婆知道媳妇说谁,冲着里屋喊,“外人的嘴咱管不了。家里谁有闲话,撕他嘴。”俊柳州趴在婆婆耳边低语,别再喊了,三柱那是因为帮不上忙,心里烦。他心疼咱们呢。她清楚该怎么做,端盆水进屋给李三柱洗脸,然后洗脚。揉着他脚趾,她试探他:“要来土地,来年给你换一副铝合金拐,出去溜达轻便……”
悄悄话说了不少。李三柱眼窝湿了。“苦了你啦。”他给媳妇擦了擦脸上的汗,挥挥手,“去吧。”
俊柳州踏实了,赶紧实施计划。出来先洗脸,使劲打肥皂,脸蛋光溜点,二爷准喜欢;悄悄到北屋,脱下皱巴巴的灰绒衣,换上一件闺女的白T恤,觉得太扎眼,再套上灰绒衣;深吸一口气,匆匆出门。快到齐二水家,看见路上有辆小面包车,旁边人影晃动。十点多了,谁来二爷家串门子?她蹲下来猜,猜不明白。人影走远了,估计不是来二爷家串门子的,她才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