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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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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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不到,扎格尔,我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昨夜你回来的时候我已大哭了一场,但哭过之后却无法遗忘。我无法把你忘掉,我甚至无法不去想你:想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想你的温暖拥抱你的明亮笑颜,想我们共同度过的所有的日子……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一辈子实在太长了,不过是短短数十天的分别,我已经这样寂寞……



求你……回来。



“啪嗒”一声轻响,一滴滚烫的液体从高处跌下,落在扎格尔闭合的左眼旁边。那滴液体顺着他面上的刀痕一路淌落,像是一道笔直的眼泪——可是,眼泪并不是红色的。



——我们许下过神圣的誓言,背靠背永远在一起,做彼此的盾,做彼此的剑,共同对抗这个残酷而冰冷的世界……我答应过赫雅朵最后的遗愿,一定要保护你;用女人保护男人的方式保护你,用妻子保护丈夫的方式保护你……



一滴一滴跌落的液体汇作了涓涓细流,将她的手腕和他的脸庞紧紧连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我知道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人生,我们从来不说“同生共死”。但是我远没有你那么坚强,我真的、真的没办法独自走下去的……



——叶洲曾经说过,我拥有真正的“白莲血”,可以给予生命,也可以创造奇迹。他每次说起这个话题我都并不在意,因为我相信和你在一起,本就是生命至大的奇迹。只要我们在一起,没有什么事情无法做到,没有什么愿望不能达成,我不需要血的力量,那不是属于凡人的东西,我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站在你身边,这样就够了,这样就是我的“幸福”了……



——如果真有“奇迹”……如果我真的是天人后裔,无论是神明还是恶魔,求你们听取我的愿望!我要扎格尔回来,我要他回到我身边来;即使苍天崩塌在我的头顶,碧绿的大地开裂将我吞噬,波涛汹涌的河水将我淹没,我也绝不害怕绝不后悔……苍天、大地以及江河作证,星空、日月以及我身体里的花朵作证……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为此我不惜任何代价!



让他……回来!



***



小丫头萨尤里蜷缩在灵帐外,忍不住又开始哭了。从昨天傍晚他们三人忽然出现在营地门口,从娜鲁夏阏氏撕心裂肺地痛哭直至昏厥过去,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默默地落了多少眼泪。



好容易阏氏醒了,可那双美丽的眼却干如灰烬;她宁愿她继续哭下去,哪怕再一次哭昏过去也无妨——总胜过如今这般模样,脸上那种可怕的神情,简直像是暴风雨到来前的狂乱乌云。



萨尤里用双手拼命抹着眼睛,泪眼朦胧里,依稀看见一位周身漆黑的佝偻老者正蹒跚而来。她走得近了,风一吹,满头白发像是冬日的枯草,竟是额仑娘,她仿佛一夕之间老了二十岁。



——无论生死,单于总算是回到了他的部族他的家,他将得到匹配他身份与成就的荣耀葬礼,他将乘着火焰和灰烬的魔马升入长生天永恒的宫殿;而额仑娘最心爱的小儿子厄鲁,却注定被异乡的砂土覆盖,永远无声无息消失在草原的尽头。



——还有叶洲,还有令她那颗少女的心在春风里摇曳的梦中情郎啊……他虽一直没有断气,却也一直无法醒来,巫师和医官们见了都只是摇头叹息:“死在永无止境的睡梦里,说不定也是一种难得的运气呢。”



萨尤里再也忍不住,颤抖着站起身,扑进同样颤抖的额仑娘怀中:“为什么会这样!”她哭道,“命运太不公平了,实在是太不公平!”



——我们在不断面对死亡,不断面对带走一切的光阴的流水;我们所珍视的人和物,总是这样没了、走了、消失无踪了……我们拗不过命运,拗不过失望,拗不过无常;我们都是终究会迎来寂灭之日的凡人之子……



灵帐内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呻吟,仿佛有什么柔软且沉重的东西滑落在地。萨尤里猛然止住哭声,她抬起头来,与额仑娘四目相望;青春四射与垂垂老矣,两张不同的脸上赫然写满了同样的惊恐。



两个人掀开帘子冲了进去,灵床四角的四盏油灯依然明亮。光明下、阴影中,到处都是血,无数殷红、褐红、暗赤与深黑织成了一张诡异的外衣,将死去的单于紧紧包裹——血从炽莲阏氏左腕的伤口中流下,从她右手短刀的刀刃边流下,从她的、双腿之间流下……汇成了一条绝望的河。



***



他浑身高热,噩梦连连,仿佛血液里再度充满了污浊的剧毒,仿佛那令人发狂的日子又一次回来了。



也许这一切……根本就是一个梦,也许此时此刻自己依然躺在太极宫甘露殿的深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并没有逃出皇宫,并没有遇见经受腐刑一心著书的连太史,并没有被人抓去卖到草原,并没有用另一张脸与她在异乡重逢……没有“死者之眼”的那个夜晚,没有大阴山下的那场鏖兵,没有月光里无声的心碎,也没有砂海边燃烧的烈炎……都是一场梦,漫长又短暂,甜美又哀愁。



——然后他便听见了,她的哭声。



——她在哭着,撕心裂肺,渐渐离他远去了;仿佛从未存在,仿佛永不归来。



慕容澈忽然睁开眼,想要撑起身子却一阵剧烈晕眩,直从榻上滚下地来。哭声消失了,却有别的声音萦萦绕绕,那是心跳般铿锵有力的鼓点,是许多许多人正在齐声吟唱。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今夜我是谁,为何独伤悲——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原来我是谁,从今往后,不再伤悲——



这一阵歌声还未低沉,另外的歌声也已响起,远没有之前的悠远高亢,远没有之前的声势浩大,却无疑更加苍凉更加悲恸,更加耳熟能详——那支歌赫然是用汉话在唱:“……白莲花,红莲花;兴一国,得天下……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转如沙……今夜花开到谁家?”



在听到那歌儿的瞬间,慕容澈再次产生了做梦的错觉,仿佛光阴疯狂倒转,业已消逝的一切统统向自己奔涌而来。他再也顾不得肉体上的痛楚,再也顾不得依然肿胀溃烂的伤口,再也顾不得身体里熊熊烧着的那把火……



他踉跄冲出自己住着的帐篷,偌大的阿衍部竟然空空如也,惨白的毡包间看不见一个人影。果然,他们都到营地外去了,都去送别“黄金家族”最后的单于,以及……他的阏氏。



“咚——咚咚咚——生吾之土——”



“咚——咚咚咚——收吾之骨——”



“咚——咚咚咚——引吾魂归——”



“咚——咚咚咚——万星之都——”



远方,薄黑的夜幕之下,笔直的烟柱蒸腾而起,□的天空一片苍凉。



***



火葬台高达一丈,长与宽近乎相等,两匹骏马倒毙在各自的主人脚下。血已流尽,火已烧起。



阿衍部的族人们围绕着火堆长歌当哭,他们为早逝的单于和殉死的阏氏哭泣,为没能活下来的小塔索哭泣,为自己明天未知的命运哭泣。



仅仅两天之前,这里还曾是草原上最强盛的部族,他们还曾是草原上最幸运的子民,而现在,一切荣光一切安乐都将被这葬礼的烈焰焚为灰烬。“黄金家族”的血脉业已断绝,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可能的继承人,曾经诞生过那么多英雄豪杰的阿衍部,即将面临的是注定的、四分五裂的命运。



在火堆另一边的角落,有意无意与阿衍族人隔开一段距离的,是由杨赫带领的白莲之子们。他们送别的歌谣唱到一半便告哽咽,与“黄金家族”一同覆灭的,还有这世上唯一的“白莲血”。柳祭酒远在北齐,叶校尉昏睡不醒,何隐……何隐与另外一些白莲之子们都在草原西南的玉门关,月余之前宗主曾派彭玉作为使者送信过去,那时候众人还曾欢喜雀跃,以为兄弟手足终于盼到了重逢的一天。



火焰窜上了最顶层的高台,顺着灵床边摆放的丝衣与皮袍向中心延伸。不同的东西燃烧起来,发出不同的颜色与光辉。赤红、橘红、亮黄、黯黑……整个火葬堆上,转瞬幻化出无数华丽的霓裳、飘动的旗帜以及飞扬的翅膀——当然少不了逝者的坐骑,由浓烟和焰影组合而成的绚烂魔马,它的鬃毛是一簇淡蓝的明光,正昂首嘶鸣,想要腾空而起……



真的有马。这时候竟有一匹活生生的白马四蹄如飞,从金帐的方向电掣而来!外围的阿衍族人首先发现的异状,有的出声询问,有的试图阻拦,但绝大数人依然只顾哭泣。转瞬之间,那马已窜入了送葬的人群,在尖叫、怒骂和惊呼声里,速度不减反增,不顾一切向柴堆猛冲。



人们争相走避自顾不暇,整齐的一道一道圆环迅速破碎变形。唯有目力不俗的白莲诸子中,有人认出了马上骑手的身份。“阿哈犸!”他放声高喊,“快停下!”



来不及了……就在这句喊声出口的瞬间,马上的人儿已纵身一跃,高高飞了起来,直扑向炽焰熊熊、浓烟滚滚的火葬台。木柴、树枝和枯藤本就被烤得焦脆欲折,此刻更是发出断裂的巨响。整座柴堆开始摇晃,向内塌陷,将无数燃烧的碎片抛向躲闪不及的围观者们。



火葬台彻底崩坏,冲天的烈焰与浓烟轰然而起,几有三四丈高。阿衍的族人和白莲诸子们用衣袖遮住头脸向后疾退——便在此刻,焰与烟之间猛地亮起耀眼的光芒。



……一百轮满月加起来也不见得有这般明亮,仿佛夏日正午的太阳,灿烂不可逼视。整座草原光影变幻,无数白的、红的瑰丽幻象从火焰里飞出,白得像雪,红得像血,成千上万,铺天盖地,在众人眼前一闪即逝,朝着四面八方飞去……阿衍的族人们早已遮住了眼睛,却又忍不住从指缝中偷望:这幻影多么熟悉,似曾相识……这可不正是左翼营旗帜上的图案?



是的,那赫然是千朵万朵光焰聚成的莲花,比漫天星星加起来还要耀眼的莲花。白得皎洁,红得妖艳,在这空旷的天地里次第绽放又次第凋落,多么像一场惊心动魄的相知相爱、生死离别!



目睹着辉煌场景的旁观者们——尽管目瞪口呆吧,尽管惊慌失措吧,尽管在你漫长的余生里拼命回味又难以克制的怅然若失吧……奇迹真的是存在的,这世上真的有一种凡人的力量永远也无法触及的震撼般的美。所以飞蛾扑火,依然甘之如饴。



***



……火焰熄灭之后,幻影便消失了。在满地焦炭、灰烬、枯骨与马尸之间,昂然矗立着一名陌生男子,臂弯里环抱着某位沉睡的女人。



分明狼藉四处,可他们的头上身上却不可思议地纤尘不染。火焰业已涤炼了一切污秽,蒸干了所有的苦痛与泪水,将过去的爱恨情仇一扫而空——那男人臂弯中的女子甜甜笑着,正香梦沉酣。



“阏氏!”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人们如潮水般涌向中心。却只有方才认出了马上骑者的白莲之子,在为着另外一个问题而震惊不已:“……阿哈犸?”



那怎么可能是阿哈犸?怀抱着娜鲁夏阏氏的男子长身玉立,眉如飞刃目似朗星,分明是位鲜有可匹的翩翩公子——他怎么可能是那个丑陋有如鬼怪的阿哈犸?



——他是谁?



  【七十】客从远方来



【七十】客从远方来



草原的冬季是最不适合旅行的季节,马匹因为缺少草料而消瘦衰弱,厚重的皮裘也难以阻挡无孔不入的暴虐寒风。初雪过后,族人们通常就不会离开营地的范围,他们选择用琴弦与歌舞来打发一个个漫漫长夜,直至第二年牧草重青、春回人间。



但鬣犬之年的这个冬天无疑与众不同,仿佛生与死、真和假、对与错……这世间的一切法则统统混淆了界限,没有什么不能改变,没有什么不能发生。



柴堆上的火焰彻底熄灭之后的第三天,一支古怪之极的队伍到达了阿衍部的冬日营地外。他们大约有五六百人,看装束都不像是草原子民。若说是小队的牧民,偏又各个顶盔带甲手持兵刃;可若说是正规的武士,那些兵甲显然是东拼西凑而成的,就连普通的马贼也比他们体面三分。



——他们打着一面旗帜,那是血红底色上的一瓣白花,与娜鲁夏阏氏的炽焰莲旗颇有些相像之处,却又并不完全相同。



这支队伍倒不似有什么恶意,在营门前里许处便停下了。有人当先而出,跳下马背、大踏步走向营门,用匈奴语高声喊道:“我是左翼营百夫长彭玉,执行阏氏的玉令回来了!请开门放行!”



匈奴营地都是用许许多多一人高的鹿角栅栏团团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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