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杆高数老师风风火火,翌日便将他侄女,教音乐的老师带来见系青。曰,“也是我们学校的,同事哦。“
但音乐老师的另个身份是麻杆老师那一表三千里的亲戚。
挺好的女孩儿,长发,大眼睛,笑起来甜蜜蜜的,两只手白皙修长,那确实是一双能弹琴的纤纤玉手,与系青聊天,“大学在哪里读书?”
这是查学历,系青不好说他那留洋的硕士学历,低调到不行,直接报上他在本市大学的文凭。
“学商的啊?调来以前做什么的呢?”
系青简洁,“也是随便打工。”
“哪一行?”
“建筑。”
“薪水不是比现在高?”
“高一点而已,主要是打工不稳定,还是想找个正式单位。”
“哦,家里就你一个吗?”
“还有个弟弟。”
“你弟弟和你年纪相差大吗?读书,还是工作了?”
“工作了,”系青想到女方总是要问的,自动把弟弟的工作内容给补上,“在家房产公司做事,薪水是比我们高,但工作压力大。”
“你爸你妈退休了吗?”
“再过几天就退休。”
“你家住哪一区?”
“呃……”
让女孩子一再追问,系青觉得这属于太不体贴对方的行为,所以,他决定,主动招供比较好……中指蹭蹭眉梢,不用人家练打破砂锅的功夫,便道出他家住址,但不是他家大屋的地点,而是城里的很多女生不太喜欢的城乡结合部。然后系青微笑着,细细编造出爸妈那套房多少平米,几时买的,爸妈的工作性质,都是会计……
系青的主动,让音乐老师觉悟到,单方面逼问确实不太好,于是她也很主动地,将她家的家庭成员生活环境也一并道来……爹是爹来娘是娘啊,单位是单位房是房啊……
系青听的不是很认真,对着这位女同事,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和计然。他和计然在这方面,都蛮弱势的,他们无论与谁相处,即使算是很熟的人,对方不主动提起,他们也很少问起别人家的情况,主要是,他们对“人”的来龙去脉,不怎么关心。正是如此,以至于少年时,他和计然在一起那么久,却不知道她家乡何处,家里有什么人,她失踪后,想找都无处找起。所以,与人相处,做个户口调查,追根问底,是种自我保护的好习惯,不过,系青没这方面的习惯,他对另方面的习惯更为偏执,他习惯与志趣相投的人胡说八道……象……计然。
音乐老师的好奇心比系青想象中旺盛,又打听,“听说你前两天出去只是买个冰水,却拉回来一辆迷你小冰箱?你开的车真是你朋友的?”
系青开始有点头痛了。
他前两天是想出去买个冰水喝,天气太热嘛,后来是寻思,宿舍没冰箱,想随时喝冰水冰啤酒还得出来到外面去买,这么热天,水和啤酒不冰了能喝吗?总出去又不方便,尤其晚上,学校附近的便利店,都是很早就关店诶,再说,半夜出去还得叫门卫给开门,很打扰人家的,所以干脆拉回一个小型迷你冰箱,没办法,他是夜夜睡不着的人,半夜总得做点什么吧?可他的私人行为,却被大家如此关心?太没安全感了……系青跟音乐老师解释,“哦,车是我弟弟的朋友的,最近要跑调动的关系,有车方便些。至于那个冰箱,是……因为可能会租个房子住。租房子,自己烧饭当然需要冰箱。”
“租房子?”音乐老师更加好奇,“你不是已经申请参与集资建房了吗?首期付完,每个月还得交一笔钱还房贷,又要租房子?”
系青卡住了,他从没打算付首期,又不贵,完全可以一次性全款的,所以,其实一次付全款的想法,也不安全……系青自觉即将山穷水尽,这么不断找托辞好累……而且,的确,他每个月工资很多吗?可是不租房一直住宿舍,怕是每天拉屎放屁打几个喷嚏大家都知道,也太没隐私了啊。他绞尽脑汁,想给自己找借口……
还好,女人这种生物,总是那么出人意料匪夷所思,音乐老师已经给他找好借口,“想和女朋友一起住吧?方便一点。”
和计然一起住?系青连连点头,“是啊,你怎么知道?”
音乐老师摊摊手,“看你心不在焉的,也知道是啦。”不言而喻,一个男人对一个象她这样还不错的女人完全不为所动,肯定是因为心里挂记另个女人的关系嘛。
系青笑笑,客套一句,“有空一起喝茶……”
送走被人刻意介绍的相亲对象,靠进椅子里,系青长吁气,悲摧的,他的落魄与失意,谁都看得到,这可真糟糕,糟糕的不是他爸妈住在城乡结合部只是小会计,糟糕的也不是他的弟弟只是个打工族,糟糕的更不是他的车是借来的和他不会精打细算的过日子,糟糕只在于,他都这么合作地配合被人盘问过之后,末了,还被人瞧不上。
都是计然的错!
模模糊糊,系青好像能看到计然的脸,她在笑,唇角微扬,道,“我已经在我的领地上撒过尿了。”哦……系青颓的一塌糊涂,现在的他,是块被抛弃的领地,无人贪图和捍卫,而且因为沾着她那威猛强大的尿味儿,还无人敢来招惹冒犯,悲剧!
系青的悲剧不止于此。
傍晚时分,教学楼里没了学生们的朗朗书声,校园操场上差不多都是出来散步纳凉的教师家属和附近的零星居民,老人带着孩子,情人十指紧扣,夫妻相携而行,系青与其他单身同事混迹其中,随口闲聊,不知怎么看花了眼,某个与他擦肩而过的孕妇的脸,就成了计然的,短发,娇俏,小小刁蛮,偏头调侃,“那你这种天才,知道不知道什么叫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系青强装无事,跟在同事旁边,顺着话题扯淡,却被惊得浑身汗水淋漓。有前车之鉴,知道再这么下去是不行了。
他需要计然,他想她,想的厉害,但是,他做不到就这么原谅她,所以,系青绝不答应自己去找她。
或者,好好睡一觉,能救救他紧绷的神经?系青晚上临睡前,用片周大夫给开的镇定剂,倒是睡着了,却做梦,梦里还是计然的脸,一双眼黑白分明,似包涵无数却又欲语还休,泪珠儿顺着一管纤秀的鼻梁滑下,眼睛缓缓阖上,头无力地垂在他臂弯里……她死了,她死了……系青一激灵醒来,呼呼喘气,心惊肉跳,又烦躁难安,吃了药还做梦?吃太少了吧?找到药瓶拧开,倒满掌心药片,就想往嘴里塞,总算理智还在,跳起来,抓起瓶冷水兜头浇下,清醒了。
药片,又一粒粒塞回到瓶子里,系青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很安静,忽然,有一点点能明白计然,原来,即使是怀系青,也会有糊涂的时候啊,何况计然呢?没人能时时坚强,永不出错,算起来,除了在计然这儿,他几乎算一生顺遂,他是最没资格糊涂的人吧。换好运动衣裤,系青下楼,开始绕着超大的操场,慢慢跑。
深夜校园,幽静的象童话。或是因为太安静的关系,墨色的天空似乎离的很近,一弯月亮就悬在头顶,星星则垂手可握,点点流萤,提着灯,仿佛追着系青跑,黑绿的树木,枝条斑驳,叶片浓密,层层叠叠,在这略带些许闷热的夜晚里疯长蔓延。系青心平气和,或者这就是命中注定,他总会为一个叫计然的女人,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他还听到在这寂静空旷的操场上,传来淡淡的口琴声,那是一首老歌,每当变幻时,便知时光去。
每当变幻时
顾校长,穿着肥T恤宽松裤,屁股底下垫把老土大蒲扇,坐在水泥乒乓球台上,吹口琴,望着从远处跑来的……到底是哪个神经病嘛……怀系青?又是这孩子?许许多多的往事前尘,随着慢跑中渐行渐近的怀系青,又至眼前……深秋的翻飞落叶中慢跑的少年,还有在冷冷霜月下拥吻的顾老师和韩老师……
直至顾卫敏与嘘嘘喘气的系青面对面望着,不约而同,“这么晚了,干啥呢?”
校长先生这么晚在这里的原因是,老婆带着儿子回娘家度假,他有事要忙没跟去,晚上家里没人,清锅冷灶,实在不习惯,就出来溜达溜达,寻思折腾乏了可以睡的安稳些。他问系青,“你咋了?换工作环境压力大?后悔了?”又笑,“听大家讲,你在闹失恋。”顾校长善意揶揄,“老些年过去,你还这点儿出息?”往边上挪挪,请系青也坐上乒乓球台,挺八卦的,意欲详谈,“是为着谁家的姑娘啊?”
系青坐好,水泥球台白天吸收到的阳光炙热,威力犹存,在他屁股底下苟延残喘,嗯,知道老师为何在屁股底下垫蒲扇了。慢悠悠喝下半瓶水,系青才肯相告,“计家的。”
对于计然,不能说大家都已忘记,可是,应该很少有人还会想起了吧?或者,觉得那样一个女生,多数命不长久,也本能的不太会相信,她和系青仍能“狗血”如莎士比亚笔下的男女般,离散后再遇。所以校长先生只是问,“计家?家里做什么的?和你爸妈是同行?”
系青抿嘴浅笑,轻轻吐两个字给领导,“计然。”
开始,校长只是淡淡嗯一声,等意识到这个名字的意义的时候,就,“啊?啊?啊?”一声比一声大,只差没响彻校园,“啊?你们居然遇到了?我的天啊……”
系青把自己和计然的遭遇以及现下情况,跟领导粗略讲过一遍。顾卫敏闻之骇到无法言语,只能发出一串串感叹词,“哎哟,哎哟,哎哟……”系青自个儿结论,“我不会原谅她的。”又加重语气来一次,“我绝不原谅她明明爱我却不要我。”
“她是孕妇,我们不能跟孕妇较真儿。”顾校长稍微冷静下来后试图劝解,“我们都知道女人是不理智的,反正那颗能救她的心脏也没了,她身体又不够好,何苦再闹气?”
系青听得懂领导的弦外之意,计然时间确定是来日无多,他没时间在这儿闹脾气……可他能怎么办?对那个与他站在彩虹下面感慨众生美丽,却怀着轻生之念的女人,他能怎么办?
校长先生倒是突然怀旧起来,无限遗憾,“你和计然啊,都怪我,当年要不是我担心你妈会发现你们的事情,于是劝韩老师先去跟你妈谈,才害得你们……”顾老师摇头,“对不起,系青。”
系青拿冰矿泉水抵着汗湿的额头,反安抚师长,“过去的事儿,别总惦着。哦,对了,韩老师怎么样?我们光知道她去了南方,一直都没再听到她的消息。”
顾校长摆弄手里的口琴,默半晌,“死了,离开这里到南方差不多半年,就死了……”
那年,顾,韩两位分别辞职,远走他乡。顾老师找到一份在广告公司做文案的工作,事业发展顺利。忙碌之余,与和他同名同姓的小姐偶有约会几次,互存好感的阶段,具体能否再进一步发展,且随缘。
春节期间,顾老师回乡看望父母,在街上遇到韩老师的女儿。小女孩儿瘦了好多,脸色不好,跟在奶奶身后。顾老师看到孩子老人臂上俱裹黑纱,初时还以为是韩老师的公公过世,虽知道,出于避嫌的的顾虑,应该装没看到路过,偏他心如死灰中又燃出一丝光亮,很想得到一点韩老师的消息,于是上前跟韩老师家的小公主打个招呼。谁知这个招呼打得“触目惊心”,顾卫敏才晓得,孩子臂上黑纱,是为母亲所戴。
韩老师去广州不久,也找到合适的工作,某日为了工作上的事情,她从公司写字楼出来去厂里,厂子里发生火情,她本可以没事的,却为了救两个陷在火场里的孩子,吸入太多浓烟导致窒息时间过久,救治无效,自此撒手人寰。被她救的那两个孩子才十六岁……
就算离开学校,她骨子里还是老师,见不得花季年华的孩子没坐在教室里读书,见不得孩子们有危险……
春节过后,顾卫敏再没离家,决定,还是做老师,为了自己,为了她,为了他们对这份工作的喜爱,为了那个曾在灯下,顶着一头生机勃勃的短发,笑容象冰啤酒泡泡一样清新爽口的女人,顾卫敏想法设法要回来。本来是欲调回之前的学校,在他和韩老师共同呆过的地方生活下去,但因种种原因没能如愿,后来他被安排至这里。一进这学校门,他立刻喜欢了,喜欢这个大操场,和在操场上肆无忌惮,活蹦乱跳的猴孩子。任教一段时间后,他觉得这里缺乏有效率的管理,于是,当了几年老师,又致力于行政工作。
有一年,顾卫敏带学生参加夏令营,遇到了和他同名同姓的顾卫敏老师。
女顾责问男顾,为何回家过节后再无音讯?
女顾的责问里夹带着能把人掀个跟斗的怨愤。男顾恍悟,或者,他认为他们之间只是有好感,纯属误会?人女方可能别有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